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县城与河北省相邻，以潮白河为界。每年秋天上涨的河水都会淹进甘棠乡前峒村一户人家的院子。

这户人家男主人是个会计，女主人是个家庭妇女，她很勤劳地操持着家务，闲暇时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家中有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大女儿长大后嫁给了县教育局的一个公务员，二女儿也成了家，三女儿结婚后又离了婚。小儿子一直留在父母身边，他是个奇怪的孩子，总是独自待着，从不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玩耍。

时间一天天过去，潮白河水起起落落，男孩长成了一个瘦高腼腆的青年。

他喜欢去河边的林子里散步，喜欢呼吸大自然的气息。

这天，大姐带回来一个消息：姐夫给青年在县城里找了一份工作。生活幸福的大姐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小弟，你和爸妈都搬到城里去住吧，乡下总是没有城里好。”青年沉默了，他不想离开这里。

傍晚，青年去河边散步，他看见了一道美丽的晚霞。霞光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不停地变幻着色彩，橙紫黄绿转瞬交替，象一万朵不同颜色的花儿在同一时间开放，青年在这瑰丽万分的景象面前目眩神驰。他急切地沿着河岸逆流而上，想走近去看个清楚。霞光一直在前方摇曳轻摆，总是可望而不可及。田野里暮色渐重，远处的村舍里炊烟袅袅，霞光不见了。

青年回到家里，父母已经决定卖掉房子搬到城里去住。

“我喜欢住在这里。”青年说。

“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干嘛？”

“要走你们走，我不去。”

“别胡说，收拾收拾东西，过几天先去你大姐夫那里看看。”

父亲用不容反驳的语气结束了争执。

他又来到了河边，心情不好时他喜欢独自待在这里。

黎明中的河畔美极了，晨曦柔和，彩云片片，澄澈的光影是无法描绘的。

青年躺在河边的斜坡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看着天空里的飞鸟流云，暂时忘掉了烦恼。

天边的色彩逐渐发生了变化，从淡淡的红色中化出了青色、紫色……不一会，一道色彩眩目的霞光投射在了河面上。

青年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平静的感动，大自然是多么神奇而美好！片刻之后，他想起几天前曾经见过这种景象。

青年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面前各种色彩不停地闪动变幻，奔流的河面上有树叶，有旋涡。他俯身看着河水，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有人吗？”青年脱口问道。

耳畔传来一个女孩柔和的笑声。四周没人，笑声是来自水中的。

青年有点紧张，难道传说中的仙子出现了？他对着河水说：“我能看到你吗？”

“我就在你面前。”那个声音回答。

青年努力睁大眼看着水面。

流动的河水本来是照不出人的影子的，青年却依稀看见了一个影子浮现在水面上。影子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那是一张女孩的清秀的脸。

这张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青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们见过吗？”青年问。

“我是一片霞光，每年秋天涨水的时候我可以在水面上现身。”女孩露出亲切的笑容，两个酒窝在嘴角浮现。

“可是每年涨水都会淹进我家的院子，还有下游的人，他们的田地庄稼也会遭殃。”

“自然界的规律就是这样啊！很久很久以前我遇到一位老先生，他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汜诸崖之间不辨牛马’……”

“你遇到过很多的人吗？”

“是啊！我曾经在太湖的水面上起舞，有个人还写下了‘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句子呢。”女孩欢快地说。

“嗯，我听过这句诗。”青年说。

“我让你听听天籁吧。”女孩说。田野里突然充满了各种声音，天地万物在这一瞬间都有了灵性。山陵中高下盘回的地方，树林里的百年大树，绵延不绝的稻田，它们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像大声的呼喊，像细细的呼吸，从四面八方传来……

青年回到家中，父亲正在和母亲商量变卖房屋的事。

青年看看父亲鬓边的白发，再看看母亲额头的皱纹，他叹口气，知道自己无法一意孤行。第二天，青年遵照家人的愿望来到城里，大姐夫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县派出所户籍科。科长拍拍青年的肩头，告诉他随时可以来上班。

青年心情郁闷地回到乡下，他并不喜欢这份似乎不错的工作，那个科长肥胖的脸不知何故让他感到一阵厌憎。

他没有回家，直接来到河边，他期待着看见水面上的女孩。

傍晚时分，天空的色彩由蔚蓝转为深蓝时，一道淡淡的霞光出现了。青年俯身看着水面，女孩的脸慢慢浮现出来。

“你心情不好。”女孩说。

“是的。”青年回答。“我不喜欢城市。小时候我曾经到城里姐姐家住过，那里的人们之间都很疏远，不象这里，人与人之间有种浓浓的……亲情。走了以后我就得在我不喜欢的环境里生活一辈子了。”

“你很偏激。”女孩说。

“不是我偏激，现实就是这样。”青年说。他凝视女孩的脸，说：“我敢肯定咱们以前见过，不然我不会觉得像是和你认识了很久。”

女孩轻轻一笑，说：“千百年里，有很多的人看见过我。有的看见的是财神爷的模样，有的看见的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每个人看见的都不一样。”

“为什么？”

“人们看见的都只是心中所想。”

青年有些迷茫。

“我只是一道霞光，投影在水面，本身没有灵魂，没有形体。我像一面镜子一样映出人们内心的追求。”

青年摇摇头，说：“我不信，我不相信这些谈话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你有自己的思想，我喜欢和你交谈。而且……我很喜欢你的样子。”

水中的女孩害羞了，霞光突然舞动起来。青年抬头看看，半边天空都烧红了，绚烂至极。

青年的大姐帮他们在城里找好了房子，卖掉乡下的房子后，青年和家人来到城里。

“到处都是钢筋水泥。”青年想。他怀念乡下田野里庄稼的清新和傍晚村舍中的袅袅炊烟。

“我想要的生活就是永远住在家乡那样宁静平和的地方，找一个纯真美丽的女孩作媳妇，就像水里那个女孩一样。”青年低声对自己说。

他回到了乡下的河边。

女孩的脸浮现在水面上。

青年不说话，他轻轻伸出手去触摸她的脸，手指一碰到水面影子就散了。流水从指间潺潺而过，清凉沁人。

青年轻轻地说：“你知道吗，不管你是什么，我都爱上了你。”女孩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他看不见她的眼泪，因为她在水中。

“我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青年喃喃地说。

“我只是水面上一个美丽的影子，是你的一个理想。”女孩清秀的面容随着逝水徐徐波动，青年神情凄凉，眼中满是绝望。他缓缓张开双臂，想要拥抱什么。呆了半晌，他突然大喊了一声，纵身投入水中。

激流挟裹着他向下游冲去，他四周只有冰凉的河水。

青年没有挣扎，水流却突然改变了方向，他被扔上了河岸。

霞光消失了，天空飘起雨来。那一夜，河水上涨了许多。

青年回到城里大病了一场。病好以后，本就沉默寡言的他更不爱说话了。他开始到派出所上班，努力适应新的生活。

那年秋天，潮白河水又起了，在河面上再也没有霞光的影子，只是在夜里，偶尔会有几点闪亮的星星倒映在湍急的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