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两条支流一条由南向北、一条由东向西,在柳庄北头汇成一股,往西流向金陵城去,堤岸围出千余亩良田,就是柳家围子。传说洪武年间朱元章御笔朱披这围子叫生铁围,几百年里任秦淮河发多大的水,围子从没破过。
柳氏家谱上讲柳庄发迹在洪武年间,围田以前这里是丘陵,到处是几丈高的小山包,没地可种。朱洪武疏浚秦淮河,小山包被挖空筑了堤,浚河的泥填了回来,就有了土地肥沃的柳家围子,封给了柳家祖上。
其后数度毁败。一次是朱棣之乱,全庄被钦定为贱民,土地充了官;一次是清兵入关,庄里读书人被杀了个精光,百十年秀才也没出过一个;一次是长毛造反,庄子数百里闻名、数百米见方的跑马楼被大火烧个精光。最近一次是日本鬼子惹的祸,鬼子和新四军经常在庄子里干上,全庄老小跑个精光。兵连祸结,只能躲着,老辈们说这叫跑反,逃得性命,等太平了再回来。
打跑了日本人庄子安顿了几十年,围子四角上多了四个新村子,柳庄人称它们顾农村,围子里的地都是柳庄祖上传下来的,别的村只能租地种。柳庄人过了几年坐地收租的好日子,解放后被定了个富农村。土改以后成立了生产大队,土地充了公,不分彼此了。
柳家围子之所以没破过,说法挺多。有迷信的,说围子是龙身化的,刘伯温为保朱氏江山千秋万代,四方降龙降妖,把这条龙给收了。老辈们说这是真的,打小的时候就见过龙头那块有一对牛眼塘,水面不大,深不可测,俗称龙潭。里面的桂花藕远近闻名,形如儿臂,精细雪白。河道整了又整,改了又改,已没人说得清楚龙眼具体在哪。
水利工程师的说法比较可信,围子里有一条马蹄型内河,两端钉在了河堤上,有水闸与外河相连,俗称泄洪沟,放河闸的地方叫老河口,水大的时候开闸保围,虽然荒一季庄稼,大水过后满围子鱼虾喜人,啥叫鱼米之乡呢,收不到粮食改打渔,五八年全国饿死人无数,这里一个没少,还有新出生的,少见。
这样的风水宝地柳姓人口却不见长,反而越来越少,外姓人逐渐填了进来。到了二十年前,庄上柳姓只剩下几户人家,长房更是只剩一根独苗。村民寻思给庄子改个名字,乡里一位领导看了堤内堤外成行成排的柳树,觉得柳庄还算名副其实,名字没改成。柳庄人始料不及,可他们闹改名多一半的原因正在这柳树身上。
柳家人口逐渐减少原因很多,老辈们说是打土改时候开始的。柳姓成分不好,不是地主就是富农,虽然没镇压几个,害怕运动跑了一些,定居别处去了;娶不着媳妇息了几房,新社会没了填房的规矩;到后来计划生育又减一些。还有一桩原因,说起来诡异,柳家祖祖辈辈几百年,长房里隔些年总有一位掌头孙子满月的时候莫明其妙就死了。有学问的觉着像遗传病,没知识的说是闹鬼,柳树多的地方鬼也多,这是老理。村民们寻思柳家死光了,没准轮到别家,可砍树得政府同意,改个村名总行吧,也不成。
究竟什么原因别人只能乱猜,柳家长房心里明白,不敢说。
长房是大户人家,看这老宅子就知道。背倚河堤村子居中十几间大瓦房,前庭后院,很气派。修整河道的时候后院给整没了,前庭还在。河堤越修越高,新村民盖新房总要填高地基,前前后后一起抬,柳家老宅地势越来越低,整个陷了下去。十几间瓦房也不全是柳家的,土改没收了一些,只三间正屋给柳家留着,也包括那没人稀罕的庭院。两旁的瓦房没人肯住,左边牛囤,右边粮仓,归了生产队。
要说这庭院怎么也算是古迹了,整条石的地基,宽畅平整,门楼高挺,青砖黄瓦,飞檐彩壁。村民们填地基多半是不想自家的门沿还不如他家的庭院高,不吉利。庭院四周墙壁上原是彩绘,逐渐剥落了,斑斑驳驳显得诡异,两只七尺径的荷花缸,一人多高,一左一右;正对着门楼一口汉白玉石棺,有个名头叫开门见财,过了时的典,显得阴森。院子东北角紧挨着厢房有一口老井,井口是整块雪花白花岗岩做的,磨得光滑如镜,是庄子里最老的古物。
