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初冬了,葛山换了红妆。都说葛山上的红叶美丽。可我躺在阴冷又潮湿的湿土地里天天看着只感受到绝望。我非常冷,原知道做鬼寂寞,可没想却是如此寂寞。这里阴冷潮湿,我想暖暖身子。 隔壁的阿婶却说,鬼不能暖身,暖了就没了形。我想笑,有形!鬼会有形?在这世间我们不早就是无影无形了吗?阿婶又说我们鬼是因为冰冷着而存在着。每年七月七只要不睡过头就可现一次人形,到凡尘里游走,那时人们看得见你,你也可以拾取凡尘里的物件。这很奇怪,做为鬼你能感觉到雨滴的力量与冰凉,你还可以在屋檐下避雨,但你却握不起一把油纸伞,它总是从你的指尖穿过。但在七月七你就可以握起它。
因此,许多鬼为那抛不开的前世都会在那天外出游走。
可我在这里,已经静静的躺了五年,从未离开过,因为对前世我只有恨。
为人时我常在夜晚感怀。为鬼后常我在清晨伤情。在深深的墓底我向为人时看夜空那样,望着人世的白日发呆。今晨红如血的枫林让我绝望,对着隔壁的隆起的坟头我问:
阿婶你已经睡了吗?鬼可以死去么?
阿婶那含湖不清的声音久久的才传来:不能。
那只能活受罪了,我呜呜地哭起来。没想到为鬼不但不能扫尽凡尘事,倒又凭添寂寞千万。
囡囡你为什么哭?虽然我从不知道你为人时的事,但总猜着十分凄凉。你来时是草草入殓,五年来也没人给你上过坟。阿婶问。
我,我是个丑陋的孤女。
可我看你细柳眉,清月目,红樱唇,小蛮腰,气质风流,活脱脱的一个美人儿啊!
五年了阿婶从没看过我的左脸。我沉默了会,慢慢的转过身,隔着坟窗让她看了我的左脸。阿婶,啊了一声。随后问:你!?你这是?
我的左脸从眉角到腭边有一道深深的伤疤。它是我为人时的全部伤痕。在葛山枫叶烂漫的日子里我将它的故事全盘吐出。
我的故事
我本是大青河边万红院里的一名娼妓。祖籍何处,无法知道。万红院里的妈妈说:我是她从小叫花子堆里捡回来的。听口音像是山东人,看模样像是五六岁。小时候的事情已经模糊,只依稀记得一个温暧的怀抱,一双安全的大手。只是属谁如何也记不起来。
妈妈对我不错,好吃好喝住着,琴棋书画也样样请先生细细教。十二岁那年,妈妈的生意火了,在大青河边开了“万红院”。而我成了一名倌人。十五岁那年,我已经是万红院里的头牌倌人了。花红酒绿,轻歌漫舞,美人情郎,红烛薄帐,锦被玉肌。呵,十六岁时我就已经阅人无数,自觉已历尽人世繁景,人生一世不过如此。于是玉琼成了我的最爱,每日只求沉沉醉,昏昏睡。在这以后任妈妈软哄硬骂也不再愿意接客。
消沉数月后,也是枫叶红了的时候,妈妈千求万求让我侍奉一位京城来客。我应了,理了理歪鬓,点了点绛唇,对镜一笑,哼,好一个星眼朦胧的美人。
遥遥摆摆的来到前厅。客人已背身静候。看见墙上的配刀,我猜度着是位武官。于是回身取出虞姬剑,笑迎迎的挥剑上前。将军,看剑!话音刚落,剑还没全出,我耳里只听见呼的一阵风声,就觉胸口一痛,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后,见围了满屋子的人。好久人散了只剩了那位客人。我侧头细打量,不由心中一紧,好俊的面孔。风流倜傥的公子我也见多了,但少有这样的。因为是习武者他倒多了份硬朗朗的英气。见我只管打量,他有些不好意思,支吾着说:
姑娘可好些,我以为……
