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经典之牡丹亭
《牡丹魂》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栏杆是洁比冰雪的白玉栏杆。红漆柱,湛蓝琉璃瓦,五角飞檐挂铜铃的亭,不叫沉香亭,叫的是牡丹亭。
牡丹亭,有亭为的是有牡丹,本朝再也寻不出第二株来的好牡丹。不是俗话说的姚黄、魏紫,二乔、葛巾,是叫不出名儿来的,真正艳绝人寰的牡丹。没有名儿,是人说的,不是他说的。他,是这牡丹亭畔一株千年老梅,他将这天下无双的牡丹,叫做丽娘。
我,就是丽娘牡丹,牡丹丽娘。我叫他梅郎。
最早的事情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自懂事起,我就和他朝夕相对,一起春风夏雨,秋露冬霜。只是他悟的早,比我先修成人身,每每出外游历,回来便将见闻说与我听。他说的开心,我听的耐心,可是我觉得这繁茂园林,有明月清风,已是无上乐土,不懂他为何还要往那人多处历练红尘?
修成人身,费了他千年光景,我则耗得更久。多亏有他处处细心照拂,教我如何吐纳,如何变化,如何冥想,待我稍具人形,他又教我衣履襟袖,云鬓金钗,更教了秋水樱桃,柔荑飞霞。慢慢的,我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了。
最爱风前月下,我俩一起化了人身,他拥了我,我在他肩下偎依,听他吟唱,他说那是人间的巧技——诗文。我一些儿不懂,我只是爱听,爱他如此这般待我。
可是他看我的眼神,怎的不似专心于我,却似目光穿透了我,在看远处的什么?
远处么,高柳外,一角画楼。他说过,那是杜太守家小姐的绣楼,杜小姐每日就在那里梳妆,刺绣,读书,写字。我们在的这园,也是杜太守家的。终年不见个人来,除了无知草木,园里就是我和他了,太守、小姐,与我们什么相干,他要如此说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有一天,杜家小姐来了。
四月暮春,花影重重,鸟声细软。我和梅郎是在牡丹亭畔,相拥浴日,那日光晒得身子好慵懒的。脚步近了,我们并不挪动——肉眼凡人,哪里看得见我们呢。只听一声细细的叹息,梅郎抛了我,转身去了。
我第一次离人这么近。她好美,她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她不似我这样烟雾一般飘忽。梅郎跟着她,我看着她,她都没有觉察,她只是含笑看花,看树,看风。
牡丹亭上,她住了脚步。梅郎抚着她,和她一起,坐了,卧了。我有些不开心。
“丽娘。”梅郎叫,温软地叫,他从不曾这般叫我,我就看着他,拿眼睛看着他。
“她的名字,叫做丽娘。杜太守的小姐,叫做杜丽娘。”梅郎解释,梅郎不看我,梅郎抱了熟睡的杜丽娘,就在牡丹亭上。
我懂了,我的一切都是这个杜丽娘的影子:容貌,身材,衣服,一切的一切都是,连我的名字也是。梅郎教我修炼,教我变化,眼里是我,心里想的却不是我,是她。
我忽然就觉得我什么也不是,我对梅郎说我走了,我不要看他们。梅郎不拦我,我就真的走了。可这园太小,我在最远处,也听得到他们说话,那是梅郎和杜丽娘的魂魄在说话。他们说的好开心的样子,可是我不开心。梅郎又在吟唱诗文,我听了只是想哭。
我走出这个园了。我在墙壁中无声穿行,在真人的身体里无声穿行,没有什么可以拦我,因为我只是一缕魂魄,牡丹的魂魄。多年来我从未想过离开这里,一旦出走,却容易到没有半点留恋。
于是我就走。市井,村落,田野。花草树木,都惊奇地看我,稍有些道行的,都和我招呼,夸我变化得好,夸我心思灵巧。我一个也没有理,我只是往前走,我要走得远远的。这样日夜跋涉很久,我终于听不到那园里任何风吹草动了,我不再一味赶路,我开始游荡,漫无目的地游荡。
梅郎没有追我。我忽然奇怪自己出走的理由了,我是想对他表示什么呢?我要他解释什么呢?我为什么要走呢?他待那杜太守小姐如何,与我有关吗?
