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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屋夜话·瞎子
网友【dreamer】 2006-06-13 11:03:25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2    1


山脚下有一个寨子,它背山面水,整个寨子都被浓郁的树包围着,甚至在寨子里面都长出了很多树,有许多都有几个人合围这么粗,还有很多高而粗的竹子,整天在风里面摇摆。每当春天的时候,树就长出各种各样的叶子来,连同竹子一起,把村庄完全遮盖住,远远的看过去,房屋、树和竹子连成了一片,仿佛是一片碧绿中带着灰黄色的池塘。有时候连我都忍不住怀疑:他们的家里面会不会也长出树来。

在寨子的前面,有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大河,清可见底,绿绿的水草在水底窈窕的飘荡,很闲适的样子。不过这水却不适合鱼儿生活,因为这些水草总是能把鱼缠住,缠得死死的,鱼挣扎不出来,慢慢的就会死在里面,所以,这段河并没有多少生气,应该算是一段死水。古的时候,经常有小船或者竹排从河的上游悠悠的漂下来,上面或站或卧的有着一些人,他们敞着黝黑光亮的胸膛,穿着与我们不同的衣服,唱着我们听不懂的嘹亮的古船歌,腾云驾雾似的绕过青山,最后在天边的山梁上变成一个个浮动的黑点。

寨子里面住着的人家是习惯用青色头巾和皂色衣裤来包裹自己的,他们住在很粗的毛竹编制起来的小楼里,每天晚上,一团团青色黑色的蛇就不停的在楼脚游荡。有的时候雀儿会在他们的竹楼屋檐上筑巢,天光照进竹楼的缝隙的时候,雀儿和人都叽叽喳喳的活动起来,反倒是那些蛇,都休息了。

寨子里面最靠山的一间小屋里面住了一个瞎子。

瞎子并不是天生的盲,她在五岁的时候才突然看不见的。至今她还清楚的记得那天,那天是一个黄昏,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的一生之中中最后一次看到晚霞有什么莫名的预感,又或者是一个完全的巧合,天上灿烂辉煌的霞光如此深刻的影印在她的脑海之中,在以后的几十年里都被她念念不忘。所有的瑕疵和黑斑都被她的记忆抹去,晚霞的颜色在她的心中变得明亮通透,最后连接在一起,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醇醇的红黄色。

晚霞带来的风是暖的,瞎子——那时还没瞎,她叫小花。小花使劲攀扶着比她高的竹栏杆,使劲的望着土地上被夕阳照射得闪闪发亮的扭动的蛇。寨子里面已经没有人在走动,他们都早早的回到家里,各家都在不远处的竹楼上,默不作声的看,偶尔会有一声声短暂而压抑的惊呼声。往日里虽然也会有蛇在游荡,但是都是入夜了蛇才会出来,而且像如今这么多的情况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对蛇儿司空见惯的村民们也感到了恐惧。

天上的红黄色开始变暗,厚重起来。天上透出的光也开始染上了一些黑色,沉重而又缓慢的照映在土地上越来越多的蛇的身上。蛇很多,多到它们必须纠缠在一起,没有太多的空间活动,这些蛇好像很痛苦一样,不停的挺起自己的脊背,充满张力的缓缓弹动,发出咝咝的声音,盘成了一整匹斑斓的蠕动的锦缎。

到天黑下来的时候,天光完全的隐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布满了乌云,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蛇们冰冷的身躯上发出星星点点的寒光,一刻不停的闪动。咝咝的声音在黑暗里扩大了几倍,让人感觉脚底一阵阵的发麻。

风越发的凄厉起来,树叶被迫变得十分坚硬与锐利,它们必须要割破象皮革一样坚韧的风墙,发出歇斯底里的响声。这些厉声有的时候会很破碎,有的时候又会很悠扬。

各家都自觉的把家里的油灯光或者松明子调得如绿豆大小,黑青着脸,紧握着拳头,咬着牙关,希望这些举动能给自己一点力量。

小花在家里面也想点上亮光,但是她找不到火镰,也够不到松明子摆放的那张神龛。在空空的屋子里面束手无策的时候,她幻想着站在自己的对面,看到自己不停眨动的眼睛,看到自己的眼白能够给这一切的黑暗带来一点点光亮。

