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到荷兰W大学做生物化学博士后的时候24岁,是这所大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非荷兰籍博士后。离开北京之前我导师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警告我说“李道文你小子别以为是个国外的月亮就圆了,放着好好的剑桥哈佛不去你去W,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老头子见我不怕,又采取怀柔政策追问我怎么就不念他多年栽培从本科起把屎把尿把你带成博士,怎么现在出息了就拍拍屁股往那种北欧小洼地跑;年轻人阿年轻人,白眼狼阿白眼狼。我看着老人家白发皱纹实在是不忍心也绝对不会告诉他我执意要去荷兰的原因--我喜欢男人。喜欢男人跟我成为24岁的博士没任何关系,从第一次梦遗开始我就知道我这辈子绝对没办法跟个女人结婚生活。很早以前我们实验室有个哥哥是荷兰鬼子,他威武英俊有如太阳神。而且跟我一样,喜欢男人,或者说,他喜欢我。我跟他学会抽烟喝酒还有积极追求生活乐趣的人生态度。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可是我妈在乎。当她第三次因为看到我跟男人约会就不吃不喝而且非要跟老男友周伯伯分手以示抗议后我决定出国。这样老太太可以认真发展第二春,而我可以发展我的青葱恋--跟男人们。选择机构的时候我选择荷兰W大,我喜欢荷兰,荷兰男人跟男人能结婚;我也喜欢荷兰人;而且W大给我的待遇可比在剑桥哈佛好多了。所以喜欢男人虽然跟我成为博士无关,但却是我成为W大最年轻的生物技术播士后的直接原因。W大这个学校没围墙,小小的一个村子,据说满地都是同好--本来大学里面就更加适合感情滋生,追求自我。我到实验室工作4个礼拜后认识了从芬兰度假回来的Douwe,鬼子一本正经地跟我说“道文你难道不觉得隔了6个小时时差咱们居然能在荷兰相聚是多么令人震惊吗,你看虽然你的名字是中文,我的是荷兰文,但是发音却一样;DOU--WE--”我抬头看这个比我高一头的男人,他蓝色眼睛在阳光下象玻璃珠子一样灿然生光,我看到他眼睛里面去,欲望蠢蠢欲动。我嘿嘿嘿嘿地笑,当晚我们睡在了一起。之后Douwe时常来我家借宿,隔壁的大姐一天忧心忡忡地跟我说“文啊你的男朋友名声不好呢,我们都知道他同时跟很多男人女人在一起--”。我嘿嘿嘿嘿地笑,为了这个称呼?“男朋友”。男朋友,我一向不觉得自己跟男人在一起是什么男朋友,我同Douwe一起就像两只寻欢作乐的小猪,我心里惦记得更多的是我的新型蛋白质提纯方法;再者,我很反感女人们的说法--男朋友?但是不叫男朋友似乎更加猥亵,也罢。女人们太敏感。不过不干我事,我本来就不了解女人,比如我妈;当然也一辈子不需要了解。
(2)
我第一次见到朱珠的时候整个实验室都吓了一跳,一堆人跑来围成一圈长长短短的看热闹。倒不是因为那个女人相貌打扮都象日本人,而是她用Sorvell SC30大型离心机的时候居然把所有的试管都朝一个方向放!眼看着一米见方的机器象抽风一样在地上抖得象地震,我扑上去把插销拔掉,没想到机器整个向我倒过来。我立马跟日本动画片里面的人物一样呈大字型仰面倒在地上,被机器压了个结实。一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我都吊着脸。事故的始作俑者来跟我道歉,还拉着Douwe。她用中文跟我说“我男友说他来替我道歉,但是我觉得我应该亲自跟你道歉”,我看着藏在她厚厚的染成稻草黄的刘海后面的眼睛问“男朋友?”,她指指Douwe,我们一起抬头看那个男人,Douwe敦厚地用圣诞爷爷看小朋友的眼神俯视着我们,对我说“对不起我忘记告诉你了,接下来6个月我们得一起做她的实习老师呢”。那个女人笑眯眯地看着我,伸出手来“我叫朱珠,请多关照”。我对于朱珠是Douwe众多女友之一并不担心,Douwe的特长就是男女通吃而且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是他唯一的爱人。朱珠看上去不过20岁,让她学习爱情也不是坏事。我也不讨厌朱珠,至少她经常包了饺子带给我们当午饭吃。但是,朱珠经常让我火冒三丈,因为她在生物专业上面表现出来的天赋实在是太有限,我没有耐心教比我笨的人。当朱珠第18次污染我珍贵的培养皿时,我眼里几乎滴出血来,一字一顿地请她立刻离开实验室。2个小时后朱珠打电话给我跟Douwe,说她在我家楼下的bar里面。