正屋高挺宽阔,后门紧挨着高高的河堤,老正门改小了许多,大白天也照不进阳光,屋里光线阴暗,抬头看不见正梁,原来采光的几个大天窗早被满屋顶繁茂的太阳花密密遮住,幸亏老本瓦严实,倒也风雨不透。
文革那年老柳家又遭罪了,本来只孤儿寡母两个,儿子出生在新社会,革委会逮住寡母批,早请示,晚汇报,大批三六九,小批天天有。批了几年,眼看儿子长大了,也该成个家了,寡母心里犯愁。
寡母姓杨,河对面杨庄人氏,是个知书达礼的小姐,模样挺俊,十六岁嫁到柳家,没过几年好日子就解放了。公公被镇压了,和婆婆两个守着个遗腹子过日子。丈夫也没死,跟蒋介石跑台湾去了,一家人怕牵连,谎称死了。遗腹子生下来身体孱弱,庄里人说是鬼胎。
没两年老婆婆也死了,二十岁不到的小媳妇梳起个太婆髻,成了当家的柳嫂。娘家成分也不好,解放后流落别处去了,没了来往。风风雨雨十几年,把个孩子拉扯大,挺不容易。
虽说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大白天贼眉鼠眼的人不少,晚上倒也清净。她大伯柳大是最近一个满月里夭折的柳家孩子,村民门还记得清楚,半夜里常显灵,没人敢招惹。柳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规规矩矩在家呆着,孩子柳宝大一些就教他识字,母子俩相依为命,没人的时候也其乐融融。柳宝为人老实,长得文静,是庄子里少有的识字的,常替庄里人写写算算,母子俩其实人缘不错。
柳嫂没怎么种过地,初时孩子小,乏人照料,只改造的时候出过几天工,细皮嫩肉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谁看了都心疼。柳嫂虽然很要强,怜惜她的人却不少,尽量给她安排些轻巧活做。
按理说柳嫂挣的工分还买不来母子俩的口粮,日子却过得去。庄里人都说柳家黄白老货挺多,起初没人信,解放后抄过家的,政府的人也不是蠢驴。可五八年庄上闹饥荒,柳嫂受政策感召,一下交出来十几担白面,大家都信了。后来搞运动,政府又派人抄家,只找到一个空空如也的地窖,还是一无所获。再后来柳宝做了庄里代课老师,家里才宽松些。
柳嫂张罗着给柳宝娶媳妇,又不敢乱托媒,怕传得沸沸扬扬的,弄巧成拙,着实着急了一阵子。
那一年闹知青下乡,庄里分来个四十多岁的老知青,名叫高行健,光棍一个,据说是离异了,挺有学问,大队里安排他做了个小学教师,和柳宝成了同事。为人热心,打听到柳家的事,就把自己下放在隔壁村上的侄女介绍给柳宝。
柳家喜出望外,可有一件事柳宝不知道,老高把侄女介绍给他原是有私心的,他向柳嫂提出两家合一家,两好夹一好,柳嫂红着脸说了多少好话,总算打消了老高的念头。
老高的侄女高钰美是大城市里长大的,虽然岁数略大几岁,可人长得美,学问也好,在镇里教中学。谁也没想到庄户人家飞来金凤凰,小高还真同意了。有学问的人不迷信,那些个鬼啊神的吓不住她。不仅柳家母子欢天喜地,庄里人也于焉有荣,大白天没人的时候可以朝柳家大院瞄一眼,看看小高凉在外面的连衣裙,稀罕。那时女人没有把奶罩、亵裤凉在外面的,不正派。
小高不仅给柳家添了不少喜气,也添了许多生气。除了大石棺挪不动,屋子院子整饰一新。石灰水里里外外刷个遍,亮堂许多。荷花缸清了泥,还清出一对纯金簪花戒指,样式古旧。那年头运动过去了,两夫妇是少有的戴上结婚戒指的青年,羡慕死不少人。
小俩口早早晚晚给荷花缸换换水,养些金鱼彩莲,大夏天深更半夜没人的时候缸里兑些井水,洗个鸳鸯浴,柳嫂听了也红着脸屋里偷着乐。