以为是歹人,这万红院里来歹人做什么。我轻声一笑。他竟痴了。我只觉得面躁,脸颊微热,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盯着他不语,他也不做声。许久,他将我轻轻的扶起我,拥在怀中。他的怀抱竟是如此温暧,没有一丝丝暧昧。
以后么,以后他常来。我在月下歌舞,他在风中弄刀;我斟酒,他呤诗。我们夜夜金杯倒桌而眠,日日门叩三声而起。白天妓院是不留客人的,故叩三声门以为提醒。与他相识一年,却好似已经相识了一世。再以后他说要为我赎身,让我成为他的妻。再以后,就是我十七岁生日的那天,他说边疆有了战事,他即将远行。他已在外面置了屋宇,想赎我出去,等告捷回来就娶我。一位受万人爱戴的英雄会娶一名娼妓做他的妻么,我暗笑他这脱身的谎言。他只是一位嫖客,尽兴之后总会远去。妈妈早说不能缠客人太紧,免得客人逃之夭夭。可有了心怡的人儿,怎能不抓紧。越是害怕什么,什么就来得越早。我忍泪推说他选的屋宇不甚满意,想自己再找。他给了我万两银票,说待定址后遣鸿雁告之。
他走后我却恢复了常态,我独住的小院里夜夜生歌,门前更是车水马龙。我又成了以前妈妈那乖巧的女儿。转眼已经半年有余,一日在妈妈的房里我发现了几封他写来的书信。一封比一封急切。半年来得不到我的消息,让这七尺男儿断肠。
对着湿浸浸的信,妈妈不好说什么。我留下他让我赎身买屋的万两银票,只身踏上了去边疆的路程。我想他总是个言真情之人。
漫漫千里路程,一弱女子如何一路走来,全因这一路心有所归。终于出了关,已是第二年的冬日。站在关口,眼前无垠黄沙地里马蹄印乱糟糟,我心也慌起来。战场就在前面,我却停足不愿再前。这一年多行来,已是衣衫褴褛,满脸尘垢,青丝涩结,粉颊黄瘦。我怎么能这样去见我的情郎。于是回身入关,在关口小镇当掉仅剩的一只玉镯,换得衣物、梳妆匣及少许银两。走时叮嘱伙记别卖了那玉镯,几日后我便要赎回来。那是他第一次送给我的东西,我曾向他许诺有它就有我,所以一直像生命一样爱惜着。回身寻得小店,洗净身子,梳透青丝,稳稳的挽起,没有饰物就随手从窗口折取一支腊梅,斜斜的插上。对镜视妆,虽是平常衣裳,镜中人倒也风姿卓越。原以为人形憔悴,没想这一路颠簸倒赐我几许英气。
我扶梯下楼,惊呆一店客人。正构思重逢景像,谁料大劫在后,转眼便乾坤颠倒。刚到街口,就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觉得背后一紧,脚已离地,转眼我已被人掳上马背。尖叫,撕打,哭闹,完全奈何不了身后这掳我的男子。
不知多久我在马上哭昏了过去。醒来时,身处一间陋室。窗纸如漏筛,寒风扑面。门外喊声、笑声连片。我推开门,发现自己在二楼的一间小屋,楼下几十号人,个个配刀挂剑,此刻已醉得东倒西歪。是恶名远扬的沙匪,将我掳到了大漠里的一片野店。
你们当家的在吗?我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急切的相思之情,让一个弱女子忘却了害怕。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站在楼梯口。我的声音不响,但楼下立刻鸦雀无声了。这些沙匪疑惑,一个弱女子怎会有如此大的胆量。那掳我的男子一脸腭然,他从人群中站出,他就是匪首。那匪首虽然相貌粗鲁,却也不像十恶不赦之人。我拿定主意,想冒险一试。我直起腰说我是他的女人,他很快会知道我在这里,你不必为了我一无名女子无故死伤兄弟。我响亮的报了他的封号,这名字越近关外,听得越多。这一年来,他战功显赫,已是威镇边关的大将军。