楼下面的咝咝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她甚至能够分辨得出一些蛇试图环绕着竹楼下面的柱子,往上攀爬的举动。她在心里面数:又没爬上来……这条比上条爬得高了一点,但是还是掉下去了。

每次听到蛇掉了下去的声音她都会觉得心头轻松了一点,但是随即又被下一条往上攀爬的蛇弄得揪了起来,身上也一阵冷一阵热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睡意还是占了上风,她昏昏的躺在地板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亮得很早,盘踞了一整夜的乌云和罡风在第一缕阳光洒下之前就消失殆尽,一晚上都不安分的蛇群更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那些骇人的咝咝声和点点磷光也就好像是一场没有来由的噩梦一样,很快的在小花心目中淡化下去了。

阿爹和阿哥是日头升到树梢最顶端的时候回来的,他们扛回来了一头美味的獐子和野兔,还有从锦鸡尾巴上面拔下来的华丽的羽毛,小花用这些羽毛把自己的毽子装饰一新,变得美丽起来。阿哥脸上满溢着笑容,去寨邻家邀请他们来打牙祭。阿爹满意的提出一大壶从山外带来的好酒,自斟自饮等着乡亲们的到来。

这次阿爹和阿哥本来说好是只去一个月亮圆缺的,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们足足拖延了半个月缺才回来。虽然陆续到来的乡亲们都没有问什么,但是小花总觉得气氛比起往回来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一种紧绷着的、焦黄色的情绪像一根根线蔓延在屋子里面的人群中间,这些线看不见,但是十分锐利,虽然一碰就断了,但是好像接触到它们的人皮肤上都被割出一条条血痕来,可怖得很。小花被骇得想哭。

中午的饭是在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默压抑之中吃完的,阿爹和阿哥脸上得意的神情也慢慢的变得消沉下去,直至变得和人们一样,甚至更加的严肃了一些。他们不再说话,只是一碗一碗的向面前的人碗里倒着酒。天上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飘起了好大一片乌黑的云,屋子里面的光线黯淡了许多,只有几点旱烟的微光在明灭不定,明亮起来的时候会照出一张张泛着油光的脸,黑黑的,烟雾缭绕。

最后大家很有默契的停止了吃喝,阿爹递给她一条煮得烂熟的兔子腿,拍拍她的脸,柔声说:“去,外面玩一会去。”



小花下楼的时候,下意识的观察了一下周围,特别是昨天看到的印象比较深刻的蛇盘得特别多的那些地方。经过短暂的恍惚之后,她才确定了这里已经没有了蛇了。寨子里面看不见什么人,大家都没有在外面走动,往日里叫得很清脆的鸟儿也少了很多,即使偶尔看到一两只,也是匆匆的在天上掠过,发出急促而悲惨的叫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突然把它们的脖子掐住了一样。

小花想去捉蚯蚓,就像往天常常玩的那样。她慢慢的走向寨子中央的那个不大的水塘,这里的水已经没有前些天满了,边上露出一圈圈的黑泥,湿润而且柔软。小花没有找到蚯蚓,事实上,这个塘子周围流露出不同寻常的萧瑟的气象,没有一点活物的生气。于是她抓起泥巴来玩,捧起细腻的湿泥,用手握紧,它们就从指缝里慢慢的流出来,泥巴软软的摩擦着手,从手腕缓缓的流淌到手肘,感觉很舒服。

乌云带来了风,今天的风隐隐夹杂着一些腥味,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小花远远的看到自家的竹楼早早的亮起了光,非常亮,应该是点了两颗松明子吧。

