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肆虐
一、
天一直阴沉。既不落雨,也不起风。
第七日了。
阿宁坐在两棵绕满繁花的榆树中间,用半把木梳打理长发。不时抬头望天,极透明地笑。花香漫溢,说不出味道。
依然没有风。也不落雨。
阿宁站起身,将木梳小心地收入怀中,舞动长衣大袖共满头青丝旋个圈,再仰头看天,面容淡漠,清澈眼神单纯如婴孩。
雷声骤响。天际拉开长长一道伤口。倏忽而至的闪电将天空照得彻亮,旋即黯然,一寸寸消逝。伤口复合。天色于是更加阴沉。有更黑的东西从天际遗落,铺天盖地而来。
阿宁伸袖去接,黑色的羽状物一片片在袖中溶化。
下雪了么?阿宁展颜而笑,妍媚得化不开的甜。
转身七步是门。吱呀推开。屋内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扬袖拈指吹气,有噼啪声响起。火光冉冉腾升,在房中央潋滟跳跃。破败的墙壁在火烤下毕剥作响,灰色的表皮纷纷掉落,钻入泥中,却又有黑色的种子破开地面,任藤蔓从中生长交织缠绕着延伸上爬,再滋出许多片叶来,不多时铺满墙壁,绽出诡绿诡绿的颜色。
墙壁向四周围扩展,露出大厅的模样。墙角七只骷髅将乐器奏起,火光藤蔓与绿叶在嘶嘶的音乐声中妖娆扭动。有尖利的沙沙声在天花板划过。蝙蝠复苏。
盛会可以开始了呢。阿宁满意地笑。窗外有乌鸦飞掠,扑楞着翅膀啼叫,低沉的嘎嘎声来回碰击。阿宁不耐地皱皱眉。
有石块向盘旋的老鸦飞去。老鸦哀鸣一声惊走。
“好了,我亲爱的蝙蝠,现在,该去邀请我的客人们了。”阿宁兴奋起来,抚摸着柔顺的长发,对在房中没头没脑四处乱撞的蝙蝠喝道。
蝙蝠们便极听话地排着长队籁籁飞出。阿宁看着它们在远处消失,没来由地一阵倦意袭来,眼皮沉重。懒懒打个呵欠,阿宁走到炉火边坐下。过不多久,耳边隐隐传来风声呼啸。
是起风了么?阿宁困倦地想。可这里是从不起风的。也不落雨。天色总是明朗得吓人,却没有变幻: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太阳,甚至没有白天和黑夜,永远那般寂静沉默。阴沉的天色,不过成了下雪的前兆。
下雪。啊,下雪!阿宁迷糊中又有些兴奋起来,却觉身子沉重得无法移动。可下雪,现在正下雪……正下雪呢!只有飘雪的日子,才是不寂寞的。
但……真的不寂寞么?
汹涌的睡意波波侵袭而来,令人什么也做不动,什么也想不起。
客人们还没来么?
