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摘得桃花换酒钱。
世人笑我太疯颠,我笑世人看不穿。
不见无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唐寅
宋朝那前所未有的繁华胜世,终于在残害忠良,外族入侵的狼烟战火中,无声的画上了休止。那金陵醉人的故事,那西湖沉浸的美景,都在那折戬沉沙的征途上,化为了烟云。
只有那前朝醒世的诗篇,还被一代又一代的吟颂着,但那诗中出离的智慧,而今又有几人懂得?
宁思远静静在马上摸索着自己身上那道新添的刀口,未干的血渍那湿淋淋的触感,使他俊挺的双眉略皱一团。不是他不明白武林那弱肉强食的铁律,也不是他妄自尊大估量错自己的实力。他当然明白,名师手下再不争气的徒弟也不好惹,而像自己这种从各家各派杂七杂八的功夫,再精炼也有极限。但是,这么多的道理,在他看见那几个横山派的登徒子持强凌弱,欺负那对卖唱的父女时,就全抛到九霄云外了。他拔剑,然后立刻就后悔了。他后悔了,但仍旧拔出剑来。人,有时有明知不智却仍要为之的事。他常令自己后悔的几天无法动弹,却从没有让自己后悔的一生不得安寝!自从国乱,民不聊生,人人自危,侠,少了。少到连他宁思远这种不入流的高手,都被冠上了“大侠”的名号。
累啊……累的时候就更令人怀念从前的美好生活。宁思远喜欢唐寅的诗,有一种看破的洒脱。于是他常常吟,吟得最多的就是这首写桃花的诗。但确切的说,宁思远没怎么见过桃花,不是因为稀少,而是总有太多缠人的俗事,让他脱不开身,就那么与那满树“残霞”绕身而过。他也累了……也想借那桃枝靠靠,做个无魇的香梦……
何飘扬默默的立在院前那株亲手栽培的桃树下,无聊的细数那些开放的桃花。这棵树是他辞官退隐后种下的,如今他已不再是16中举的新科状元了,与这已人抱难够的桃树一起有了年龄。他,已住到第8个寒暑,它,已迎来第7轮花发。多久了……离那童年记忆中的繁华,仿佛已有了隔世之晃…………君子洁身自好,他没有趟如今这你挣我夺,朝不保夕的混水…………而是人境结庐,伴山色同归…………他唯一剩下的雅好,就是闲来漫颂那前人的佳作。李杜念遍,反而陷在唐寅一首绝句中情难自拔!莫不是那爱桃之心,隐世之情动了自己古井不波的心湖了…………大概吧……
宁思远扬鞭,马儿正要放蹄而去,却又被无常的主人收缰而止。呆望着山路回转处那隐隐的桃红,宁思远突然放纵自己,觅着桃香缓缓寻去……
满树桃花,似是在早春中点燃了一团火,随着风动,静静摇曳,默默舞动着。在还是初绿的山间,与碧空旭日掩映着,是怎样一种无言的华美,又是怎样一种出世的自然?
宁思远不知道,但却明白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他告诉自己,只要懂得欣赏便可了……
“桃花坞里桃花庵……”
突然,宁思远目光一转,看见那立在桃树山峦间那古朴雅致的小茅庐,不由会心一笑。他正在想着有朝一日,天下大定,他退隐封刀,于此天然无嚣之地,结庐而居呢!却不想有人与自己所见雷同,早已占了这片风水宝地……
“桃花庵下桃花仙……”
何飘扬没有想到自己一回身,后面却多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侠士。但令他真正错鄂的是,这位高手竟然为了看桃花,忘了身边还有人!
“桃花仙人种桃树……”
那人似痴似狂,把桃花当作情人的眼神,令何飘扬起了悻悻相惜之意,无言的,何飘扬轻轻移步,伸手攀折那最矮的一叉末枝,依依不舍的凝视那枝上半发的桃红之后,默默的递于了侠士。
“摘得桃花换酒钱……”
宁思远是被那枝条清脆的折断声惊醒的!他愣愣的望着那手擎桃枝,明眸含笑的俊美书生,虽然一句交谈也未曾有过,但他直觉洞悉了书生那善解人意的用心……那几乎是一种灵犀一点的默契,在瞬间流转过两个陌生人的心间……宁思远什么也没说,极为自然的接过花枝,小心翼翼的捧在掌中。但另一只手却同时解下不离身的宝刀,想也未想的塞入书生怀里。
书生想说什么,但最终也不忍破坏两人间那无声的宁谧,优雅的接下刀来。
宁思远忘了自己的声音,沉默的微笑着……
何飘扬忽略了善辩的词语,无声的回答着……
然后,宁思远转身而去,独留下何飘扬回味方才那难辨是幻是真的天然一偶……
没有一句话的邂逅,似乎预示着属于两人的那段美丽如画,静处有声的失传了的故事……
“……”何飘扬又在门口坐着发了一天的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即使是刚刚辞官那段无聊的要死的日子里,他也能冷静的找到各种各样的方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不同了,有什么不同了。全怪那个猛浪的闯入他平静生活的家伙!可是……他还会再来吗?