于是就开始乱想这些事,直到一夜。
那夜我仍是游荡在旷野中,寻些许草露吸吮,不料忽地有声音隐约在耳畔了,是梅郎,是梅郎在吟唱“人间的巧技”。啊,梅郎一直在找我的?
惊喜。循声奔了去,村头茅屋,暗夜里一灯独明,灯下,枕上,恍惚的人影,不是梅郎,却又是谁?
“梅郎!”我已在他面前,巧笑。
他不相信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好有光彩。
“梅郎!”我去拉他。
手触他身子,震骇无比。这不是梅郎,梅郎是如烟如雾的,而这人是有血有肉的,这人不是梅郎,他是个真人。
欲逃,已迟。
他是睡的,他的魂魄是醒的。他的魂抓了我,不放。缠绵良久。
蓦然鸡鸣,我得以解脱,居然心痛。
毕竟是道行尚浅,毕竟是修为不深。我开始后悔离园出走了。
心痛,牵牵扯扯地痛,似有一根线系了,抻拽得生疼,怎样吐纳都是痛。
“丽娘。”微弱的声音,在心内叫我。
是他,是我的梅郎。他该是在牡丹亭畔,撕扯我本身的枝叶,动摇我的根须吧,我心痛,是因我感知了本身。
归路已不是出走一般轻松漂流,因我耗得太累。回至旧园,夏已过半。亭畔牡丹依然茂盛,该是梅郎呵护的了。可是梅郎,怎么憔悴如斯?
“丽娘。”他是在叫我,气若游丝。“丽娘,她病了。”
她,该是指那杜家小姐了吧。
“丽娘,她爱我的。”
“丽娘,她这病好不了的,我试过治她,没用。”
“所以你才耗竭了真气?”我问。我心里好恨他,可是又好可怜他。
“丽娘,她快死了。”
“丽娘,我想和她在一起。”
“丽娘,……”
也许,即使没有我在,他也会这样说下去,直到耗尽真气。你这般痴心,却是为何?我在心里问我的梅郎,你难道不知她和我们天生异质,在一起就成伤害?我和你千年相伴,她只是数载在此,你为何是痴迷于她,而非我?
我没有说出这些话,我只是听他絮絮不断说如何爱他的丽娘,他的杜丽娘,而不是我牡丹丽娘。他已憔悴到无法出游,他的人形,暗淡如水气了。
杜丽娘真的死了,象一棵被剜断了主根的植物,她死了。毕竟是太守家的小姐啊,她的尸体做了很多天佛事后才下葬,葬处,居然就是在这园里。
几个人,抬了棺木来,掘开泥土,埋了她。纸钱纷飞,云也呜咽。不懂得为什么有那么些人哭她,老的幼的,都泪水良多。
杜太守很快就搬走了,没有带走杜丽娘的尸骨。
穿过棺木看看她很容易的,她死后也美丽,可绝对没有我美丽了,她太瘦了。我好奇看过几次,就再也不看。我要等她腐烂,营养这厚土,于是我向她的棺木伸出根须。
园外的世界,我再没去过,因为我天生厌倦那人世烦杂,我想,只要我和梅郎两个,在这园中斯守,哪怕几千年几万年,我也不会烦的。自杜丽娘下葬,梅郎再不提她半句,只是用功修炼。安静的日子,好幸福。每日都扶助梅郎做修炼的功课,可他恢复好慢,我已尽力送他真气,可他似未收到的一般,他仍是憔悴。冬过了,春来了,该是他有花的时候了。可是他过于虚弱,竟然头一回没有花。
我的根须,已经触到了杜家小姐的棺木,奇怪的是我没有探查到任何可用的汁水。我把根须四处伸张,半路却抓到了梅郎。哦,他也和我想的一样。
可是奇怪啊,梅郎的根,不是去吸吮她,却是向她传送真灵之气。难怪他瘦弱如斯,我的心一下默然。
“丽娘,你知道了?”梅郎问我。我无言。