只一件事柳嫂不大高兴,小高不喜欢院子里的桂花树,说是招蚂蚁,硬叫柳宝给砍了,柳宝知道妈妈最喜欢桂花树,虽然妈妈从不在树下坐着,秋天的时候总会深更半夜坐在床头,闻那满屋子的桂花香。柳宝看着母亲,柳嫂噙住泪点点头,桂花树给砍了。小高另种上一种树,春天开白色的花,没人见过。有学问的人打庄上过,说这是樱花。
一家三口相处和睦,过得像个人家。一年里喜事不断,先是队里头落实政策,用作牛囤、粮仓的六间老房子还给了柳家,早就破敝不堪。柳嫂寻思屋子多了也没用,修缮还要花些钱,就把北头三间牛囤半卖半送地卖给了老高,南边三间粮仓卖给了从城里返乡的柳家远房。虽说老高光杆一根,柳家远房不常住乡下,临堤的这一排老宅子人气也旺了些。
好事成双,小高也有孕了,柳宝喜出望外,乐呵呵地逢人就笑,合不拢嘴,柳嫂却暗暗皱起了眉头。
春天来的时候小高如期临盆,是个男婴,柳宝忙不跌地给孩子取个名,大宝。
可村里头流言四起,月子里没人敢半夜出门,一准撞鬼。月上柳梢,准能看见一张白衫白发的娃娃脸,树影里屋檐上飘来荡去。老辈们说那是柳嫂大伯,六十年前满月里夭折的柳家孩子,找替身来了。找不着替身投不了胎,还得自家的骨血,别人撞上那是找死。
柳宝将信将疑,不敢对月子里的小高说,提心吊胆地数着日子过,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好好一孩子,皮光肉滑的,一天天形消骨瘦,没了人样,满月那天咽了气。
小两口抱头痛哭。柳嫂泪汪汪地用抱裙将大宝包严实,石棺里头搁着,停尸三天才能落葬。夭折的孩子礼数多,小辈们不懂,由着柳嫂张罗。正赶上樱花绽放的日子,雪白的花瓣落一地。
柳嫂挺愧疚,她知道这事准发生,是祸躲不过,可愧对人家闺女,藏了私心没给人说清楚,这事哪能说呢。只盼小两口坚强一些,来日方长。
可事情没往好里去,柳宝一天天神思恍惚,两眼没了神。小高也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花树下一个人哼唧哼唧唱些没人听得懂的歌。
往后几年小高一直没有身孕,柳嫂盼星星盼月亮,小高的肚子总不见大。柳嫂不能埋怨,是柳宝这孩子太不争气了。打大宝没了柳宝的身子骨一天天见弱,冬天里感了风寒,落下个咳血病。柳嫂心里明白,咳血病也是柳家祖传的。柳家祖上为争功名,文武兼休。文也就罢了,武可不是好练的,练不好茬了气,往往落下病根。柳家祖谱里讲得明白,穷文富武,练武要紧地是补身子,柳嫂知道日子不好过,谱从没让柳宝看过,一直藏在隔壁牛囤里,不然早给抄家的弄没了。
紧接着发生了几件事,哪一件都让柳嫂劳神。一是知识分子返城,听起来挺怕人,叫上吊,哪来的还吊回哪里去。柳嫂很担心,万一小高调回城,这可怎么办?为这事闹离婚的不在少,柳嫂想着怕。二是台湾那边寻根热,早先就有人偷偷摸摸地取道Hong Kong返乡,渐渐地大张旗鼓起来。柳宝没见过爹,照理不是坏事,柳嫂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不踏实。
隔壁柳家远房活动能力强,公社找了关系,先上调返城了。屋子没空多久,让给了外乡一个做淘沙生意的,名叫陈成,二十刚出头。秦淮河本来就通船运,生产队五十吨的水泥船一直通到水西门,揽河泥用的。后来放了河闸,船进不了城了。淘沙船比这大得多,排水上千吨,驾驶舱一层楼高。长江里淘来沙子,卖给地方上建房,在南边的老河口修了个简易码头,半夜里也能听得见马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