桃花已是半残了,春已将尽……若花榭去,那他又用什么来留他暂且驻足呢?他为什么要去为一个不知姓名的人发愁?!何飘扬赫然惊醒,懊恼的轻轻拍打自己的面颊。身后的老仆也不知立了多久,见何飘扬终于回魂,小心翼翼的趋前问:“少爷……这玩意儿……能不能挂起来了?”何飘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随着老仆的目光一路看到自己怀中……“啊!”真是,自己怎么又把好好挂在厅里的宝刀抱在怀里啦!!!!何飘扬甩甩头,实在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的取下了刀来!
忽然一阵轻风送爽,院内桃枝摇曳有声。桃花轻薄,纷纷来下,归做春泥。遥望着万里无云的碧空,何飘扬下意识的抚摸着宝刀考究的雕鞘……那人儿……现在何方呢……
宁思远冷冷的看着那个又哭又闹,仿佛自认永远不必长大的娇小姐。常鸳儿是江南常家的独生女,自幼生在武林世家,是名副其实的捧大的宝,却也是他最不会应付的那种人!!!
也不是不明白……唉——常老太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路边的阿三都知道!世家之女,大侠之妻,常老太爷为女儿安排了一条太狡猾的前程。而他,就是他们选中的那颗上好的棋子。
宁思远不喜欢常鸳儿,但不能公开扫常家的脸。江湖上行走,不留多点后路不行。可是,谁能告诉常鸳儿,她没有资格处处以宁夫人的头衔自居呢?
“宁大哥啊~~~你听我说嘛~~~~~~~~~`那个讨厌鬼多看了我两眼,你要帮我教训他哦!”宁思远淡淡扫了一眼,只不过是个跑堂的小二儿,还指不定是在看她的人还是看她那身招摇的华服呢!
“我为什么要帮你教训他?”不耐烦的,宁思远挑了挑剑眉问。常鸳儿呆了一下,随即理所当然的回答:“为什么?!我是下嫁你的妻子啊!”
清晰的听见自己理智烧断的声音,宁思远豁的一下站起来,冷冷的丢下一句:“全天下只有你这样认为!!”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受够了!!!他受够了……一肚火气的宁思远正要折断手畔的树枝解气,突然,一片绯红浮现于心……他好想看……那树桃花……也许还有……那位不知姓名的知己…………
“……”拼命捂住嘴,阻止那即将倾泻而出的惊讶!何飘扬傻傻望着那熟悉的陌生人牵马缓步走到自己身前!不单纯是高兴的情绪混乱着他的思维,何飘扬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要说。仿佛一开口,一切就会如同晨间的山雾,顷刻消逝无踪……
宁思远沉默的凝望着何飘扬的俊颜,不太确定吸引自己的究竟是不是那树残红……他不敢出声啊!怕那桃花仙人被惊动,驾云而去,从此再无缘相逢……
静静的,宁思远探手由怀中摸出一对做工精巧的银铃。叮铃噹啷的清脆敲击声,竟天然成为这宁谧中无言的问候。
何飘扬不知所措的接过铃噹,爱不释手的抚弄着,忽而又忆起什么,连忙转身去折那桃枝回报!但,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按住了他。何飘扬脑中顿时一片空白,那略显粗糙的触摸感,令他半个身子酥软的有些发麻!不敢置信自己竟然想就此倒入那宽厚的胸膛!何飘扬暗自气恼的咬住下唇,但却没有表现出什么,毕竟……他不是懵恫的莽撞少年了……
什么都没有说,但何飘扬就是明白。那人惜花,不忍令他再折……
宁思远讶异的看着那书生弓身,用修长的手指轻柔的把那对银铃系在他的左腕上!银铃碰撞,响声清扬。自己怎么会想就势将书生揽入怀中呢?!他不缺女人啊!!更不会缺什么男人吧!!!宁思远迷惘的思量着……时间在这无声的画卷中沉默的流转……
取出珍藏在友人家中数十年的好酒。
横过搁置在阁上已蒙尘的玉箫。
举杯共饮因知己,箫声绕梁为“子期”。
宁思远兴起,挥动手中那自怀里掏出,已暗藏多时的枯萎桃枝,在地上扬扬洒洒划出“宁思远”三字!何飘扬知机,暂停玉箫,纤指沾着浓酒,就桌写下“何飘扬”相应!!!
风起,尘掩……
日出,水腾……
混不知身后一双含恨的俏目,已恶狠狠看了多久……
“我不可能会娶你。常鸳儿,你和你的家族都不要再做梦了!”宁思远忍无可忍的吼到!常鸳儿坐在一旁,平静的缝着手中嫁娘的新衣,头也不抬的回答:“你会改变主意的……我有办法…………”宁思远气愤的冷视这背着自己备好的新居,一句“随便!!”忿然离去。
常鸳儿还是在笑,仿佛一切都已成定数!但手中的针……却无声划破指尖……可惜那喜服的朱色太正,掩埋了过去……甚至骗过了她自己……
快步赶往前厅的宁思远,一路上脑中不知为何全是何飘扬的影子!!!三年了,虽然仍旧`没有打破彼此之间那无声的意境,可是……花开时,他们共赏……桃熟时,他们共尝……他们……竟以那无言的躯体占据了对方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