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声音
我的青春期开始于十三岁。当时我的家住在一个小学校的前面。
小学校里每天早上都会有个大喇叭定时响起,我也会在那个时候起床。
我那时候研究武术,研究健美,我幻想着自己能够在长大后成为世界闻名的美男子,走在大街上让每个姑娘回头都忍不住地看我(幻想在今天已经破灭)。
所以我整日强调健身,并酷爱运动。如果街口卖油条的老丁还没有死的话,他一定会记得那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总会有个小孩在凌晨五点沿着街道跑步,从未间断。
我的身体并没有因为整日的锻炼而强壮健美。倒越来越虚弱了。我自己对此匪夷所思。
大概是营养没有跟上?我开始吃红烧肉,喝鸡汤。效果并未见好。
我的外公告诉我,靠健美是不能使身体健康的,只有练气功才能使内外达到阴阳谐和,真正健康起来。我同意了。于是我在青春期的第二年,开始了我的气功练习。
我先跟着外公练,接着跟磁带练,也跟着书上练,往往废寝忘食,整日在其中沉浸。有时我想,如果不让我念书,我一定会去当一个道士,而且一定优秀。
我经常在床上打坐,而且一坐就是半天,气功讲究天人合一,使人接近宇宙的自然状态,入定。
那日夜晚我入定后,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似乎浑身飘着,在半空中飞舞,我又笑着,看到漫天白云,然后我又感觉到身体被什么压着,接着我睁开眼睛,看到母亲的手压在我的身体上。
母亲大怒道,这么小人老学什么气功?坐在这睡觉干嘛?
我也勃然大怒,你干嘛用手压我?我差点就飘上天了!
母亲用手推了我一把,飘你个头,赶快睡觉!
我瞪了她一眼,你没听外公说练气功开慧益智吗?母亲也瞪了我一眼,你外公退休老干部了,你和他一样?你不念书不考大学了?然后母亲又显得无奈道,你实在要练你就练吧,我拿你没办法,等你爸爸回来看他怎么说。
又拿父亲压我了。
不过我真的怕父亲,所以我竟然真的屈服了,外公可能也是听了母亲的牢骚后,不再支持我这么小的人继续练这些“玩意”。
然后我又恢复了美男子的梦想,开始了健美之行。
我整日地练肌肉,书上说,身体没有发育完全时,不适宜练杠铃、举重之类的东西,我于是练仰卧起坐,做俯卧撑。
我还给自己制定了一套严密的健身计划:早上5点跑步,半小时后练吊环,然后是哑铃,压腿。晚上回来做五十个仰卧起坐,五十个俯卧撑。
四月二十三号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做仰卧起坐,当我连番做了五十个的时候,母亲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我急忙在枕头边摸了一本政治书背了起来。
母亲推开门看了看我,关心道,喝鸡汤吗?
我不耐烦道,我要看书呢,你出去吧。
母亲急忙将门轻轻地带上。我随之伸了伸舌头,坐了起来。
接下来应该是五十个俯卧撑了吧,我心里有点发毛,因为我的劲头似乎不能撑到那么多。
我看着墙壁上李小龙的照片,心中无限感慨,心道,张浩民呀张浩民,你的自信呢?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于是我满怀豪情壮志跳下床来,把瘦弱的手臂撑在地上,大有欲撑起一片天地之势。
一,二,三……
我在做俯卧撑的时候,尽量让自己投入在肌肉的痛苦中,我记得斯瓦辛格说,越痛苦越好,那代表你的肌肉在承受一种极限,你的身躯才能越来越健美。
所以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一个英雄在做着俯卧撑一样。
我想我的脸一定通红。
十五,十六,十七……
我的呼吸越来越粗,我清楚地感到自己上下牙在互相对抗,我的骨头在呼喊。
不知道俯卧撑是谁发明的?
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哦,我的人生目标似乎就在五十个俯卧撑了,我的心中不断地说着,快了快了,快到五十了!