听话的人先是一惊,片刻后抛下一句: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便摔门而出。
随后有半月,这群沙匪都夜黑而出,月落而归。我虽被困在小房间里,那匪首却一直没进过屋,还予我箫管,让我吹奏。我允了。大漠孤店,心如火焚,我也只能以箫曲来微解愁思。我于是常吹两曲。那匪首却听得认真,置了小桌在我门口独饮。转眼半月已过,是月落归时,我却只听见稀疏的马蹄声,一定出事了。果真推门进来的都是些伤兵残将。愤怒的沙匪们冲的上楼来,马靴踏得木楼咚咚响。他们恶狠狠的将我逼到墙角。那匪首冲我喊:你骗我,你不是他的女人?用你换不了他十车粮草!你做不了我们的盾牌,用你挡在前面,他的刀仍对我们毫不留情。这些话,将我撕碎,我瘫软着倒在墙角。我还不如他的十车粮草。他怎么可以如此绝情。我千里来迢迢来寻他,他却视我的生命如草芥。
以后的事我记不太清了。群匪们要杀了我,但那匪首却让我滚。我根本迈不动脚,我没有一丝力气。不知什么时候,野店里空无一人,只听得见我嘤嘤的哭声。后来一个小沙匪又反身回来。他满脸恶毒走近我,拔出短刀朝我左脸一狠命的一划,刹时疼痛如电击一般让我跳起。小沙匪咬着牙对我说:我的弟弟刚刚死在了他的刀下,我承诺不杀你,但你必须尝到我短刀的滋味。
这可悲的男人,不敢向强大的敌人寻仇,却将怨恨发泄在一个心碎了的弱女子身上。
…………
后来……后来……后来我投了大青河……
我的故事讲完了。
隔壁的阿婶没有声响。此刻已近中午,初冬的日头虽然不烈,但仍让鬼魂无力。
阿婶,你已经睡了么?
这……这…你…你…你这五年来从没到过现在的万红院?!阿婶的声音异常颤抖。
万红院?死前已经待够,死后还去做什么?
万红院!它现在已经成为人间魔窟。原来这几年大青河边的灾难都是因你而起!
因我而起!
你叫阿红,你就是那个千里寻情的青楼女子。你走后多少人赞叹你的执着,你曾是大青河女子们模仿的对象。大青河在容你之前,早就浸湿了若干多情女子的魂魄。风流才子们踏跛了万红院的门槛,想找寻像你这样的女子。你的情郎并没有对你绝情,他回来过万红院。他恼怒老鸨放你独行,他是一头残忍的雄狮,那夜他杀光了万红院所有的嫖客与倌人。那里充满了罪恶,就是鬼魂也不敢靠近。
这……这…这不可能!
我想你还没有听说过你的故事。你用你所有的银俩获得自由身,一路你捡拾枯木换粮糊口,你那抚琴弄萧的双手很快起泡成茧,你那曾经踏锦毯而舞的双足早已伤痕累累,你减去一头乌发仅为换得半盘缠。在黑风林你病了是麋鹿为你取来清水,你曾被豺狼围袭,是几只褐兔以身为诱为你引来猎人帮你解围…你的故事还有很多…结尾也很多。有的说你因为思念太深,哭瞎了双眼,失足掉进万丈深渊。有的说你病死与途中。还有的说你被匪徒劫了,万死不从,撞壁而死。而这些故事在你走后半年就已经盛传!其实你…你…你不过是红颜祸水。
我……我……
我还能说什么!对我而言所有的重点都在他没有辜负我上,其它的事情我丝毫不再乎。
离天黑已经不远了,我疯狂着,因为没有心,我的疯狂只让墓地四周起了风。那阵阵阴风就是我那澎湃的心跳。终于天如墨汁。我卷起满地落叶,飞身向万红院奔去。五年来我第一次离开了我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