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二是浙江海宁县的一名青衣小吏，换言之，他是名仵作。

少有人能确切道出胡二已在这行做了多久，自从他外祖父和父亲先后过逝后，他便接任这个差事了。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喜欢在尸体上画点什么，后来就把这发展成了一门先锋艺术，前来拜师的人挤满了义庄破落的院子。从此胡二就假正经起来，不苟言笑的穿着一身青衣隐在尸体堆中，冷不丁的站起来，让人汗毛孔发炸。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便已是明万历年间。胡二是个大人了，但假正经的毛病却没有改掉，而且越发严重起来——－现在胡二已不会笑了。他给尸体化妆也不再是什么先锋艺术，而且习以为常的都已快被人遗忘了。如果哪天他没给尸体化妆，事主还会不愿意，说胡二越发不尊重了。

但这并不表明胡二讨人厌，相反，大家都挺喜欢他。

海宁的县令换了一任又一任，但胡二总是一身青衣隐在幽暗的房间里，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冰冷的尸体。那些尸体隐藏着各自的秘密，没有声息的躺在草席上。但这难不住胡二，他就像一个能进入地狱的怪物，轻而易举道出尸体生前最后一刻里发生的事情，仿佛亲眼所见。

正因为此，胡二又是市井间的传奇，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论胡二是如此轻描淡写的点出县衙捕头单贵生的失误，那些不可思议的发现，还有他曾参与破获的百余宗大案。童谣都唱道：“胡二到处，黑白分明。‘可是这样一个神话似的人物，却一夜白了头。

其实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来说，一夜白了头发也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伍子胥不就一夜白了头吗？当然，人家伍子胥是大英雄，而胡二只是仵作这一行里的杰出代表。胡二白了头，于国于民都没有重大损失。但对于县令车不及来说，这却是件头痛的事。因为海宁县发生了一桩奇案，一桩连胡二都想不明白的奇案。如果胡二都无能为力了，那也就是说世间只剩一个人能试着查一查，这个人就是天下第一名捕：莲蓬。

众所周知，天下第一名捕莲蓬的身价非常高，请他出手得备上万两白银。死个把人不值得出万两白银，但车不及愿意出，而且迫不及待，所以死的人一定对车不及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物。这个重要人物就是车不及的小舅子：了距。

了距是一个和尚，而且是一个贪财无礼的和尚，多年来一直欺压主持净怀。这厮还好女色，对进香的女施主多有不敬，闹的怀安寺都快断了香火。最为可恨的是，了距居然还有龙阳之癖，这是对寺中所有光头和尚的一大威胁。洗澡时都遮起幕布，搞的像是小家碧玉的闺房，让云游来的行脚僧不明所以，还以为是高深的禅学，殊不知里面的人正在光着屁股警惕不安的洗澡。怀安寺里的和尚们对了距都有意见，但敢怒不敢言，谁让他是县令的小舅子呢？现在了距死了，和尚们都庆幸不已，边敲木鱼边小声的互相说：“这秃驴，早该下地狱了！”

这个早该下地狱的了距是怎么死的呢？据最先发现他尸体的了空说，那一夜天上刮着遮天蔽日的大风，塔林那边传来烦人的铃声。了空因为晚课时偷吃果子，被罚诵读三百遍《金刚经》，正读到九十几遍时，忽听斋堂那边有械斗的声响，于是放下经书起身到窗边，才一开窗就见了距遥遥的从地面大头朝下的飞起，又大头朝下的落下去，期间还转过头对了空呲牙一笑。了空哪见过这阵势，当时就吓死过去，醒来后已是第二天寅时，风停了，了空对自己说这只是个梦，然后发现窗户开着，站起来向窗外一望，便又尖叫一声吓死过去，再醒来时胡二正在拿针扎他。正是了空的尖叫唤起了寺中的众僧，血案才被发现。对于那声变了调类似女声的尖叫，了空解释说：“那颗金刚怒目也似的头就那么插在旗杆上，怎叫俺不魂飞魄散？”