看到掌灯,小花心里面觉得有些害怕,昨天傍晚蛇群涌动的景象突然浮现在脑海里,这么多的蛇同时出现还是很吓人的,虽然现在还看不出哪里有蛇,但是她还是决定早点回家。

摩挲着走向自家的竹楼,远远的就听到族长在声调高昂的说着什么,小花从来就不喜欢这个面目阴森的族长,族长每天都紧皱着眉头,把嘴唇抿成一个向上弯曲的月牙形,越是遇到他认为重要的事情这个月牙就越弯得厉害,她早就在心里面没来由的怀疑族长会给她带来不幸。看着那栋已经泛黄的竹楼,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继续向那里走了过去,只是脚步放得更慢了。

不管怎么慢,这么短的路程还是很快就到了。小花已经听得清楚上面在谈论的内容。

“真的!你们即使信不过我这个族长,难道连这么多乡亲都信不过么?!”顿了一下,族长缓和了一点语气,“寨子里面的人家也是祖祖辈辈一起住下来的,在这里住的都是亲人,出了这种事情我们大家也都难过的。”

阿哥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哪个又敢讲就一定是我们家的错?”声调高了一点,狠狠的补上了一句,“敢乱讲的话要先问问我手里面的猎枪!”

“哎呀,什么都好说,听不进老人家讲就没办法了。”族长带着惋惜的口气,随即嘲讽到,“怕是龙神就不是这么想的……”他故意把最后一句话声调扬起来,乜斜着眼睛看着阿爹和阿哥。

一直沉默的阿爹轻轻的咳嗽了一声:“那你们说要怎么办?”

“还是问问官婆吧。”族长的语气也沉下来,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小花从门缝里面看到,阿爹和阿哥抬起头来看了看周围的乡亲,乡亲们虽然没有发表意见,但眼中都有一种渴望和坚持。

官婆住在寨子最靠近山、最角落的一间屋里,这里有不同于别处的阴冷。她的房子是全寨子唯一的一栋不是吊脚楼的房子,原因是她没有气力,也没有好的人缘,没有人来帮她盖。不过好像她并不是很在乎这件事情,平日里四处乱爬的毒虫对她也似乎没有什么影响。同时,她用茅草把自己的房子堵得严严实实,不给一点点光线照射进来,整天在房子里阴风惨惨的哭嚎,抱怨因为自己损了太多的阴德,以至绝了后,一个人孤独终老。寨子里面的人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寨子里面的人一般没有什么事情是不愿意接近官婆的房子的,久而久之,她的房子附近始终就散发着一股腐烂的酸臭气味。

她正从茅草的缝隙里面往外面看。

“他们多久没有到我这里来了呢?”官婆边看边想,十年?还是二十年?年纪一大了,记性总是不好,但是为什么上回来的时候我又记得这么清楚呢?那些事情就好象刚刚发生的一样。

官婆弹了弹自己长长的手指甲,头顶热了一下。一丝不苟的把门闩轻轻的放下,走到屋子中间端坐下来。



族长其实早就发现了小花站在门外了,他亲热的把小花拉进门,把她抱在怀里,疼爱的哄着她:“乖孙,乖啊……乖啊……乖啊……”

小花被族长抱着走在去官婆家的路上,背后那一大群人的喧嚣都有点若隐若现,她也不是很在意,只是死死的盯着头顶上的天空,今天的天上没有晚霞,甚至连一点别的颜色也没有,有的是一片空白,空空洞洞的惨白。

所有的人都觉得官婆已经洞悉了整个事情的真相,阿爹用比平时更小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与她寒暄着,但是官婆脸上带着冷漠的浅笑,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谁都知道阿哥的脾气很火爆,但是他现在也只有不停的按捺自己的火气,在一旁干站着,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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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还是麻烦你老人再‘看’一次吧……”族长讷讷的对官婆说,虽然他的年纪比官婆还要大一点,但是他还是称呼官婆为‘老人’。稍微的侧身示意,后面有人赶紧拎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腊肉和烧酒。

官婆伸出头看了看,不动声色的闻了一下烧酒的香味,阴阴的笑着:“收了东西损阴功更多勒!”

