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听松涛,世事如海潮。“Shelter-in-place”(就地避难)的指令,对于绝大多数人都是头一遭。然而,如果善加利用,未必不是繁忙庸常生活中难得的静心时刻。生死当头,很多曾经觉得无比重要的事情,忽然显得那么不足为奇;而曾经那么不起眼的点滴幸福,又忽然变得那么值得珍惜。
▌口罩
在上一篇里我提到,“在口罩和食品的判断上,我都错了。”误判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所幸我们只是黔首百姓,并不像白宫或唐宁街的那几位那样影响巨大。
在口罩方面,除去寄回国内亲友的口罩,手头还有一月底采购的一百多只“一次性”;然而两个多月以来,我们全家三口累计用掉的,也不过区区两三只。3月16日,湾区的6个县(county)联合发布了“Shelter-in-place”(就地避难)的指令,除了生活必需的相关行业外,其他各项生活服务基本都关闭了。在指令生效后,我和母亲去了唯一一趟生鲜超市Safeway采购肉蛋奶,消耗口罩两只。往后的日子,我们再也没消耗过口罩。国内口罩产能最近明显大幅提升,这一两周一直收到各位亲友的善意,说要给我寄口罩,非常暖心。事不在大小,患难见真情。
直到4月3号,川普总统才宣布,CDC决定建议美国民众自愿戴口罩,或者围巾等能够洗涤和反复使用的织物,但要将N95口罩和医疗物资留给医护人员。川普表示,这是建议性的意见,他本人不会戴口罩,并强调保持社交距离仍旧是最关键的限制疫情的措施。最近几天在街头跑步时,戴口罩的非亚裔人群明显增多了。看来CDC的防疫指南对于普通民众还是有重要影响的。
▌食品
Safeway是一家典型的美国生鲜超市,类似于国内的永辉。我们有自己的盘算:大华(Ranch99)和好市多(Costco)人太多,风险太大;隔壁社区的Safeway小巧玲珑,看起来不像人会多的样子。而且学校有好朋友告诉我们,半夜1点的Safeway最安全,几乎没有美国人会在子时抢购。吸取经验的我们晚上11点半驱车前往,结果只收获了一纸告示——“Shelter-in-place”(就地避难)期间,为充分备货,营业时间缩短到晚上9点关门。一不做二不休,次日凌晨5点55分,我们又去了。月黑风高夜,超市抢购天。前头已经有十几个顾客排队等开门,并没有人自觉保持社交距离(6英尺/1.83米),除了我们和另一家华人家庭,也并没有人戴口罩。
可见即便在人口素质(具体而言是平均学历)普遍比较高的湾区,法治也不可能仅仅依靠制度,同样需要强制执行的外力监督——最近管控措施升级,警察可以对违反禁令者处以高额罚款甚至监禁,大家一下子就“自觉”保持社交距离了。人性如斯。(至于口罩?依旧不是必须的,自然也没有警察会在意。事实上,据我观察,警察们自己也基本不戴口罩……)超市6点准时开门,我们尽力保持自己的风度,因为其他人也并没有狂奔扫货。闲庭信步般踱到货架,发现水果、蔬菜、牛肉尚算丰富,大家常讨论的厕纸也额外增添了储备,然而——鸡蛋没了!对于一个热爱吃鸡蛋的家庭,鸡蛋的断货是不可想象的。一丝恐慌油然而生。
回家以后马上展开新一轮网购,然而无论亚马逊生鲜(Amazon Fresh)还是Weee!(一家西海岸常用的华人生鲜网购平台)都明确让我知道,我对食品问题误判了——不是没有货,而是没有送货员了。所有的送货日期都是一片灰色(不可用/unavailable),不仅本周没有,下周、下下周也都是一片灰色。很明显,瞬间爆棚的需求熔断了生鲜网购平台的送货能力。想起我们一个小群里的朋友经常讨论国外的疫情进展到“第几集”了,这一集在疫情初期的国内也似曾相识:北上广深的白领彻夜守着生鲜外送网站刷单,还总结出不少网站补货的规律。
