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脚下有一个寨子,它背山面水,整个寨子都被浓郁的树包围着,甚至在寨子里面都长出了很多树,有许多都有几个人合围这么粗,还有很多高而粗的竹子,整天在风里面摇摆。每当春天的时候,树就长出各种各样的叶子来,连同竹子一起,把村庄完全遮盖住,远远的看过去,房屋、树和竹子连成了一片,仿佛是一片碧绿中带着灰黄色的池塘。有时候连我都忍不住怀疑:他们的家里面会不会也长出树来。
在寨子的前面,有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大河,清可见底,绿绿的水草在水底窈窕的飘荡,很闲适的样子。不过这水却不适合鱼儿生活,因为这些水草总是能把鱼缠住,缠得死死的,鱼挣扎不出来,慢慢的就会死在里面,所以,这段河并没有多少生气,应该算是一段死水。古的时候,经常有小船或者竹排从河的上游悠悠的漂下来,上面或站或卧的有着一些人,他们敞着黝黑光亮的胸膛,穿着与我们不同的衣服,唱着我们听不懂的嘹亮的古船歌,腾云驾雾似的绕过青山,最后在天边的山梁上变成一个个浮动的黑点。
寨子里面住着的人家是习惯用青色头巾和皂色衣裤来包裹自己的,他们住在很粗的毛竹编制起来的小楼里,每天晚上,一团团青色黑色的蛇就不停的在楼脚游荡。有的时候雀儿会在他们的竹楼屋檐上筑巢,天光照进竹楼的缝隙的时候,雀儿和人都叽叽喳喳的活动起来,反倒是那些蛇,都休息了。
寨子里面最靠山的一间小屋里面住了一个瞎子。
瞎子并不是天生的盲,她在五岁的时候才突然看不见的。至今她还清楚的记得那天,那天是一个黄昏,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的一生之中中最后一次看到晚霞有什么莫名的预感,又或者是一个完全的巧合,天上灿烂辉煌的霞光如此深刻的影印在她的脑海之中,在以后的几十年里都被她念念不忘。所有的瑕疵和黑斑都被她的记忆抹去,晚霞的颜色在她的心中变得明亮通透,最后连接在一起,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醇醇的红黄色。
晚霞带来的风是暖的,瞎子——那时还没瞎,她叫小花。小花使劲攀扶着比她高的竹栏杆,使劲的望着土地上被夕阳照射得闪闪发亮的扭动的蛇。寨子里面已经没有人在走动,他们都早早的回到家里,各家都在不远处的竹楼上,默不作声的看,偶尔会有一声声短暂而压抑的惊呼声。往日里虽然也会有蛇在游荡,但是都是入夜了蛇才会出来,而且像如今这么多的情况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对蛇儿司空见惯的村民们也感到了恐惧。
天上的红黄色开始变暗,厚重起来。天上透出的光也开始染上了一些黑色,沉重而又缓慢的照映在土地上越来越多的蛇的身上。蛇很多,多到它们必须纠缠在一起,没有太多的空间活动,这些蛇好像很痛苦一样,不停的挺起自己的脊背,充满张力的缓缓弹动,发出咝咝的声音,盘成了一整匹斑斓的蠕动的锦缎。
到天黑下来的时候,天光完全的隐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布满了乌云,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蛇们冰冷的身躯上发出星星点点的寒光,一刻不停的闪动。咝咝的声音在黑暗里扩大了几倍,让人感觉脚底一阵阵的发麻。
风越发的凄厉起来,树叶被迫变得十分坚硬与锐利,它们必须要割破象皮革一样坚韧的风墙,发出歇斯底里的响声。这些厉声有的时候会很破碎,有的时候又会很悠扬。
各家都自觉的把家里的油灯光或者松明子调得如绿豆大小,黑青着脸,紧握着拳头,咬着牙关,希望这些举动能给自己一点力量。
小花在家里面也想点上亮光,但是她找不到火镰,也够不到松明子摆放的那张神龛。在空空的屋子里面束手无策的时候,她幻想着站在自己的对面,看到自己不停眨动的眼睛,看到自己的眼白能够给这一切的黑暗带来一点点光亮。
楼下面的咝咝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她甚至能够分辨得出一些蛇试图环绕着竹楼下面的柱子,往上攀爬的举动。她在心里面数:又没爬上来……这条比上条爬得高了一点,但是还是掉下去了。
每次听到蛇掉了下去的声音她都会觉得心头轻松了一点,但是随即又被下一条往上攀爬的蛇弄得揪了起来,身上也一阵冷一阵热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睡意还是占了上风,她昏昏的躺在地板上睡了过去。
二
第二天天亮得很早,盘踞了一整夜的乌云和罡风在第一缕阳光洒下之前就消失殆尽,一晚上都不安分的蛇群更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那些骇人的咝咝声和点点磷光也就好像是一场没有来由的噩梦一样,很快的在小花心目中淡化下去了。
阿爹和阿哥是日头升到树梢最顶端的时候回来的,他们扛回来了一头美味的獐子和野兔,还有从锦鸡尾巴上面拔下来的华丽的羽毛,小花用这些羽毛把自己的毽子装饰一新,变得美丽起来。阿哥脸上满溢着笑容,去寨邻家邀请他们来打牙祭。阿爹满意的提出一大壶从山外带来的好酒,自斟自饮等着乡亲们的到来。
这次阿爹和阿哥本来说好是只去一个月亮圆缺的,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们足足拖延了半个月缺才回来。虽然陆续到来的乡亲们都没有问什么,但是小花总觉得气氛比起往回来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一种紧绷着的、焦黄色的情绪像一根根线蔓延在屋子里面的人群中间,这些线看不见,但是十分锐利,虽然一碰就断了,但是好像接触到它们的人皮肤上都被割出一条条血痕来,可怖得很。小花被骇得想哭。
