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林是在一次诗人聚会上认识的慕容秋。
所谓聚会,无非是吃饭喝酒。水林是市外企局的公务员,不是诗人,但他的朋友孙银河是诗人。是孙银河拉他来参加的聚会。
和诗人们见了面,又互递了名片,水林发现慕容秋的名片有些与众不同,于是抽出来多看了几眼。名片的正面只有五个字:诗人慕容秋,没有电话也没有地址,显得干干净净。再看背面,是几句竖行排列着的诗句:
但是,你,诗人丢下那披着尸布的历史,弹起竖琴来赞美谷粒和粮食。
要不是因为他的家世,水林是不会对慕容秋一下子就有了兴趣的。要单纯论相貌气质,从慕容秋的身上倒看不出什么太特别的地方,更别说让人想到他竟然是王室的后裔。不过,慕容秋的衣着倒是很整洁,银灰色西装不见一丝皱褶,显然经过细致的熨烫,眼镜和领带都显得不俗。但水林总觉得慕容秋的身上有那么一点不易觉察的土腥气儿。慕容秋就好象知道了水林的所思所想,于是大大方方地对大家说:“什么是诗,咱们写诗的人最知道,都是些唬人的玩艺!好赖我也出了本自己的诗集,也仰仗大伙帮忙编了几本诗集,在省城的诗界还混了点名声,但我可从来不把这些当作正经东西。别听人瞎吹,我可没有大伙儿传传的那么才情。我还是我,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农民的儿子。不能看我这外边的包装,这外边不管是东装还是西装里边装的肯定是一个农民。”
水林在聚会之前就听孙银河介绍过慕容秋。慕容秋的祖上是十六国时代燕国鲜卑王族慕容氏的一支。慕容鲜卑于四世纪时定都于辽西的龙城,曾雄霸辽西冀北一带达70多年,后来在慕容熙作王时被几个臣子给夺了权,慕容王室从此便死的死,亡的亡,而慕容秋祖上这一支则在辽西山区世代隐居下来,一晃儿十几个一百年就这么过去了。辽西穷,留不住人,所以慕容家族的血脉一直也旺不起来。到慕容秋这回儿,全县姓慕容的也就剩下了五家人。除了一家在县城,其它四家则全都住在慕容秋他们村。
水林今天来聚会有一大半是冲着慕容秋的。水林喜欢古史和文物,所以和大伙儿干了两杯烧酒后就追着慕容秋不撒手了。
“以前以为凡是叫慕容什么的都应该是武打小说里的人物,没想到今天碰上了一个真的。今天是诗人聚会,但说实话,我对诗这东西确实是感不起兴趣,刚才连你们自己都说诗是唬人的东西。我想,最好还是让慕容秋给大家说说祖上的事吧。”水林说。
慕容秋一看大家都在看他,就只好把话头接上了:“说真的,我们写诗的也未必就对诗感兴趣,我们是以诗会友。没有诗哪来的这么多朋友?不过诗也的确不能当饭吃,尤其是如今这年头。前几年编诗集也赚了点钱,但这几年诗人变得比谁都实际,都在琢磨怎么去挣别人的钱,那这诗人的钱我也就赚不着了。在座几位可能还不大清楚,我从去年开始搞这一行了。”说着,慕容秋就从上衣口袋里又掏出了几张名片,一人递上一张。水林先看背面,却没有诗,和普通名片一样,是正文的英译。觉得还是汉语顺当,于是就翻过来看正面,名字当然还是慕容秋,名衔却成了“三燕文化影视中心主任”。水林知道,历史上十六国的燕是两度建国,史称前燕、后燕;后来发动政变杀主自立的臣子冯尊国号为大燕,史称北燕。加上这后一个燕,自然就是“三燕”了。水林心想,那后一个燕其实是你们慕容家的仇人,就是因为他们,慕容家族才落了个像今天这么荒凉,干什么给公司起个名非得把这后一燕给加上!看来真是把祖宗给忘干净了。
水林正在乱想,孙银河说起话来:“慕容兄,水林兄,看来你们俩应该是同行了,都是搞媒体的。慕容兄你可能还不知道,水林就是大众生活广播电台的主持人木木。”
水林一看话题有些远了,马上开始往自己这边收:“慕容主任,还是叫你慕容秋得劲。那你们家有没有什么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报上登过山东的一户人家把祖传的清朝时刊辑的中国野史全书的木刻印刷模版捐给了当地的博物馆。像你们这样的人家不可能什么东西都没有。”
慕容秋答到:“东西倒真的是什么也没有见过。我家在解放时被定为贫农,我爷在解放前还给人当过长工呢。我生下来真就是家徒四壁。再说既便有什么东西人家也是往本枝那里传,到我爷爷这儿不知已经是多少代旁枝了呢。”
“既然没有东西,也总该有点口头传说什么的传下来。其实口头传说也是研究历史的重要史料呢。冰岛有名的上古传说《埃达》不就是人们根据口头传说整理出来的吗?”水林还在刨根问底。
“不过倒真有一件东西……”慕容秋好象想起了什么。
“真的?”不仅是水林,其它人也一下子被慕容秋的话给引住了。
“是一件真东西。”慕容伙说,“不过既不是什么古卷,也不是什么祖传的文物。它是一棵大树,一棵大枫树,从我记事时起就见它稳稳当当地站在村子的东口,要六个大人才合抱得过来,一到秋天,整个大树红通通的一片,盖住了半个村子。听我爷说,我们家宗谱上的第一代祖宗正是后燕最后一个王慕容熙的孙子。这棵树就是他在选好了居址后亲手植下的,到底有没有什么寓意我们现在谁也不知道。省里林业研究所曾派人到村里去考察过,说这棵树的树龄至少在1500年以上。这正好与史载的后燕灭亡的时间是吻合的。”
“我倒有个主意,”水林兴致勃勃地对慕容秋说,“你不是正搞影视吗?何不从这棵老枫树入手,以慕容家族的兴衰为主线,用采访慕容王族后人的形式,再与辽西的‘三燕’古迹结合起来,做一部历史文化题材的专题片,肯定有戏!”