记得在北京读书的时候,曾经彻夜在北京站排队买春运的火车票而瑟瑟发抖;而若干年后的高铁时代,再也感受不到这种排队的苦涩和抢到票的狂喜。可见物质极大丰富——亦所谓“免于匮乏的自由”(freedom from want)——是人类幸福感的重要来源,而物质短缺的恐惧一定是深入骨髓、刻入记忆的。瞬间理解了二月在各大超市扫货的华人大妈们:虽然谈不上雅观,但生存的压力下,谁顾得上那许多。都说“理解万岁”,但人与人的互相理解之难,真不仅在于“巴别塔”式的语言沟通之困扰,更在于身份、地位、境遇和经历之千差万别。
当然,既然这会儿在美国的大家都还活得尚可,说明食品问题终究是解决了。摸索多日,填饱肚子的方案有二:一是Instacart(一家代去超市采购的外送网站)人手尚算充裕,一般可以安排一周以后的送货日期;我在上头采购了海量的吃喝素材,货送到的时候,出于生物生存本能的紧张感终于暂告段落。二是“超市大冒险”,戴上口罩、眼镜、手套,去依旧人来人往(且不怎么戴口罩!)的超市一搏。我没有亲见,只能转述朋友的见闻。
三月的好市多(Costco)和大华(Ranch99)已经开始采取措施:对客流量作总量限制,出一个才能进一个、排队必须保持社交距离。习惯了以后,听起来似也没那么恐慌了。然而我还是选择敬而远之。既然有送货上门的选项,何乐不为。这段时间,国内友人常给我发来善意的安全提醒,以及略带惊悚的美国超市打砸抢视频,我只能回复道,“幸运的是,我还没有亲见”。
▌治安
说起打砸抢,是一些国内友人提到疫情中美国的第一想象。搜了一下相关数据,中国的暴力犯罪率和谋杀率确实远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而美国则差不多处于世界中游。考虑到美国一些人口密集大城市在治安方面的臭名昭著,与北上广深确实难以匹敌。我所在的旧金山湾区是美国最富裕、最安全的地区之一,犯罪率不仅低于旧金山市区,也远远低于美国平均水平。然而,加州2014年公投通过的、由州长签署的著名的47号法案(Prop 47)规定,在户外盗窃财物价值未超过950美元,由原来的重罪改为轻罪。很快加州就开始流传一句名言,“没有被砸过车的,不算加州人”;盖因砸车盗窃所得往往不超过950美元的限额,而案犯就算被抓到也往往当场释放。我回到上海和北京时,每次谨小慎微地锁车并清空车里贵重物品,屡屡被朋友们嘲笑。无论如何,疫情之前,美国整体治安状况还算凑合。
然而,具体到这次疫情,我的判断是犯罪率将有较大幅度的提升。一个最主要原因是生活困窘:曾经小康的日结劳动力,很多瞬间就失业了;美国不少普通百姓的生活哲学和生活现状是零存款、“月光”,每个月依靠工资支票来支付下个月的水电煤和一日三餐。此前联邦政府停摆期间,有的联邦政府雇员都瞬间陷入了无米下锅的窘境。这对秉持“公务员等于铁饭碗”理念的中国普通百姓而言,是不可想象的。美国没什么铁饭碗,也一向不如西欧、北欧一些国家那么强烈的左翼倾向。“不劳动者不得食”固然是中美两国百姓的共识,但危机骤然来袭的时候,失去劳动岗位的人数之多,真的会超出想象。根据本周公布的数据,仅梅西百货(Macy’s)一家公司就有12万人失业,波音也将向其16万名员工提出“自愿离职计划”;全美上周申请失业救济金的人数更达到创纪录的660万人。《管子》有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经济危机导致社会秩序恶化,恐怕是人类社会恒久不变的规律。
