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首,换得今生擦肩而过。
我在笼子里的角落瑟缩着,不敢睁开我的眼睛。身边的伙伴都在努力地摇着尾巴,摆出各种可爱的姿态。既然投生为狗,也许就只有这样任人买卖的命运。我觉得心里是深不见底的荒凉,我在发抖。难道属于我的“可能”竟然真的是悲剧吗?
记得在地狱里度过的第十八年的冬至,阎王说我的灾难期限已满,我可以返回人间了。但是因为我的执迷不悔,我只能投生为狗,而且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再次与他相见,如果他依然像前世那样的爱着我,才能有八年的相聚。百分之十,也许在旁人看来是太渺茫了,但是对于我来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义无返顾,百分之十,已经很不错了。我从来不敢奢求命运,但这一次我决定为自己祈福。我轻轻地点头。我看到阎王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是叹息还是怜悯,或者是嘲笑?是啊,我知道自己很傻,放弃了去瑶池继续修炼的机会而投身凡尘去追寻缥缈的爱情。可是我不会后悔,就像当初君诚辞世后,我毅然割断了自己的手腕——我要追随着他,永远不要和他分开。佛说,不可执著。但是我懂得君诚的眼神,我想我们本是一体的,放弃执著本来就是为了脱离苦海,但是君诚不放弃,我决不会扔下他一个人。如果世间所有真挚的爱情都必须经历磨难,都逃不过被诅咒的劫数,那么我愿意化为尘土。因为无论是天上人间,最可悲的就是无休无尽的轮回,只有逃出轮回,才算真正的休息,真正的清静。当我追随着君诚来到了地狱,阎王已经把他安排好了投生地,而我却因为阳寿未尽却擅自结束生命并且抗拒到瑶池去修炼的安排两大罪状被关在了十八层地域,受尽所有残酷的极刑。我仿佛已经死过了很多次,就在我精神几乎涣散恍惚的时候,我听到君诚在呼唤我的名字,然后我就醒过来。地狱里的鬼们对我的行为长嘘短叹,好心一点的就劝我两句,坏心的就不断诅咒我,嘲笑我,折磨我。看我无动于衷,它们渐渐都觉得无聊,就不再理睬我,仿佛我根本不存在。我的世界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人打扰我去思念君诚。
一天又一天,在地狱里看不到日出日落,也没有四季的变化,时间缓慢地蠕动着。终于我可以投生到人间,我又看到了希望的光亮,尽管微漠,还是令我欣喜若狂。我投生在一个市井狗贩子的家,大大小小几十只狗,狂躁而毫无尊严地挤在破烂不堪的窝舍里睡觉,抢食的时候甚至会互相厮咬。这里虽然比起地狱来要“舒服”很多,但是对于我这个过客来说,根本就不在乎。我很少吃东西,所以瘦得要命,饿急了就会吃报纸,反正我不能死,我要等待和君城相聚的日子到来。知道一年以后,本来想把我留下繁衍后代的狗贩子,因为我的瘦弱和木讷,决定还是尽早把我卖掉免得以后死在家里一赔到底。所以我就被放在了简陋的笼子里,来到这个杂乱的市场。我本来希望能在这里见到君诚,但是来了以后我就绝望了,君诚怎么可能到这里来,这里那么脏。我的心里从和君诚分开后第一次感觉到痛,我想看来所谓的百分之十也不过是一个骗局。温热的眼泪流下来,我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看见,什么也不想听见。
我被抱起来放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这是我那么熟悉的气味。我睁开眼睛,看到清秀的眉宇间有深深的怜惜。
空白。整个世界都是空白……
君诚的手指依然冰凉,他静静地擦去我眼角的泪,轻声地说:“好了,不怕,我们回家。”天啊,我幸福得快要死掉了,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挣脱了君诚的怀抱,掉在地上,好痛!我还没有来得及欣喜,那个狗贩子抬手就打了我的头一下,然后又揪着我的脖子,嬉皮笑脸地把我送回君诚的怀里。君诚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把我紧紧地抱住,并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这竟然都是真的,这种痛,这种幸福,怎么可以在一瞬间如此真实呢?这样的真实,我几乎承受不了……