众人都说是好主意。孙银河也说:“是一个好片子!题目就叫‘最后的鲜卑’,令人叫绝的是,连制片人都是鲜卑的后裔,还能没人愿意看!到时候就让水林做采访主持是最合适不过了。”
水林继续兴奋地说道:“象60年代轰动全国的北燕冯素弗墓考古大发现都可以给收进来,以前博物馆还曾专门搞过这次考古发现的展览,我记得墓里还出过鲜卑贵妇人戴在头上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的‘步摇冠’呢。再配合采访几个专事‘三燕’研究的史学家,那就更没说的啦。”
“对,”慕容秋说,“听我爷爷说过,冯氏家族也是鲜卑里的大户,老少好几代都给我们慕容家当大臣。现在冯氏的后人在辽西比我们慕容家的多得多呢。”
这冯素弗其实正是杀死了慕容熙自己做了大燕王的那个叫冯跋的人的亲弟弟。看来慕容秋真的没有把冯氏家族当作仇人来对待。什么人都不能看外表,王室的后代就是王室的后代,心胸宽广着呢。水林在心中暗自想到。
慕容秋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好主意是好主意,不过你们也许有所不知,做这样的一个片子投资可少不了啊,我想怎么也得几十万。我这公司才刚开了一年半,摊子铺得又挺大,进了辆桑塔那,还进了一台日本原装的贝达汤姆牌摄像机,原来手头的那点钱也都全投进去了。我现在只能做一些运转周期短又见效快的片子,等攒足了实力这片子我是做定了,到时候找你水林合作可不许推脱啊。”
“那自然,责无旁贷嘛。”水林答到。又有些不托底,问:“那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攒足了实力啊?不会让我等到猴年马月吧?”
“别忘了公司是咱们自己的,这还不是说干就干的事!”慕容秋显得很有把握的样子,“我这儿倒有个办法,不知你水林肯不肯帮忙?”
水林一听有办法,马上表态:“要是能帮上自然没问题。说说看,什么办法?”
慕容秋对水林继续说:“你不是在外企局工作吗?这里面可大有文章可做哩。我们可以跟你们合作拍一部有关外商在省城生活、工作的纪实性的纪录片。启动资金由我们来投,你们就是出点力,帮着配合配合,边干边从外商那儿拉些赞助。既然是政府牵头搞的活动,再加上外商在我市已经形成了规模,不愁拉不上钱来。按我估计,拍它十集二十集是不成问题的。最后扣除成本,当然还有大家的辛苦费,整好了剩它个十万八万不成问题。到时就用这钱为‘最后的鲜卑’开机。水林你看行吗?”
水林马上想起,处长老边以前开会时好像也提过想与电视台合作拍一个外资企业宣传片的事,不过因工作太忙就一直没把这事摆上日程。慕容秋的想法看来与边处长是不谋而合,所以这事还真有希望促成。水林于是对慕容秋说:“你别说,这事还真不是没有可能。但我得找时间跟处长说一声,看他什么态度。”
慕容秋说:“那就这么说定了,越快越好,要有戏你就打我手机,到时候我用小车接你到我公司,咱们再详谈。”
水林觉得拍片一事对他自己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他在电台做业余主持人已经有七八年了,早就有些腻烦了,所以颇有往电视口靠拢的意思。有一次他托一位在省电视台工作的大学同学给引见到他们部门主任那里。部门主任对水林倒是很欣赏,他们也确实缺人,但他们部门有一条死规定,找业余主持人一定得是成手,就是说这个人必须有参与过电视片制作的经验。假如这一次有关外商企业的宣传片能够拍成,他水林不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做过电视片的人了吗?
第二天一上班,水林就把慕容秋的想法跟处长做了汇报。边处长说:“这是好事,绝对是好事。他们可以投启动资金,又不需要我们局里出一分钱,这当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事。以前我也有这个想法,想通过电视媒体宣传宣传常驻我市的外商为我市经济发展所做的贡献。有一次我还专门为这事跟市电视台的台长碰过头呢,但他说合作没问题,就是这资金还得由我们局里出。要局里一下子出这么多的钱,局长肯定是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事情也就这么搁下了。这回有人投启动资金,自然是好事。不过有几件事你要落实清楚:第一,你说你们是朋友,但不知道是多熟的朋友,要是不是特别熟,你得到他们公司去看一看,看看他们的实力到底怎么样,可别是什么皮包公司;第二,虽然不用局里出钱,但这红头文件不还得咱们下吗?没有这红头文件他们也拉不来赞助,我的意思就是,我们不能白忙活,这话一定得给透过去,咱们不能跟糊涂人办事;这第三嘛,就是一定得慎重。现在社会上骗子公司很多,影视市场也挺乱七八糟的,咱们得提高警惕才行,要让人给耍弄了可就划不来了。”有了处长的指示,水林马上给慕容秋打了电话,说事情已经有点眉目了,但最好能接他到他们公司再谈一谈。只十几分钟,慕容秋就坐着一台桑塔那来到了外企局的楼门口。
水林走出楼门,见轿车紧贴在楼下,就对开了车门下车的慕容秋说:“以后来车别贴得这么近,没看到楼上面的大国徽吗?这东西焊接得不太好,以前有一次掉下来了,正好把一个来办事的人给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