其实有什么呢?不就是五十个俯卧撑吗?我的血液为何流动得如此之快?
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坚持就是胜利。
五十。
成功了,地球照常在转,没有因为我的成功而多跳动几圈。我的骨头已经撑不住了,我爬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痛苦之后往往带来一种快感,我这个时候身体异常舒服,原因却无处可觅。
然后世界在我的喘气声中静了下来,它带动我的身体也跟着安详了,我的脸贴着冰冷的地面,心脏渐渐恢复了平静,血液的流动声也不见了。
这时候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这个声音的确来自古老的远方。真的,我觉得再没有句子比“古老的远方”更适合形容。
但是我真切地听到了,我听到远方的钟声!
铛!铛!铛!
声音似乎陈年埋在一个封闭的酒坛里,沉闷而悠长,我必须把耳朵紧贴着地面才能听到,钟声显得和地面一样冰冷,不近人情一般。我清楚地感觉到声音的年代似乎极度久远。
是的,我听到了,我不用怀疑。但是我又感觉到声音的奇怪,它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飘来一般,让我难以静心。
我的思绪开始飘了起来,会不会是隔壁邻居家老太太家的石英钟在敲?
很有可能,那么古老的钟声,也只有那样古老的钟才切合敲出来。
它还在响着。铛!铛!铛!
我的丰富的想象力忽然给予我可怕的暗示,我忽然想到一组画面:黑白无常走在黄色的泥土下,手里举着哭生棒并摇着铃,一路笑着叫着。
铛!铛!铛!
我害怕了。心里发毛。我立即爬了起来,躺到了床上。
殷老师的母亲死了
我每天跑步的习惯,除了“油条老丁”之外,便是殷老师了。这个五十出头的老者总是以笑呵呵的形象示人,他的脸色红润,外表憨厚,所以人缘颇好。
殷老师的妻子也是老师,她姓阳,我常常以阴阳二字来记他们的姓氏。他们二人的工作单位就是屋后的小学校。老两口在那儿相识相知到老,已经有近三十年了,小学校里积存着他们的心血。
他家的厨房是一间小瓦房,在卧室的直对面,这和我们家很像,唯一不同的便是,他们家的厨房里住了殷老师的母亲,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奶奶。
阳老师每天都要被老奶奶使唤着,老奶奶半身不遂,整日躺在床上,神志又不是十分清楚,所以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我记得每当老奶奶要大小便的时候,总是很无奈地在小厨房里大叫起来,声音显得沙哑而疲惫。
先生啊,先生!
过去私塾的老师都叫先生,所以老奶奶也叫阳老师为先生。
阳老师是个贤惠的妻子,孝顺的儿媳。她每天早上起得很早,和殷老师一起在小学校门口摆个沙锅摊,自己还要忙家务,忙教书,伺候婆婆。我们院子里的人都夸她。
每天早上我跑步时,总会看到殷老师推着小车,上面摆满了盆与炉子。殷老师看到我都笑着说,又跑步了啊,小鬼。
然后我跑到家的时候,看到阳老师在忙早餐,还要陪老奶奶说无聊的话,替她倒尿盆,然后急匆匆地再去帮殷老师摆沙锅摊。
中午回到家的时候,不论在屋子里看电视还是在外面玩,我总会听到那个沙哑的声音。
先生啊!先生啊!