族长有些尴尬,心里面想:“这次肯定是大事了,以前没有遇到过的大事了。”嘿嘿的笑了两声,摆摆手,准备叫那人把东西收回去。

官婆却一伸手把东西全部拎了过来,自言自语:“更快点也好,也好。”

官婆的房子里面是不允许点灯的,她的房子到处都是茅草,一不小心就会烧起来。阿哥故意去把门开得大了一点,但是在里面跳来跳去的官婆的面貌还是看不清楚。官婆拿着一缕黑黑的长头发,不停的在她花白的头上绕,跳着踉跄的舞步,嘴里念念有词的往外走去。

几乎全寨子的人都远远的跟着官婆,族长抱着小花,还有阿爹和阿哥要跟得近一点。他们都默不作声的跟着官婆,观察着官婆手上的头发,那些头发乌黑油亮,只是根脚带着一块乌黑褶皱的头皮。

官婆的歌声被揉进了风声里面,若隐若现,有时候听起来就像夜半难以引人注意的风声的怪响。小花听着她的歌声,一股子睡意袭上来,但是心底总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惊恐的感觉,提醒自己不要睡过去,要是一睡过去,危险就近了。

官婆的脚已经沾上了河水,但是她没有往河中再继续走过去,而是任凭河水淹过自己的脚踝,用力的在自己头顶挥舞着那缕头发。

“来来来,这边来!

那山那边的土地,

汲取土地的,

生长出来的芽!

和你们带来的黑黑!

凡是草上来的就带着草来,

凡是石上来的就带着石来,

我问问你,

我问问你!”

官婆身后的人们大气不敢出的看着官婆跳,听得前面这几句了之后,官婆的声音就渐渐的模糊起来,音量也小了很多,但是变得愈加的尖利,让人的耳膜一阵阵刺痛。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包括阿爹和阿哥,只有族长抱着小花,形单影孤的站在最前面。

那一瞬间,小花甚至对族长有了一些依赖之情,觉得有这么样一个人抱着自己,自己也许就不那么害怕了。

官婆吼着吼着,在声音变得最高的时候,一猛子把头扎进了水里,声音突然断掉,留下一根像针一样尖的尾音在空中游荡。她用的姿势极其怪异,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后面使劲推了她一下一样,她的脖颈突然折了下来,用力的杵进水里,泛起好大的一片水花,一些淡淡的红色也慢慢的蔓延开来。

小花不由得像其他人一样,秉住了呼吸,一丝不苟的静静看着把头埋进水里的官婆。饶是如此,官婆突然从水里直直的站起身来的时候,还是吓得她一哆嗦。

族长轻轻的拍着她的背:“乖孙,不怕不怕……很快的……很快就过去了。”

官婆没有搽去自己脸上的血水,只是把那缕黑黑的头发虚虚的扣在自己的脑袋上,头发末梢那块干瘪的头皮泡足了水,变得柔软起来,恢复了一些弹性,闪着人油特有的光芒。她张开自己没牙的嘴,哑哑的笑了几声:“龙抢珠,谁来?!”

小花没有听懂她在讲什么,但是她越过族长的肩膀,看到阿爹和阿哥的脸色霎那间变成了灰青色。族长臂膀上的肌肉僵硬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把小花放下来。

沉默和静止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占据了整个空间,直至河中又飘来了一队竹排,竹排上的人把脖子扬起来,直直的对着天空吼。巨大的响声把全寨子的人都吓了一跳,这才纷纷活动起来。

官婆不看别人,只是看着阿爹和阿哥,眼神中带着友好的笑意:“谁来?”