君诚的家宽敞明亮,有落地的玻璃窗和洒满阳光的平台。洗过澡吹干以后,君诚拿了一块柔软舒适的垫子,让我在上面晒太阳,而他就守在我的身边,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听到他的心在说,这么大这么黑这么幽深的眼睛,好像很熟悉。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我病了,很严重。因为身体一向虚弱,加上和君诚相见的悲喜交加,我忽然间觉得像是丧失了所有的力量,曾经不以为然的疼痛,如今变本加厉地袭来,甚至我的眼睛都起了一层乳白色的膜,痛得睁不开。难得君诚并不嫌弃我,反而无微不至地照顾,几乎寸步不离。每天他会用淡盐水为我冲洗眼睛,然后用蘸湿的棉签擦干净我眼中的秽物,再滴上很清凉的眼药水。对于我的呕吐,他怕我着凉,尽管我有时候甚至会吐在他身上,但是他竟然每天让我睡在他身上,用他的体温保护着我。我想绝对不能就这样死去,我不能承受和他刚刚重逢就分离的命运。那一天夜里,我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叹息,惊醒后看到一束七彩佛光。我好了,眼睛也可以睁开了,黑暗中看到君诚醒了。我轻轻地舔他的手,他的心在说,请不要离开我。
病好了以后,我渐渐适应君诚的家。他原来一个人住,好像父母都在国外的样子,他很孤独。君诚还是那样英俊,我最喜欢他清澈的眼睛,喜欢他宠爱的眼神。他很沉默,有时候孩子气地微笑,经常抱着我坐在平台上看蓝天。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和他的心对话。
我知道你就是紫棉,君诚美丽的小妻子。我是君诚的心,我知道他对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很淡漠,从小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他经常会梦到你,但是只能看清楚一双眼睛,他看到你所承受的责难,虽然他已经记不清楚你究竟是谁,但是他强烈地感觉到你的重要,所以他不快乐。但是近来他很平静,我想他找到了你,就开始快乐了。然而,他的灵魂一直没有摆脱深不见底的内疚,前世的恩怨带给他太沉重而且沉痛的负累,你真的不怪他了吗?你可以原谅他么?
前世?前世是什么时候了?昨夜的烟花早就消散了,还能留下什么恩怨呢?
30年代的大上海,我是首富齐天阔的小女儿,天生体弱多病,但是美貌。因为齐天阔的地位和势力,我自然就成了纨绔子弟追逐的重点。然而,就像所有小说里面描写的情节那样,因为母亲早逝,我也一样的心理灰暗。我没有像其他的富人家的女孩子那样叛逆,但是也一样的了无生趣。就这样我终日没有笑容,也不说话,甚至曾经在上海的“上流社会”流传着“齐家小姐是个美貌的痴呆”轰动一时。后来齐天阔的周围越来越多风尘女子,我的处境和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你可能奇怪,说了这么多,为什么我一直直呼自己父亲的名讳,是的,我并不尊敬他,因为他是有名的大毒枭,我不能接受,但是我无能为力。我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里到底又没有一种叫做“仇恨”的东西,但“厌恶”总是有的,而且是我几乎承受不起的浓重。20岁那年,我决定离开上海的豪宅,离开齐天阔和我那群以做齐天阔的子女为荣的兄弟姐妹。
没有想到,在乡下养病的第二年,我被齐天阔的仇家绑架,失了身,居住的那所农庄也付之一炬。我以为我一定会死的,因为凭我的那点体能根本就承担不起这样的摧残。就在我的意识几乎完全涣散的一刻,我感到自己躺在了温暖的胸怀里,我以为那就是天堂……
醒来以后才知道救了我的那个人是齐天阔近年来的左膀右臂得力助手。出了事情以后,齐天阔就派他去了,结果,是他把奄奄一息的我带回到齐天阔的面前。我又回到了上海,回到了这所豪宅,曾经乡村里面如桃源般的生活因为这场万劫不复的灾难而变得不堪回首……我想当时我之所以没有死掉,或许就是因为上天早有安排。
齐天阔来看我的时候,那个年轻人也跟来了。他长得很英俊,甚至有些文弱的样子,我怎么也想不出这样一个书生气的人,怎么有能力把我从虎狼窝里救出来?齐天阔很高兴我化险为夷,高声笑着:“丫头,别怕,有我齐天阔在,谁也不敢说你一句!来,谢谢你的救命恩人,他叫君诚。”那个年轻人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很从容地看着我。我沉默着,我不知道对于此刻生不如死的我来说,“救命恩人”算不算是一种讽刺。如果不是齐天阔多行不益,我又怎么会成为这场肮脏斗争的牺牲品?而面前,这个笑容慈祥的唤着我“丫头”的老人,竟然是个毒枭!可是他又实在很宠爱我,可他又为什么不肯说“有爸爸在”?在我心目中,齐天阔什么都不是,我要的是爸爸,可是爸爸在哪里?齐天阔的疼爱,要来何用?!