我的母亲看到老奶奶的模样后总是冲着我感叹,唉,要是我们老了也象这样,肯定没有人问了。
我对此并不想辩护,母亲的意思我懂。她总怀疑我将来是否孝顺。
老奶奶的声音消失在过年前的几天。据说她死之前还喊,先生啊,先生啊。
然后阳老师向厨房跑去时,她已经不能呼吸了。
九十几岁死算是喜丧,所以没有人感到什么不快。包括孝顺的殷老师阳老师也同样如此。
我记得三十晚上,殷老师还象个孩子一样在门口放烟花。母亲笑言,老太太刚死,这样不妥呢。殷老师边放边道,这有什么。
钟声再现
寒假还没有结束,大年初六我就得去补课了,因为我要参加中考。
初六那天外婆正好到我家吃饭,我放学后和外婆一起聊起天来。电视上放着黄梅戏,外婆兴奋起来,她一定要看这个,并且叫我必须替她解释里面的人唱得是什么意思。
我不耐烦地替她解释着,我想,不识字还看戏,看不懂还要人翻译,害得我又看不了足球赛了。
母亲可能也觉得好笑,在外面剥葱,时不时在窗口笑着看我。
我正想着怎么样蒙混外婆到外面玩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苍老的声音。
先生啊!先生啊!
我想老奶奶又叫了,阳老师又得忙了。但我随即浑身一抖,立即向外面冲去。
门外这时已经站了很多人,母亲、阳老师、隔壁陈阿姨、朱阿姨。
大家互相看着,阳老师抢先问道,你们是不是听见我婆婆喊的?
母亲惊道,是的是的!
陈阿姨也很奇怪道,我以为我听错了呢,真的是啊!
众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起来,但是都没有得出原因。
外婆到底老道一点,她走到门口听了一会,立刻作了总结式的发言:人死后要七七过后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然她是不知道的。
我问道,什么七七。
外婆看了看我说道,还学生呢,七七四十九不知道啊?
我点头道,噢,四十九天以后才知道自己死了?
外婆说道,对的。还有啊,人刚死是不可以放烟花的,会把老奶奶眼刺瞎的呢。
我顿时觉得外婆说的话很玄妙,于是好奇地问道,怎么会瞎的呢?
母亲瞪我一眼道,小孩不懂别瞎问!
这时阳老师忽然叫了起来,这个死老殷啊,我叫他别放烟火别放烟火,他偏不听!
朱阿姨这时说道,哪个说的?迷信,别相信。
外婆似乎对这话不满意,她看了看朱阿姨道,农村这么多年传下来的经验哦,怎么老说成迷信呢。
朱阿姨也辩驳道,反正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有鬼!刚才肯定是哪个装的!
阳老师这时发话道,不对,假装我听得出来,刚才声音太象了,不,就是的,我听这么多年了,不会错!
众人没话说了。
这事我一点都不害怕,只是觉得好奇,我看到殷老师后来把挂上的红对联撕了下来,重新帖上了白色的对联。
而我因为中考的临近,不得不暂时放弃健美的英雄之梦。
三月初,立春的时候,我忽然病倒了,母亲很焦急,到处请医生。我把我的病根归结到没有运动之故。
为了中考能有好的精力,我不得不在家里静养一会,学习只有暂时同健美一样搁浅了。
我从床下走到地上时,身体已经好了一大半,我可以自己上厕所了。
三月十号晚上我上厕所的时候,我浑身焦灼不安,我渐渐复苏的头脑不知缘何再一次迷乱起来,我昏昏沉沉地走在卧室通往厕所的那条小道上,忽然再一次听到了一种声音。
铛!铛!铛!
我又一次回到了远古,回到了一个遥远的年代,遥远的地方。
我四处寻觅着这个神秘的声音,忽然发现那是从殷老师家的小厨房传来的。
小厨房的窗户此刻被路灯反光照着,显得及其空洞,而钟声却把人带向了另一个世界。我无法不好奇地走过去。
我就这样悄悄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爬在窗口朝里面看去,想看看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
屋子里原本漆黑一片,但借着外面的路灯,我看到老奶奶曾经睡过的床还摆在那儿,空空如也。
声音似乎就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的心情格外微妙。
铛!铛!铛!
然后,夹杂着古老的钟声,屋子里又传出另外一种声音。
先生啊!先生啊!
铛!铛!铛!
先生啊!铛!先生啊!铛!
铛!铛!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