我早就不再生气,笑眯眯地下去打算拉她再包饺子给我吃。朱珠喝多了,趴在吧台上抓着我说中国话。她问我“你多大?”我说24,朱珠哈哈笑着说“我26”,我怪叫“26?!”朱珠说:你知道朱XX吗?我当然知道,去年惊动中国上下那起贪污案的主角嘛。朱珠说:他是我爸爸。我沉默,拉着Douwe说,朱珠醉了,我们带她回去。我不是不相信,但是我不喜欢政治。朱珠哭起来,开始说胡话。“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去年来荷兰,他们说只要我上学就给我身份,可是后来都是骗人的!我也不能回去了,你们怎么知道我生活的艰难?你是个小孩子,我问你,除了实验室你还知道什么?你见识过什么?我可什么都见过!我要在这里留下去,我得学个好找工作的学上。他们说你们实验室的专业好,可是你处处为难我!你那么小,怎么能明白!我都26了!我得找个男人,找个男人……”朱珠念叨着找个男人倒在我怀里,Douwe摊摊手,说既然我没开车来你又没有车,那只好让她在你家过夜。他帮我把朱珠抬回家就火烧屁股一样回到楼下bar里去男女通吃,我心里无比羡慕,让我陪女人,不如杀了我。
朱珠一直不肯松开我的手,我只好坐在床前看着她的脸发呆。朱珠的睫毛很长,嘴巴小但是丰厚,说不上格外漂亮,属于典型的北方人长相,刘海密密的把额头都遮住。我突然好奇想看看她脑门的样子,正用手拨她额发,她醒了,伸手抓住我的手。我嘿嘿嘿嘿地笑,问她好些没。朱珠怔怔地看着我,突然滴下大颗大颗的泪水,问我“李道文你是单身对不对?”我沉默,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说“你的男友Douwe其实是我床伴?”朱珠低头用手背擦干眼泪,突然噗嗤一笑,拉起我的手,说:“你害羞?”我喉咙发干,朱珠盯着我的眼睛,一只手慢慢地开始解自己的纽扣。1分钟过得好像1年那样长,我头脑里转过了1万个念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甩开朱珠的手,而她的手正牵引着我的手伸进她衣襟里。我想我应该是已经面如死灰了吧,朱珠吃吃地笑,在我耳边吹气,“你不会是处男吧?Douwe说你是处男呢。”我猛地抽出手来,盯着朱珠的眼睛说:“Douwe是你男朋友,你想跟我做什么?”朱珠低头,半晌,说:“我不知道我算Douwe的什么,他从来没说爱我。我想找个男人倚赖,我在国内没有家了。既然老外靠不住,那我就找中国人。我一直对你有好感,我是个好女人,我能照顾你生活,你其实一直都在学校,自己生活很累的,是吗?”我拉开门,走出去两步,又觉得不忍。我努力回忆自己在电视里面看到的能使情侣复合的话,跟朱珠说“你不要胡思乱想,Douwe很可靠的,他是我朋友……我……”,我说不下去,关门。屋内传来朱珠嚎啕大哭的声音。
那天以后我见到朱珠,都尽量自然。她再犯低级错误,我也学会忍耐,至少不会直接跟她发脾气,Douwe说我们楼下那个沙袋自从朱珠来了就变得格外可爱。我说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变得跟更年期的女人一样,压抑好比钝刀子杀人……
Douwe笑眯眯地拿出个篮球,说我们赛一场吧。
两个人都穿着皮鞋,于是赤脚在实验室前面的水泥地打。Douwe块头大,但是没我灵活。我故意把球给他然后再偷回来,Douwe笑着怒吼。男人之间的运动往往容易激起性欲,我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突然脚趾一阵剧痛,Douwe跟我同时大叫着倒地--我踢到他脚后跟了。Douwe倒是没大事,而我大脚趾关节严重挫伤,只得回家。
Douwe跟一般洋人不同,他特别喜欢中国红花油的味道。所以他主动要帮我擦药按摩,我自然乐得享受。老外的体温似乎总是比黄种人高,Douwe的手温暖温柔地在我脚上活动,我居然兴奋起来。问他知道不知道中国过去的按摩术,有一种专门按脚的,其主要作用是增强性能力--Douwe笑眯眯地伸手握住我说“看来我的按摩很有中国按摩的精髓……”我轻轻呻吟,把Douwe的头按下去,闭上了眼睛。
事毕已是傍晚,我们俩饿得两眼发亮,决定跟往常一样,去朱珠家蹭饭。Douwe一拉门就回头跟我笑,说刚才我们忘了关门呢,你邻居又要抱怨了。我看着他身后门口说不出话,地上是个粉红色的饭盒,我知道那里面是什么,饺子,朱珠每次包了饺子带给我们吃,都用这个饭盒装。Douwe耸耸肩,说,这下麻烦了,朱珠知道我们的关系了,你们中国人,中国女人,不能忍受的,是吗?