出人意料的,没过多久,阿哥就第一个答话:“小妹来。”

寨子里面的人发出一阵如释重负的轻声欢笑,阿哥咳嗽了两下,还想解释什么,但是看到没有人注意他了,只好默默的低下头。

阿爹的脸色苍白,手不停的发抖,他偷偷看了看儿子那同样发着抖的脚,伸出手往小花站的方向轻轻的指了一下。



小花记得,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看到的东西是站在河中竹排上的一个粗豪的汉子,他正在哈哈大笑,用力的向着岸边挥手。她是通过一根长长的竹管看到的,竹管的关节已经打通,这样看起来很方便于集中视力,平时在远处看起来模模糊糊的的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小花想。

随即,小花感觉到有个东西突然被拍进了自己的眼眶,几颗金星快速的在那只眼睛前面晃了一下,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片巨大的黑暗。没有疼痛,只是感觉眼眶里面胀得慌,胀得她一阵心悸,她急忙举起双手来想要弄出眼眶里面的东西,却被早有准备的三只手牢牢抓住了,一只苍老而消瘦,皮肤已经松了,这是族长的;还有一只粗壮有力,上面尽是扎手的像刺一样的茧皮,这是阿爹的;最后一只温暖宽大,手心里面快速的分泌着汗水,这是阿哥的。小花的头也不知道是谁的手牢牢的按住了,她动弹不得,挣了两下没挣脱,便突如其来的张开嘴用力干嚎起来。她使劲挤自己的眼睛,想从里面挤出泪水来,但是这个愿望显然很难实现,她只感觉胀,胀得心跳加快,手脚都全部软了。

小花的两颗眼珠都被盛在一个敞口的土碗里,带着乌黑的血丝骨碌碌的转动,互相有弹性的碰撞着。官婆高高的将碗举起,闭着双眼念念有词,头上的黑发随着一阵刚刚刮来的强风飞舞,却怎么也掉落不下来。寨邻们的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微笑,包括阿爹和阿哥,只是他们笑得有些遗憾和尴尬,要是不通过这么极端的方式就能解决该有多好啊!

小花最后嚎得昏了过去,被乡亲们隆重的抬了回家,像一位英雄。

官婆几乎是慈爱的看着床上躺着的小花,用平常少有的温柔声音轻声对阿爹和阿哥说着:“我昨天已经和它们讲过了,没事了,没事了……”

小花双眼的部位缠了厚厚的一层布,布里面包裹着各家藏着的最好的药草,但是还是有血水不停的渗出来,顺着耳朵淌到床上,形成了一个小水洼。

官婆从衣襟里掏出一包东西:“这是最灵的香灰,有些年头了呢,是被真神享用过的……来给我乖孙女用吧!”

阿爹虔诚的低头双手捧过香灰:“这怎么好意思……”

官婆越发笑得和蔼:“谢什么嘛!应该的,这次我这乖孙女的奉献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以后的生活还是可能有些不方便,或者……让她和我一起住一段时间吧!”

阿爹和阿哥微微的侧过了头,正在考虑官婆讲的话。躺在床上的小花却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愤怒的尖叫一声:“不要!”

一只装药的土碗飞了起来,准确的砸上了官婆的额头。阿哥眼明手快,一把将小花按住,语气十分严厉:“阿妹!听话!”

小花又动弹不得,哀哀的又开始干嚎了起来。

官婆没有管脸上慢慢流下的血迹,轻轻的叹了一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阿爹在后面赶紧陪小心:“小孩子还是不懂事,老人,你不要怪她。”

“没有怪,心疼她还来不及呢。”官婆脸上又恢复了浅浅的笑,颧骨上的肌肉动了动,算是和阿爹打了招呼,颤巍巍的下了楼去。



小花干嚎了三天,从一开始的嘹亮高亢到气若游丝,最后完完全全把声带挣破了,变成从肺里面直接喷出气来发出的嘶吼,就算是这种声音,都能响彻整个寨子,直冲天际。

第三天,阿爹和阿哥连同寨子里面的乡亲都被小花折腾得身心俱疲,迷迷糊糊的昏睡了过去。而就在半夜的某个时候,瘮人的哭嚎声好像渐渐的低沉了下去,直到消失。清晨大家醒过来的时候,惊喜的发现了这个好消息,几天来笼罩的阴霾散尽,连鸟儿也继续在屋檐开始叽喳了。