犯罪率可能提升的另一个原因是学校停课、公司停工(“在家办公”)。年轻人的荷尔蒙无处发泄,日常能打发时光的酒吧、餐厅、电影院悉数关门大吉,不折腾点动静出来倒真不正常了。有些朋友也给我传来过佛罗里达州海滩上年轻人遍地开派对的视频,虽然很容易理解,但社会治安问题确实会因此而变得更为严峻。在很多地方,连海滩都关了;我上周还带老人散步过的著名的斯坦福盘状山丘(Stanford Dish),一个纯露天的徒步公园,也宣布将从本周末起闭门谢客。那么,怎么办呢?去年初选季,一位人大师兄曾给我们科普过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杨安泽(Andrew Yang)的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简称UBI)理念,也就是,无差别地给每个18-64岁的美国公民每人每月1,000美元。当时出于对大“撒币”的本能警惕,我提了很多质疑;但时隔大半年,在如此重大灾难的背景下,我忽然觉得UBI是非常棒的想法:既不用费心费力甄别需求,也不用担心中途被人截胡。基本的生活需求得到保障,底层民众才不会被“逼上梁山”,走上暴力犯罪的道路。当然,杨安泽的UBI并非着眼于个别性的重大灾难,而是更看重长久的日常保障和激励;但道理是相通的。保障了基本的生存,才有基本的体面。顺便说一句,不少发达国家百姓抢购厕纸,其实也是希望在非常时期能保有基本的体面。至于没有去抢购米、面、油,则是因为他们(相比于华人新移民)承平日久,脑海里生存危机那根弦崩得还不够紧。倘若时光倒回到1850年代的爱尔兰大饥荒后不久,恐怕多数爱尔兰裔移民也不会只顾得上争抢厕纸,而忘了抢购面包。
大约二月份,还曾收到过不少朋友转来的“美国人不囤食品、先囤枪”的新闻;同样由于没有亲见,我没法证实;但持枪是宪法第二修正案赋予美国公民(包括长期签证居民)的合法权利,在很多人都得出接下来一段时间犯罪率将有所提升的结论之时,囤枪、囤子弹是非常自然的选择。事实上,要不是这段时间出门不便,我还真打算考个猎人执照(Hunting License)和枪证(Firearm Safety Certificate,FSC),买几把枪囤在家里。众所周知,持枪权的来源是宪法第二修正案所希望的保障民兵和州权,制衡联邦政府权力;但时至今日,个人认为,联邦政府的权力已经无法靠民众持枪权来制衡了,持枪权最大的意义转向了保护普通个人的权利,提升暴力犯罪的成本。试想,如果种族歧视真如一些报道所说那么严重,那么弱势族群(无论是华人还是其他群体)所合法持有的巨量枪支将是警察到来前的最后保障。
▲ 当地中国年轻人家中的枪支和子弹。 © 孙超
当然,在绝大部分社区,治安并没有糟糕到那样的地步,反倒是最近一些遍地开花的“华人互保”微信群(理想机制是一旦有紧急情况在群里召唤,邻里迅速开车过去支援)看起来有可能最终会沦为广告集散地。我一向认为,常识才是最有力量的。“一家有难、八方相助”的美好理想,在彼此没有深厚的感情羁绊和日常互动的情况下,十有八九会成为“公地悲剧”:所有人都想着索取,没有人想着付出。若真想要邻里互助——母校湾区校友会群里有校友就说得很好,还不如“多帮帮我们社区的低收入和老、病家庭,帮人就是自救。”归根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平时为富不仁,就不要指望紧急时刻有谁来雪中送炭;平时与人为善,总归会有心存感激的受惠者默默关注,乃至拔刀相助。小到街坊邻居,大到族裔与国家,都是类似的道理。
当然,我们会发现有些群体属于英国报人David Goodhart所谓“anywhere people”,也就是“在哪里都能生活得很好的人”,天生对当前所居住的社区没有太强的认同感和融入感;在当前这样全球化大幅停摆的非常时期,就与大环境颇有些格格不入了。这是另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且待下次再详聊。
作者:孙超,中国人民大学国际货币研究所研究员、斯坦福大学访问学者
出处:头条号 @南都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