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海邯郸路某高校血溅五步的惨案引爆了中文互联网。学术搬砖群体各种震惊唏嘘之余,也让“非升即走”这个其实已经没有那么新的概念再度引发热议。很多人还把这个概念和当下最流行的“内卷”一词结合在一起,直指非升即走为引发学术圈内卷的重要罪魁。在此,笔者无意深入讨论邯郸路高校的事件。无论始末缘由为何,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两个家庭的支离破碎,总归是令人不忍卒睹的悲剧。只想结合自己的所见所历,跟大家聊聊我眼里美国高校的“非升即走”制度,以期为我读者里的年轻学人们提供一些参考。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从十二年前负笈海外至今,笔者从未离开过商学院这个圈子,故接下来的讨论还是以商学院的相关信息为主(不过美国高校其他专业方向的非升即走制度虽然因专业性质不同而各有差异,其基本原则和程序其实也都类似)。
“非升即走“制度的学名是academic tenure,通常简称为tenure,其翻译为终身教职制度(也有戏称为铁牛的,在国内一些高校也称为“长聘”)。通俗来讲,就是学术铁饭碗的意思--获得了tenure的教授只要自己遵纪守法而且不作死去踩学术不端性骚扰之类的红线,学校原则上是不可以随意开除你的。追本溯源,美国高校这种终身教职制度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开始推行的,其公认的起源是AAUP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ofessors)的1940 Statement of Principles on Academic Freedom and Tenure这个宣言,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点开上面的link自行查阅该宣言的具体内容。此宣言发布后立即为美国高校广泛采纳,最终形成了今天美国高校的终身教职制度。
需要注意的是,并非所有教授都有资格申请tenure。按照tenure eligibility,美国高校中的教职(faculty position)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可以申请终身教职的tenure track(终身教职序列,简称TT),另一类则是不可以直接申请终身教职的non-tenure track(非终身教职序列)。以美国商学院为例,终身教职序列主要包含由低到高的三个职位,assistant professor (AP,助理教授,注意,助理教授不是助教!不是助教!不是助教!重要的事情说三遍),associate professor (副教授),以及professor (正教授)。而非终身教职序列的职位则更为多样化,比如visiting assistant professor,lecturer,post-doc research fellow,research professor,clinical professor/professor of practice等 (注意有些商学院里后两个position也可能有tenure,比如在笔者曾供职的University of Arizona Eller商学院就有 practical tenure track)。
大家口中的“非升即走”就是基于以上终身教职制度的。打个比方,一位博士毕业后接受了一个助理教授职位 。虽然此时这位博士已经进入终身教职序列,但这个AP的职位并不是终身制的铁饭碗,而是标志着非升即走的倒计时正式开启(这个倒计时我们通常称之为tenure clock)。以美国商学院为例,AP的合同通常由两个term(合同期)组成,每个term三年。在合同开始之时,只有第一个三年的term是板上钉钉的。在第三年开始时,AP需要提交midterm review中期审核材料,由系里和学院按照其performance来决定是否要续签第二个term,而这是tenure track上的第一个“走人点”。如果这位AP绩效合格顺利续签,那么在第二个term的第三年秋,也就是其在这个学校生涯的第六个年头伊始,这个AP就需要正式递交promotion & tenure application,申请升职为副教授。这个P&T申请的原则就是“非升即走”--如果此AP顺利通过,则会被擢升为副教授,并获得终身教职的铁饭碗;而如果其绩效或者运气欠佳,那对不起,这位AP在这个学校的生涯就到头了,需要另谋高就了。当然这个六年的tenure clock以及两个关键时点是有可能基于一些特定情况进行调整的,比如,女性AP由于生育可以申请一年的maternity extension,其他如重大疾患或者事故等个人原因也可以作为申请clock tension的理由。另外因为去年疫情席卷全美,很多美国高校也都为faculty提供了extend tenure clock的courtesy选项。(当然了,在申请tenure之前主动跳槽,一般也会对tenure clock有一定递延。对此,像笔者这种过几年就迫切想换个地方浪一下的人是有发言权的...)