又过了几天,整个寨子弥漫了一股恶臭,族长寻找了很长时间,才发现恶臭是由官婆的屋子传出来的,打开她的门一看,原来官婆已经躺在地上死去,她的身上拱出了很多虫子,那缕黑发还是在她的头上顶着,不过那块头皮已经回复干瘪,紧紧的箍在官婆的头上,原本花白的头发从黑发里面稀稀疏疏的散出几根来,反到显出一些生气。而官婆的嘴张得很大,从头上垂下的乌黑的头发迤逦蜿蜒的通到了她的嘴里,一条死蛇也被她紧紧的抓在手里,那条蛇的信子长长的吐出来,软软的搭在官婆的胸前。从那条蛇死前爬行的方向来看,它原本的目标,就是官婆的嘴。

族长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一把火点了官婆原来住的屋子,火光冲天而起,整整烧了一日,连同官婆的头发,连同那根竹管,还有装着小花的眼珠的碗,一起化为灰烬。

又过了两个月,小花眼睛前面蒙着的布已经取下来了,她用空空洞洞的两个眼窝对着人们,却没有人敢与她对视。自从眼睛瞎了以后,小花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健康的红荤,取而代之的是灰败的颜色。阿爹给她悉心的削了一根青竹杖,但是这竹杖拿在她手里只是短短的两天,颜色就完全的枯黄了下来,她用竹杖探索着走在平日里熟悉的村寨之中,所到之处没有人不退避三舍,渐渐的,小花身上带着不祥和诡秘的气质这个观念在人们心目中根深蒂固,最后连自己的阿爹和阿哥都不愿意和她讲话交流了。

在小花十三岁的时候,阿哥在原来官婆的房子的废墟上给她盖了一小间偏厦,这片土地上原来烧焦的黑泥在经过了几年的风吹雨淋之后已经没有了痕迹,不过就算有一点痕迹也无所谓,反正小花都看不见。



而房屋好像是有生命的一件东西,小花长到十八岁之后,她住的那间屋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当年官婆住的时候的样子了,几乎一模一样。不过现在的人们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忘记了数十年前这里的住户是一个阴森可怕的官婆,她会拿着一缕黑色的头发跳着谁也不懂的舞蹈;她会将长长的竹管活生生的拍进人的眼眶,在这个村寨的整个空间和时间之中,这些好像都没有发生过。在某些时候,好像这里从古至今都只是住了一个瞎子一样。

瞎子慢慢的忘记了自己的名姓,任凭人们称呼她为瞎子,欢快而诚惶诚恐的答应着,以前曾经有过的愤怒和恐惧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她把记忆搅得非常混乱,在日复一日的回忆和幻想之中,她再也分辨不清那些是自己真正经历过的,那些又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时间像流水一样不动声色的淌过,族长和阿爹都已经先后死去,阿哥在某一年跟着上游漂下来的竹排远走高飞,不知下落。而关于当年那件事的真相越来越像是一次意外,一次动机不明的不可抗拒的意外。瞎子有时候会在梦里梦到族长和阿爹铁青着的脸色、微微发抖的双腿、带着一点点恳求的眼神,这个时候,瞎子就会为他们唏嘘不已,感慨命运的无常,感慨人生的不易。

寨子也算是一个小型的社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社会的新陈代谢也在悄悄的进行着,老一辈的人不停的死去,年轻的人们像树上新鲜活泼的嫩叶一样生长出来。瞎子每次准备出门口晒太阳都要在家里准备大半天,她想把自己脸上的表情调整到最和蔼,最可亲,这样才有可能有人来找她说话。