情不自禁的,我的眼泪大颗大颗洒落。
齐天阔慌忙站起,嘱咐佣人好好伺候我,然后,他对君诚说了一句给了我所有悲伤的话:“小伙子,从今以后,有你来负责她的安全和快乐。”我看不见君诚当时的表情,但是那一刻我知道什么叫做无地自容。齐天阔,你怎么可以用你的威胁来逼迫一个年轻人?就算他跟着你也不会有什么大好前途了,但是,你还嫌我不够可怜么,还嫌我的命运不够悲惨么?
哎,世事难料啊。当君诚用他的宽容与呵护让我对他从拒绝到依赖的时候,我被自己的感情所折磨。不管怎样,君诚总是在上海说得上的人物,而我这个被人们列为茶余饭后以及黄色小报的谈资的女子,又怎么敢面对现实还痴心妄想呢?
君诚说:“紫棉,我把你从地上抱起来的时候,你在我怀里颤抖,像一张纸那样轻。你的脸上脏兮兮的有血也有眼泪,看得我心痛的抽搐起来。那一刻我甚至恨透了齐天阔。”
我看着君诚干净的脸,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像我从来都想象不出他会是个招招夺命的杀手。于是,我开始沉浸在幸福中叩谢上苍,我甚至开始有笑容,甚至开始接受齐天阔——无论如何,我都是一个渴望被爱的平凡的女子,纵然有千般怨恨,万般是非,他总是生我养我宠爱我的父亲,要不是他的缘故,可能就不会有君诚了……爱情融化了一切的风雨,我的世界开始接受阳光的普照。君诚笑起来的时候,消瘦的脸颊有长长的浅浅的笑纹,足以迷倒全上海的女子吧?
“首富齐天阔惨死狱中!”当大大小小的报纸头条被我父亲的死讯填满的时候,我正在西城监狱瑟缩。这一切,都是君诚造成的!君诚原来是警方的卧底。
其实,在30年代的上海,哪有什么黑道白道之分?那个利用君诚的人,也不过是想霸占父亲的财产而已。可,年轻如君诚,怎么会识破这些呢?枉他跟随父亲这么多年看尽人世丑恶,当他看着我被警车带走的时候,我们相对无言。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语言的苍白无力竟然可以让人绝望到窒息。
再见到君诚,竟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那个人说君诚太不懂事竟然居功自大,什么都不要只要娶我为妻,但是有位“长官”已经放了话说要纳我为十三姨太,于是君诚就在出了警察局的那一刻被20支枪瞄准了……
死去的君诚,还是那么英俊,那么从容。我忘了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冲向那个滔滔不绝说着话的人,我只记得,那一刻,满眼的乱红飞过,乱红飞过……
爱或者恨,都随风而逝。今生,我是一只体态娇小的狗,陪伴着我的主人,我前世的爱人,我那有缘无分的君诚。我已经很累了,很累了,但是我也满足了,我终于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