阿宁蜷缩在角落里低声嘟哝。略带焦急的神气。
窗外暮色四合。树梢头一勾月牙。天际云朵穿梭游动,透着窗棂清晰可见。
耳边仍有风声呼啸。
蓝光乍现,大厅陡然间向四周扩展,在蓝芒的引导下绽出流光四溢的颜色。阿宁被突如其来的色彩与光亮刺痛眼睛,伸手揉去。待到睁开,才发现大厅早幻出舞池的布置,一对对舞伴在流转的彩灯下旋转的舞步上放肆的音乐里喧闹。
一名白衣男子款步向阿宁走来,用极优美的动作摆出一个请的姿势。阿宁有些目眩的感觉,正欲伸手,一眼瞥见白衣男子衣衫的颜色,下意识地皱紧眉头。
见阿宁不动,白衣男子有些尴尬,僵硬着身子凝固住,面上带出讪笑,有些无奈的讨好表情。
另一名蓝衫男子在此刻抢步而上。
阿宁见到蓝衫,这才再次展颜,将手交到那人手中。两人迈着舞步缓缓滑入舞池。
“阿宁!”白衣男子喊。神色间带出些许惶急。
阿宁不知为何心中恼怒,恨恨地瞪了白衣男子一眼。待目光移向蓝衫人,这才转为温柔,晕红双颊微微颔首,羞不可抑的样子。
蓝衫人有些欣喜地看着她:“阿宁,你好美。”
“是么?”阿宁梦幻般呢喃,随着舞曲轻摆腰肢,一手搂住蓝衫人脖子,一手放在蓝衫人胸口,手指轻轻画圈。
乐曲转为低沉,绯恻缠绵着在厅内回旋。两人舞到之处,池内之人纷纷回避,悄无声息地列队行出门去。白衣男子望向两人,欲言终止,停留片刻,懊丧地也随众人出去了。
阿宁丝毫不管身边的动静,抬头望向蓝衫人,伸手抚摸那峻朗的面容,目光迷离而炽烈。
这眉、这眼、这鼻、这唇……阿宁一遍遍在心中描摹着,眼眶突然一红,喉间哽咽起来。
“嘎--嘎!”
刺耳的尖叫声响起。蓝衫男子眉头蹙起,立时幻成青面獠牙的夜叉,狰狞可怖。
阿宁面色大变,怒道:“可恶!”伸爪向外抓去。
舞池不见。灯光不见。落地窗不见。月牙不见。云朵不见。门外,黑雪不知疲惫地片片落着,仍是昏沉沉处处灰朦。依稀可见一道暗影在昏暗中盘旋,顶部两点血红的光,宝石般凄厉。
阿宁利爪伸处早将那物抓了来,正是那只可恨的乌鸦。乌鸦在阿宁手中无力鸣叫,血红的眼睛中露出绝望的极哀伤的光来。阿宁不由颤抖,手便有些拿捏不住,略松开来。乌鸦乘机挣扎着远远逃了开去,空余下数根黑色羽毛飘落,混迹雪中。阿宁看着乌鸦远去的方向,怔怔发呆。
“阿……阿宁。”夜叉小心翼翼地凑近阿宁,苦着脸问道:“梦醒了,还继续么?”
“啪”的一声脆响。
夜叉捂着热辣辣的半边脸,痛入骨髓。侧回头惧怕地看着火红了眼睛的阿宁,只是不明白,那般温柔的女孩子,为何总会在梦醒后变得如此骇人。
“这个角色该由白柳扮演,不是你。”阿宁眼中射出噬人的寒光。
夜叉不禁打个寒颤,哆嗦着道:“可白柳她总要穿白衣,我看你……看您,不喜欢,所以才……”其实那角色由谁扮演,又有什么关系,还不都是假的。夜叉心里小声嘀咕,面上仍是恭敬之极的样子。待想到自己本为讨好,谁知竟偷鸡不成蚀把米,触动这位姑奶奶发火,也不知倒的哪辈子霉,不由大为恨恼,在恭顺中便带出极愁苦的表情来,心中狠狠咒道:“该死的乌鸦!若不是这扁毛畜生捣乱,也不至于弄成这样。”
“叫他们回来,继续舞会。”阿宁冷冷吩咐。
夜叉转身出门。阿宁在身后轻叹:“下雪的日子,不多了。”夜叉不解地回头看她,正听她幽幽补上一句,“你们其实不必怕。要不多久,我便会离开。”
二、
黑雪停歇的时候,阿宁独自一人倚在门前,望着纷落了花瓣的榆树发呆。
“阿宁。”
柔和的声音在一侧响起。阿宁拧身回望,见白柳从东侧墙壁处探出半个身子,曳地长裙尚未停止摆动,正荡开两片落花残瓣。
阿宁面无表情地转回头去,继续发呆。
白柳舒一口气,从容走出,在阿宁身侧站定,目光追随凋零枝梢的残花笔直而缓慢地下落,貌似漫不经心地喃语:“夜叉说,你要离开。”
伸手轻接,半空的落花便陡地盘旋一圈,纷向手中层叠而来。一口气吹出,花瓣再落。阿宁转回身踱向屋内:“这地方,我呆腻了。”
“那,你要去哪?来时的地方么?”白柳紧随身后追问,早失了先前的从容,带出些惶急的狼狈来。
阿宁放缓脚步,目光开始黯淡下来,半晌也不回答。
“小狐狸让我来问你,能不能……”白柳跟进一步,迟疑。
“怎样?”阿宁转回身,犀利的眸子有若星辰。
白柳咬咬牙:“带我们走。离开这里。”
“呵,”阿宁哂笑,“你们以为,我有那么大能耐么?”