我沉默,扶着墙一个人走到楼下酒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朱珠会在那里。
她坐在上次那个位置,跟旁边的老外聊得起劲。我找个角落坐下,远远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失落。
朱珠走来坐在我旁边,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都看到了”。我心里只想站起来走掉,可是浑身力气象被抽走了一样,我看着朱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朱珠耸耸肩,喝一口酒,说“其实我不在乎。你觉得我爱Douwe?我是为了身份!我出来的时候给了钱,他们说保证给我身份的,结果,一个都找不到了。现在只能靠自己。Douwe如果愿意娶我,我可以对你们的关系保持沉默”。朱珠把酒瓶递到我面前,示意我喝,我推开酒,深呼吸。
我其实一点都不在乎朱珠或者Douwe怎样,他们怎样是他们的自由。但我还是跟朱珠说:“Douwe已经结婚了,对方也是男人。”我常在小说里面看到人受惊或者无比失望的时候会嘴唇发抖目光呆滞,但在现实里只看到过两次,一次是我妈在我家楼下门洞里看到我跟男人吻别;一次就是朱珠听了我那句话之后的表情。
我伸手去拿朱珠手里的酒瓶,怕她就此把酒瓶砸在我脑袋上。朱珠不肯给我,她慢慢蹲到凳子上,连着我的手一起把酒瓶揣到怀里,低着头啜泣起来。她责问我:“你们男人都怎么了?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我11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离婚了,我爸爸跟他的贱秘书跑了,那个女人其实一点也没我妈妈漂亮,一点也没气质,可是我爸爸就是不回来了。我从那以后就只能看到他的钱。我从小象公主一样,大家都喜欢我,我聪明,我会弹钢琴。男人都追求我,我挑着跟他们约会。可是,可是怎么我爸爸一出事,你们就都变了呢?你们怎么都来欺负我?你一个小孩子,也在实验室里给我脸色看,连我的男人,你都要勾引。你不是男人吗?你不喜欢女人吗?你不喜欢我?”她抬头,直盯盯地看着我,我叹气,想把手拔出来,她抱得更紧。她眼睛不再看我,盯着远处茫茫地说:“你知道什么是爱情?爱情是纯粹的,无上高尚的感情。就像我妈对我爸一样。她从来不要求任何回报,她甚至不要求他也爱她,她一味付出,她总说能让她有付出的资格就已经很幸福了。你们男人,都不知道爱情,都不懂得爱情。你们不会为了女人付出,不会为了女人着想,你们心里只有自己,连骗一骗女人,说句我爱你都舍不得。我还以为,总有一天你们会感动,可是你们只有肚子饿了的时候才会想到我,才会来我家叫我包饺子──你们想过我一个女人的艰难吗?你们帮助过我吗?”朱珠站起来,把我的手拉到眼前看了半晌,重重地甩掉,说“其实我也不是好女人,”,她深深吸一口气,“我也只想利用你们而已。”“爱情,这个世界没有爱情”,她在我耳边说罢拉开门走出去,连个微笑都没留给我。我站在酒吧门口,心里空空的,我想我很惆怅。
(3)
从那以后我没再见过朱珠。听说她退学了,还听说她找了个温州厨师,也有人说在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见过她,我宁可都不相信。我想对我而言,朱珠是我妈以外唯一特殊的女人吧。我跟Douwe的关系淡了之后又遇见过几个男人,大家义气相投,生活得很开心。我变得比以前尊重女性,因为我总是想起朱珠那天的表情,虽然我不能让女人幸福,也不能让她们不失望,但是至少让她们觉得自己受到尊重吧。
我跟我妈的关系明显亲热了许多,她跟周伯伯打算年底结婚,我在电话里调侃“您倒是水到渠成啊,小两口打算蜜月到哪里风流?”,我妈啐我,要我一定回去参加婚礼,还说周伯伯的儿子在英国做生意,到时候一起回去,明天就叫他打电话跟我联系。我唯唯诺诺。我妈有福气,周伯伯也算事业有成的壮年男士,一般人身边都小蜜成群,他倒是看上我妈。这么一把年纪了,结婚或许真的是相伴到黄泉呢。想想人说不定真的要到一定年龄以后才懂得享受人生,那时才真的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毕竟年轻总想尝试,就算犯错也有资本”,周顺麟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大汗淋漓地趴在他身上喘息。这厮果然从英国跑来看我,说是探望未来的弟弟。我跟他握手时看着他的眼睛,嘿嘿嘿嘿地笑,他也笑。
顺麟一个人回国去参加他爸跟我妈的婚礼,我借口走不开,托他给二老带回我在安特卫普买的钻石。顺麟看了钻石商人本色发作,直说值得,特意绕路也去买,问他买给谁,又不肯说。他为了掩饰脸红就反问我“你莫非真的只打算跟男人结婚?--告诉你,女人有女人的好处--”,我嘿嘿嘿嘿地笑。
老妈结婚当天我打电话回去,她在电话那边骂我不孝,还说顺麟好,千里赶回去不说,还带了准媳妇,手上明晃晃的钻戒,把她这个新娘子的风头都抢去了。老妈一头骂,一头招呼顺麟的未婚妻来跟我说话,说“你未来嫂嫂叫朱珠,朱德的朱,珍珠的珠,听说是你们校友呢。”,我在电话另一头,直愣愣地站着说不出话来。那边老妈把话筒交给给旁边的人,我听到熟悉的声音说跟我说“喂-”,忍不住,我嘿嘿嘿嘿地笑了出来。
哈哈,朱珠,我男朋友们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