“丽娘,只要我护了她,她的尸身就不腐烂。”
我开始恨那棺木中的死人。我用根须推开梅郎,他复又挤来,我再推开,我和梅郎在杜家小姐的棺外,缠斗不休。梅郎已不是我的对手,几个回合后,他无力了。
但是他开始哭。
他已化不成人形,他只是从枝叶间流出泪水。绿色的,粘稠的,我知道那是草木的血脉。他哭,他不理我,他开始自断食水,他开始自断枝叶,他委顿不堪了。
我放了他,他的根须惊喜地抱了杜家小姐的棺木,继续给她呵护。
假如我一旦死去,他能这般么?我知道不能,我也没有以死逼他,我只有努力修炼,助他些气力。
如此过了三年,梅郎已经完全是棵平常的树,看不见什么灵性了,只有我才懂他一枝一叶在诉说什么,只有我才懂他根须之抱有多深情。我俩在牡丹亭畔,枝叶相牵,恩爱有加的样子,可是地下土中,他有他的怀抱,我有我的孤伶。我好恨杜家小姐,更好恨梅郎。
园外的世界,是不属于我们的真人的世界,我从不理会它。兵火起了,人群逃难,我也不去管它。兵戈暂息,人世代谢,我都茫然若无其事,我只守定了我的梅郎,而他,抱紧了他的杜家小姐。
园子一日日荒芜下来,野草都高过人头,飞来树籽生成小树,无人修剪,纵情着它们的枝叶。我和梅郎的地盘,是唯一白天见日、夜里见月的地方,别处,都是草木挤的满满的了。
一个有月的夜里,园子外面,传来文人的吟诵。这声音,多象旧日的梅郎。我轻悄出园,去寻其所在,但见破旧寺庙里,他在。
他就是那太象梅郎,那日被我错认的人。三年过去,他面貌未改,可是我的梅郎,却容颜不在了。他在此,是借宿僧房,简单行囊里,有书,有笔墨,他念颂的,正是书上的东西。他权做卧房的墙壁上,有一副画。
那画是描绘了一个年轻女子,美丽的,天真的女子。这不是杜丽娘的容貌么?啊,他手绘的,应该是我牡丹丽娘,是我的,而不是她的画像。
我知道我现在可以做一件事情了,为这个人,也为我的梅郎。
我飘飘入室,向他轻盈一拜。抬头时,展笑嫣然。
我去了他那里三夜,我告诉他我就是杜太守小姐杜丽娘,我三年前因梦伤春,一病不起,我告诉他我葬在牡丹亭畔,我的尸骨未坏,只要他如何做法,就可将我起死回生。
我已经决定了。
只要杜丽娘尸骨在,梅郎就不会向前修炼,他面对天灾,还能逃过几回?三年来我和梅郎日夜伴着她尸骨,梅郎没有灵性了,我还有,我寻思出个要她回生的法子,我要她活,我要我的梅郎解脱。
月下,丽娘牡丹的影子婆娑起舞,梅郎枝叶战栗。我告诉梅郎我决定了,我让杜家小姐走,我则做回一株花,和他枝叶相连,根须相牵。
棺木中的杜丽娘,得到我的真气注入,只等那人来了。
我耗竭了自己,我再也化不成人形。我将和我的梅郎一起,从两棵普通的草木起,重新修炼,再做人时,也许还要过上千年。梅郎的根,放了杜家小姐,转而抱我。他的老干,有泪渗出,我知道那是为我流的泪,为我牡丹丽娘,不是为杜丽娘。
再后来,人烟多了,园子修葺了,为的是这里有天下无双的不知名儿的好牡丹。我和梅郎还是在一起。牡丹亭畔,每年春日,都晒得人懒懒的,也有士女游玩,也有儿童嬉戏,可是我的梅郎连看也不看一眼,他只是在土下抱紧了我,他的丽娘牡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