沉默。半晌,白柳不甘追问:“小狐狸说,你既然能进来,应该也能带我们出去。”
长长叹息。空气也感染上抑郁。“出去……你们真要出去?外面的世界,也并不一定就比这里好。”
白柳不语,阿宁突问:“柳,你见过外面的世界吗?”
沉闷。“没有。我们这代,从有意识开始,便一直处在这个世界里。甚至都不知道这里和外面,有什么不同。直到,你到来。”
“是我打扰你们的平静了。”阿宁轻叹,在沉默的尾音里补上一句:“原该我赎罪的。”
惊诧难解。
阿宁领着白柳在墙角骨头凳子上坐下,再问:“知道这以前的样子吗?还没有你们的时候。“
摇头。一切传说本已湮灭。这里没有前人踪迹。
“狐狸是这里年岁最大的么?在我来之前,他好像是你们的领袖。”
白柳点点头,忽又摇头:“这里其实还有一个异数。那只乌鸦。谁都不知道它有多大。但谁都从有记忆起便见到过它。没人知道它的巢穴所在。它也并不和谁打交道。看不出厉害所在,但一定厉害。否则,在这里又怎能生存得下来。”
阿宁从听到乌鸦起便面色阴沉,却并不为所动。“为什么想要出去?”阿宁突兀地转变话题。
“压抑。”白柳这次想都没想便回答了。“所有人,每时每刻,都有种压抑的感觉,沉甸甸地哽在心头。以前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办。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有另一个世界,而且,还是那么美,那么广阔。”白柳面上流露出极向往的神情。
阿宁神色有些冰冷。“美么?表面罢了。”末了叹息一声,“不过终究是我造成的,你们的愿望,也该由我来实现。”
白柳看着阿宁站起身走出门去,经过榆树,一直向前,急问:“阿宁你去哪?”
“去找乌鸦。”阿宁并不回身,话语在空气里有些飘渺,缠绕上回音。
趁行走的间隙抬头。这里没有太阳。天色如阳光刺眼。
三、
小屋里人声嘈杂,一如舞会的盛况。
白柳和夜叉焦急地候在门口。某个张望的霎那,便望见阿宁远远走了来,周身似围绕有从不曾出现的奇异色彩,仔细看去却已不觉。
夜叉急急待要上前,陡地打住,站立不安,好容易等阿宁走到近前,却又被她面上的冰冷将话给噎了回去。
阿宁看也不看她们,经过榆树笔直走进屋内。
一时肃静。人群有些瑟缩。
白柳和夜叉跟了进来,也只远远站着不敢发问。
“这里的雪,下了多少次了?”阿宁的话声不带表情,硬梆梆的冰冷。
空气中有不安的因子蠢蠢欲动。带些恐慌与绝望气息。
面面相觑。没人知道。
“黑雪……”阿宁喃语,“喜欢么?“
有些骚动。白柳轻叹息,幽幽道:“怎么能喜欢呢。对于我们,这是天劫。若不是你到来,我怕是也躲不过去了。”
阿宁弹弹指,火焰在指尖一闪而灭,诡异的蓝色。“狐狸的内伤?”漫不经心问上一句。
白柳点头:“就是在你来之前的那场雪里,为了保护大家而伤的。“
默然。阿宁有些疏神,眼睛闭合间仿佛看见眼前白茫茫一片雪原。
喜欢雪么?
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