美国绝大部分商学院的tenure标准是由RTS三大块指标构成的:研究(Research),教学(Teaching),以及服务(Service)。研究和教学这两个很直观,就是看发了多少paper学生教评如何。而服务这块一般包含两类service,学校和学院内部的服务(比如带博士生,参加各种委员会committee,参加教师工会等等),以及在本学校之外的学术性和社会性服务,比如给杂志和会议审稿,参加社会活动等等。不同学校对RTS这三块赋予的权重会有不少差别,但对一流的研究型商学院而言(就是常年在UTD和TAMU top 100 list刷脸的那些),RTS三部分一般是5-4-1或者6-3-1的权重配比。
终身教职这个铁饭碗看上去很美,但美国一流研究型商学院的非升即走则堪称残酷。以笔者的专业为例,记得几年前有位前辈大佬做了个酷炫至极的工作,详细统计了北美100所一流商学院1990年到2005年间毕业的所有战略管理、创新创业、以及组织理论方向的博士生的职业发展路径。结果堪称惨淡到不忍卒睹--只有不到13%的人在毕业八年内成功在这100所一流商学院拿到了终身教职。即使把样本缩小到一毕业就入职这100所一流商学院的博士,把时间跨度拉长到12年,这个比例也只有不到40% 。
在美国一流商学院拿终身教职之所以“卷”得如此厉害,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顶刊发表的难度决定的。以战略创业和OT为例,想要在这些一流研究型商学院拿到tenure,平均的保底要求需要三到四篇AMJ AMR SMJ ASQ MS OS这些top journal的文章。如果想比较稳妥则五篇起步--平均一年半左右就要稳定出一篇A的概念。这些顶刊的中稿率有多高呢?7%-8%......(以我自己review过的文章为例,笔者这两年给SMJ AMJ OS 一共review过20篇上下的文章,其中只有一个拿到了R&R,另一个拿到了reject & resubmit,而拿到R&R的那篇在改了两轮之后也不幸被毙掉了...这个比例大致符合顶刊的中稿率)。另外,这些顶刊的平均发表周期也差不多在一年半到两年之间。
仍然以上述大佬针对战略、创业和OT的统计为例,大家可以猜一下,按照这个统计,所有1990年到2005年间毕业的这个方向的博士生,毕业八年内在上述六个期刊上至少发表过一篇文章的人数比例是多少?而所有人在毕业八年后在这六个顶刊上人均发表几篇文章?
......
......
谜底揭晓。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不到百分之五十。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人均不到1.3篇。
(题外话插一句,这个统计好像是当时这位大佬为了支持一位同事的promotion application而特地做的,上线分享的时间很短,好像两三天的功夫就被作者主动撤掉了,所以貌似看过的人不是很多。感觉大佬取消分享不排除是因为看过的人纷纷抱怨致郁效果过于拔群的原因。反正当时刚进入tenure track不久的我,在老板转给我这篇文章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太难了我要躺平大不了回家抡大锤去”......btw今天笔者还特地去搜了一下这篇文章,仍然是了无痕迹,所以上面引用的数据都是基于我个人印象的,多有不确,也不排除有偏差的可能,但大差不差就是了)
这就是非升即走的残酷。
但是,笔者想跟大家说的是,非升即走并不完全是一种奖惩机制,同样也是一种学者和学校的双向选择机制。一个人没能成功在某个学校取得终身教职,并不是对其个人的全盘否定,只是在某种程度上说明,其技能和expertise跟目前这个学校的需求不完全匹配罢了。一个很著名的例子,tertius iungens orentation这个概念相信做social network research的人都耳熟能详,奠定这个概念基础的那篇ASQ迄今被引用了几千次,绝对堪称神作。而这篇文章的作者David Obstfeld关于sensemaking的另一篇OS神文更是被引用了超过七千次之多。虽然David并未能在UC Irvine成功拿到tenure,但谁又能据此否认其学术造诣呢?
投身学术这个行业,以格物诲人为业的每个人都是值得尊重的勇者,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和路径成功和优秀着。升也好,走也罢,所不同的,无非是在哪个地方哪个平台上发光发热,追求你自己心中的一片天地一家之言罢了。
说到底,虚间浑属我,宠辱不惊心。不要让tenure定义你做为一个学人的初心。
与有志于入坑学术的各位年轻朋友们共勉。
撰文:微信订阅号 @论道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