但这并不能说明了距是如何死的，当晚斋堂值事了浮就在事发现场，他也有一番说辞。据了浮说来，事发时他正在斋堂准备第二天的饭菜——－但大家都知道他这是胡扯，因为了浮值事时饭菜从没正点端上来过。不过他也不可能是凶手，因为众僧赶到第一现场时，了浮正口吐白沫的躺在一地白饭中。了浮对此也有解释，他说他刚盛了碗白饭，想尝尝熟了没有，就听见外面有动静，于是端着白饭走进斋堂，却看见了距正与一妖怪打斗，斋堂的桌椅破碎如屑，真是了得啊！而那妖怪更是骇人，长着三颗血淋淋的头颅，没有皮，眼睛是红色的，放着光，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还没穿衣服，跳跃如飞。了距虽然利害，但也被它抓起抛上抛下如同儿戏。了浮说那个时候他嘴里正含着一口白饭，猛然一惊就晕死过去。

主持净怀问那时你心中可曾有正念？发一宏愿？了浮非常惭愧的说：“弟子只想着把口中的白饭咽下，一日劳做辛苦，不可浪费了。”主持净怀当场晕倒。

当然，那一晚醒着的和尚很多，需要笔录的口供恐怕还要再写上七八篇，比如主持的师弟净月大师。净月就说那晚他曾与一三头妖怪大战八百回合，战到酣处他还使出了少林绝学如来神掌之万佛朝宗式。主持净怀在一旁脸色绯红的提醒师弟那如来神掌是少林派的不传绝学，而那不传绝学距怀安寺有千里之遥。净月口角喷沫的接口道：“正是！想当年我云游至少林时，那无相大师正在涯顶绝颠之上与魔教头领东方不败搏斗内力，若不是我以精纯的九阳内力相助，恐怕正派就要沉沦了。那无相大师与我惺惺相惜，互授神功，方有今日大战妖魔之役！所谓浩然正气，天地长存！阿弥陀佛！”不过不用解释胡二也明白，净月这牛吹大了，像他这样的牛皮匠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人才。也只有单贵生这样的木脑捕头才会对这样无稽的细节感兴趣，对于胡二来说，他更喜欢的是尸体。

时间回到案发后的第二天，了距的那具尸体停放在义庄的草席上，两臂骨折，前胸后背各有七八个黑掌印，脑袋也换了家，但圆睁的眼睛怎么也不肯闭上。这让胡二很恼怒，因为他不喜欢被别人注视着工作，更何况现在要开膛破肚的就是那颗头颅的身子。让脑袋看自己的身子被清空，怎么说也有些不敬，于是胡二决定让了距闭上眼睛。他掏出万应神油，又倒出滴玛瑙汁，拌均成浅蓝色透明液体。这就是世上最为可怕的强力胶了，来上一两滴就能把铁链粘在大象脖子上，终生都拉不开，印度阿三们就是这样驯养大象的。此刻胡二用神胶把了距的上眼皮与下眼皮粘合起来，这还没完，胡二还拿出扇子扇了会，确定胶干了才松开手，但胡二刚一松手那了距的眼睛就又睁开了。

大家试想一下，一颗金刚怒目的脑袋与身子分了家，摆在桌子上盯着你，还呲着一嘴黄牙，那感觉一定不好受。特别是他的眼皮上还粘着两片透明软胶，像是戴了一副浅蓝色墨镜。胡二为此大伤脑筋，整整一夜都在与了距的上下眼皮斗争，以至白了头发。所以，胡二不是破不了案，而是还没腾出时间破案。但这话不好意思说出口，让人知道了还以为他胡二是让了距的脑袋吓白了头，那简直就是耻辱了。所以胡二选择沉默，让大家以为这世上也有他胡二破不了的案子。

事实上，胡二对了距的死因一清二楚。了距的脑袋搬家前曾有过激烈搏斗，而在了距激烈搏斗时，实际上他身上已经一滴血也没有了，这就是为什么斋堂里虽然乱七八糟，但却没有一滴血的原因。但问题是，一个一滴血也没有人一定是死人，而死人又怎么会激烈搏斗呢？

在车不及不派人去请莲蓬时，胡二已有了一个答案，但是他决定不说出来。“万事总该都有个残缺美。”

胡二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县令车不及可没想到过会有这种事，所以他请来了天下第一神捕莲蓬。莲蓬到了海宁县的第一件事就是察看案发现场，不过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于是他便又直接去了义庄。莲蓬到义庄时胡二正在吃午饭，对着了距的人头。不过双眼已被白纸粘住，样子滑稽却仍旧恐怖。

“你就是天下第一神捕莲蓬？”

“你就是东方首席仵作胡二？”

“我早该想到了。”

“什么？”

“非我族类，世上又怎会有什么天下第一神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