寨子里每年天气晴朗的日子都不算多,而且对瞎子来说又过得特别的快。她蹲坐在家门口灿烂的微笑,努力的捕捉着远处传来的儿童的嬉闹声,早早的在屋里准备好了最甘甜的清水,等待着有某个小家伙玩得累了之后来这里向她要一碗水喝。但是很不幸,瞎子从三十岁到六十岁的时间里,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不会计数,记不清楚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究竟人们和她说过几句话,但是她会回忆,她把那些人们向她说的每一句话一遍一遍的在脑海中再现,在自己漆黑的眼前慢慢的涂抹着说话时的场景,人们的每一个细微的面部表情、每一个字的抑扬顿挫都被她自己生动的构造出来,时时刻刻在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播放。每个深夜里,这些画面就把她深凹的眼眶照得明亮起来,她坐在只剩下灰烬的炉火边,露出幸福的微笑。这甜蜜的微笑映衬着她灰败的脸色,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从十八岁开始,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到来的时候,瞎子都会陷入一种说不出的浮躁之中,孤单带来的恐惧牢牢的抓住她,心底里无比的希望能与别人交流,这种希望使得她不分日夜的凄惨哭嚎,嚎着一些意义难明的长音,盖过了风声,融入了天上落下的淅沥的雨点,让这些雨水变得苦涩无比。关于‘看见’的希望强烈的撕咬着她的心,在渐渐温暖潮湿的天气里,瞎子会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渐渐的暖和起来,从内到外燃烧着一团阴阴的火,她每天睡在干冷的草堆上也会被阵阵的热潮包围,在热烘烘的洪流中浮浮沉沉,嗓子却干得直冒烟。

瞎子日复一日的想看见,以至于她深陷的眼窝中慢慢长出了两块肉,嫩嫩的,把原来松垮的眼皮撑得平整了一点。虽然还是看不见,但是瞎子很欣喜,有一天她试着走出了屋子,走到村民们聊天的大树下,睁开眼睛和善的招呼众人,但是耳朵里面听得不停的惊呼和急促的脚步远去的声音,树下面又变得死寂起来。瞎子站在树下沉默了一会,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轻轻的关上了门。

经过了这次事件之后,瞎子基本上再也不出门了,除了很特殊的一种情况。

不知道为了什么,自从官婆‘问’过了以后,村子里面再也没有大群的蛇出现过,甚至变得基本上没有了蛇的出没,偶尔会出现一两条的话也是一闪而过,不在人们看得见的地方多做逗留。瞎子出门的特殊情况就是寨子里面有蛇的时候。

不管那蛇在离她多远的地方,也不管蛇身处多么隐秘,瞎子总是感觉得到它们的存在。每当这个时候她就颤巍巍的拿起自己的竹杖,轻手轻脚的径直走到蛇的藏身之处,一杖敲下去,把蛇头打得稀烂,然后摇晃着沾满蛇血的竹杖嘻嘻的怪笑着回家。几十年过去,这附近的蛇渐渐的少了很多,周围几匹山上都见不到蛇的踪影,到了寨子中的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早上也不见蛇,晚上也不见蛇,好像突然之间消失了一样,又好像这里根本没有过这种东西。而瞎子也越来越少出门,没有人知道她靠什么维持生命,更没有人知道瞎子应该怎样打发自己无比漫长的时光。

这种行为使瞎子变成了村民们的噩梦,她取代了官婆在年长的一些人心目中的位置,他们甚至更加希望那个阴森森的官婆居住在那里,而不是这个更加令人莫名其妙的害怕的瞎子。而那次由官婆主导的诡秘行动变成了一个禁忌,一个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想起的灵异事件。随着时间的消逝,很多人像瞎子原来那样,把它和梦境混淆了起来,深信不疑这场景只是一场并不美好的幻境罢了。

村民们害怕和厌恶瞎子只不过是出于一种本能,对她怪异行为和隐约散发出来的悲惨的气氛的一种本能的排斥,他们都在咒她死。

不过他们的赌咒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有一天,已经年迈佝偻的瞎子精神焕发的从自己的屋子里面出来,用竹杖将一条死去的花蛇高高的刁起,左右晃动。她坐在地上,不停的大声宣告:“这是这里最后一条蛇,已经被我打死了!”

她从早上一直喊到傍晚,引起很多人远远的围观。最后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逐渐的沙哑下去,手中高高扬起的竹杖也渐渐的垂了下来。终于,在天边映起辉煌灿烂的晚霞的时候,在醇醇的红黄色照映在她的脸庞上的时候,死了。

(第一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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