中午的饭是在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默压抑之中吃完的,阿爹和阿哥脸上得意的神情也慢慢的变得消沉下去,直至变得和人们一样,甚至更加的严肃了一些。他们不再说话,只是一碗一碗的向面前的人碗里倒着酒。天上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飘起了好大一片乌黑的云,屋子里面的光线黯淡了许多,只有几点旱烟的微光在明灭不定,明亮起来的时候会照出一张张泛着油光的脸,黑黑的,烟雾缭绕。
最后大家很有默契的停止了吃喝,阿爹递给她一条煮得烂熟的兔子腿,拍拍她的脸,柔声说:“去,外面玩一会去。”
三
小花下楼的时候,下意识的观察了一下周围,特别是昨天看到的印象比较深刻的蛇盘得特别多的那些地方。经过短暂的恍惚之后,她才确定了这里已经没有了蛇了。寨子里面看不见什么人,大家都没有在外面走动,往日里叫得很清脆的鸟儿也少了很多,即使偶尔看到一两只,也是匆匆的在天上掠过,发出急促而悲惨的叫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突然把它们的脖子掐住了一样。
小花想去捉蚯蚓,就像往天常常玩的那样。她慢慢的走向寨子中央的那个不大的水塘,这里的水已经没有前些天满了,边上露出一圈圈的黑泥,湿润而且柔软。小花没有找到蚯蚓,事实上,这个塘子周围流露出不同寻常的萧瑟的气象,没有一点活物的生气。于是她抓起泥巴来玩,捧起细腻的湿泥,用手握紧,它们就从指缝里慢慢的流出来,泥巴软软的摩擦着手,从手腕缓缓的流淌到手肘,感觉很舒服。
乌云带来了风,今天的风隐隐夹杂着一些腥味,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小花远远的看到自家的竹楼早早的亮起了光,非常亮,应该是点了两颗松明子吧。
看到掌灯,小花心里面觉得有些害怕,昨天傍晚蛇群涌动的景象突然浮现在脑海里,这么多的蛇同时出现还是很吓人的,虽然现在还看不出哪里有蛇,但是她还是决定早点回家。
摩挲着走向自家的竹楼,远远的就听到族长在声调高昂的说着什么,小花从来就不喜欢这个面目阴森的族长,族长每天都紧皱着眉头,把嘴唇抿成一个向上弯曲的月牙形,越是遇到他认为重要的事情这个月牙就越弯得厉害,她早就在心里面没来由的怀疑族长会给她带来不幸。看着那栋已经泛黄的竹楼,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继续向那里走了过去,只是脚步放得更慢了。
不管怎么慢,这么短的路程还是很快就到了。小花已经听得清楚上面在谈论的内容。
“真的!你们即使信不过我这个族长,难道连这么多乡亲都信不过么?!”顿了一下,族长缓和了一点语气,“寨子里面的人家也是祖祖辈辈一起住下来的,在这里住的都是亲人,出了这种事情我们大家也都难过的。”
阿哥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哪个又敢讲就一定是我们家的错?”声调高了一点,狠狠的补上了一句,“敢乱讲的话要先问问我手里面的猎枪!”
“哎呀,什么都好说,听不进老人家讲就没办法了。”族长带着惋惜的口气,随即嘲讽到,“怕是龙神就不是这么想的……”他故意把最后一句话声调扬起来,乜斜着眼睛看着阿爹和阿哥。
一直沉默的阿爹轻轻的咳嗽了一声:“那你们说要怎么办?”
“还是问问官婆吧。”族长的语气也沉下来,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小花从门缝里面看到,阿爹和阿哥抬起头来看了看周围的乡亲,乡亲们虽然没有发表意见,但眼中都有一种渴望和坚持。
官婆住在寨子最靠近山、最角落的一间屋里,这里有不同于别处的阴冷。她的房子是全寨子唯一的一栋不是吊脚楼的房子,原因是她没有气力,也没有好的人缘,没有人来帮她盖。不过好像她并不是很在乎这件事情,平日里四处乱爬的毒虫对她也似乎没有什么影响。同时,她用茅草把自己的房子堵得严严实实,不给一点点光线照射进来,整天在房子里阴风惨惨的哭嚎,抱怨因为自己损了太多的阴德,以至绝了后,一个人孤独终老。寨子里面的人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寨子里面的人一般没有什么事情是不愿意接近官婆的房子的,久而久之,她的房子附近始终就散发着一股腐烂的酸臭气味。
她正从茅草的缝隙里面往外面看。
“他们多久没有到我这里来了呢?”官婆边看边想,十年?还是二十年?年纪一大了,记性总是不好,但是为什么上回来的时候我又记得这么清楚呢?那些事情就好象刚刚发生的一样。
官婆弹了弹自己长长的手指甲,头顶热了一下。一丝不苟的把门闩轻轻的放下,走到屋子中间端坐下来。
四
族长其实早就发现了小花站在门外了,他亲热的把小花拉进门,把她抱在怀里,疼爱的哄着她:“乖孙,乖啊……乖啊……乖啊……”
小花被族长抱着走在去官婆家的路上,背后那一大群人的喧嚣都有点若隐若现,她也不是很在意,只是死死的盯着头顶上的天空,今天的天上没有晚霞,甚至连一点别的颜色也没有,有的是一片空白,空空洞洞的惨白。
所有的人都觉得官婆已经洞悉了整个事情的真相,阿爹用比平时更小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与她寒暄着,但是官婆脸上带着冷漠的浅笑,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谁都知道阿哥的脾气很火爆,但是他现在也只有不停的按捺自己的火气,在一旁干站着,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