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 发
红杉站在这个山谷里,没有人知道它们生长在这里有多久了。清一色的红杉林绵延几百公里,有的胸径已经有20几米。云雾环抱着它们,最后一次。伐木工人已经进展到这个山谷了。
直从电锯的轰鸣响起后,山谷里其他声音就消失了。鸟鸣,蛇爬行的嘶嘶声,虫子的低语,都消失了。似乎除了逃不掉的红杉,其他东西都逃走了。
库仑的手臂绷的紧紧的,所有的力气都握在电锯上。他的身子随着电锯的震动而抖动,脸上的肌肉也在抖动,看过去类似仇恨的表情。他有使不完的力气和仇恨。他把电锯开到最大档,恨恨地锯那棵树。那棵优美的红杉颤抖着,无声地,缓慢地倒下来。库仑提着电锯的把柄,傲然站在树的尸体前面,然后,他丢下电锯,回家。
库仑回到家里,推开门。家里和原来没有什么不一样,门口的汽油桶,木质的窗户。他的妻子背对着门口,脸朝着窗户,梳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很多,很长,黑油油的从她举着的手里垂下来,像一条修炼已久的蛇。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但她的背影却有一种让人感到紧张的姿势。她转过身来,挺着大肚子。贱货!库仑一巴掌摔过去,谁干的?妻子的脸被摔得偏向一边,但她没有哭。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性无能者,她的眼睛很大,没有爱,没有恨,神情很专注。
他耳鸣的厉害,电锯的声响一直在他脑子里来回锯。他的手摸到汽油桶上一个东西的把柄,一下子就抓紧了。那是把斧头,还没有用上电锯之前,这就是他们的工具。
他挥起了斧子,像以前无数次对着红杉砍过去那样。许多声音突然静下来,库仑的咒骂,女人的惨叫,电锯的轰鸣,都静下来了,像在很深的水底。在恐怖的寂静中,被破开的肚子像洪水一样涌出无数条小蛇,在地上扭动着,它们争先恐后地向屋外游去。即使浸在血水里,也看的出它们花花绿绿的颜色——都是毒蛇。库仑恶心的全身一阵发麻,他失声尖叫,声音突然又回到这个小木屋里:女人的呻吟,电锯的声音,又都听得见了。
两道山以外,一条蛇正愤怒地向这里赶来。它分叉的长舌嘶嘶地探在前面,身子绷得硬硬的,速度比箭还要快。
库仑觉得自己身体软得也像蛇,喉咙深处痒痒的,一条白色的小蛇正扭动着努力想爬上他脚面。库仑害怕地后退一步,撞到了门口的汽油桶。那条小蛇溜出了门口。而他像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似的,盯着蔓延满地的蛇,手伸到后面摸索着推翻了汽油桶,颤抖着摸出打火机。
嚓,一朵微蓝的火焰,随即“嘭”的一声,膨胀成火海。在火焰忽明忽暗的手指里,满地的小蛇裹着火苗痛苦的扭动,好象也是火焰的一部分。妻子在火焰里没有声息,火焰冰凉而灼热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她,好像要唤醒她,但她永远不会感觉到了。库仑身上也沾上了火苗,他挣扎着,想打开门。他的手指颤抖着去摸索门。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撞开了。一条大蛇呼的一声扎进火海,像一道飞行的标枪,那么准确地扎到女人的身边。它松弛了身子,温柔地缠住了女人没有知觉的身体,然后把头枕在她的脖子下面,好让她舒服一点,就像它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在火海里,它的动作依然舒展自如,和原来一样。火焰像一床松软的锦被,把他们合葬了。
门外,库仑脸向下倒在地上,他的右手向前伸,保持着努力爬的姿势,而下半身还留在屋里,已经焦得和碳一样了。
在他们的上空,梅杜莎的脸像一朵云彩那样停在天上,等着那些纯洁的小蛇飞上去做她的头发。
二十年后。
四十三区,位于高架桥边的住宅群,38层。
卢卡靠着又狭又长的法式落地窗坐着。一阵轰鸣声由远而近,卢卡拉起窗帘。这次经过的轻轨是浅灰色蓝条纹的,长长的身子在新干线上蜿蜒。卢卡默默看着轻轨上那排亮着灯光的窗口,真迷人,她在心里说。轻轨飞快从高架桥上冲过,远去了,看不见了。卢卡松开手,让窗帘落下来。和轻轨约会是卢卡每天的功课。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她孤独一人。
轻轨一过,空气静下来就听见隔间那边的响动,疯狂的喘息声,痛苦而缠绵的呻吟,还夹杂着一两句粗话。卢卡看了看用来做隔间的那张厚布帘,这种声音她太常听到,已经不奇怪了。
过了一会儿,丁丁的男朋友舒乐袋从布帘那边钻出来,他只穿了一条沙滩裤,赤裸着上身从卢卡面前走过。他故意走得离卢卡很近,大腿几乎要擦到卢卡的脸,他懒洋洋地对着卢卡做了个暧昧的表情:借用一下你的浴缸。
卢卡说:用完刷干净。
舒乐袋走后,丁丁还不起来。她在布帘后面说:卢卡,帮我拿一瓶醒目过来好吗?要冰的。卢卡走过去打开冰箱,冰箱柔和的灯光里,除了一瓶听装醒目其他什么都没有,前天买的那箱牛奶已经不见了。卢卡叹了口气,拿出那瓶饮料,掀开布帘走进去,丁丁还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条薄毯子,她过分丰满的身体随着呼吸在毯子下起伏着。卢卡知道她什么也没有穿。丁丁把毯子往身上裹一裹,坐起来接过饮料:亲爱的,我得去买个新手机,你能不能先借我一点钱?
你不是有手机了吗?
我觉得原来的明黄色不好看了。
明天球场发了钱就借你。卢卡说着起身就要回到自己那边。
你真好,亲爱的,原来的手机我可以送给你。
我不要。拿了你手机你还会把钱还给我吗?
卢卡说着起身出去,拉开布帘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对了,上个月房租你那一半还没交。
阿麦高尔夫球场,休息室。
背了一趟球回来的女孩子吱吱喳喳地抱怨着,客人太多,球袋太重,前一批球童太厉害,把推车都拿光了。害她们只能自己背,她们的抱怨里有对有钱人的妒忌与怨恨。东南亚的老板开的高尔夫球场就是这样,杆弟清一色的是女孩子。卢卡在一群女孩子中特别突出,倒不是因为她个子高,而是她不抱怨,只是埋头整理球袋。她的动作准确,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灵巧与力度。球场经理张小姐就是因为这一点很欣赏卢卡。她做得很有条理,先把沙袋,毛巾,水瓶从球袋的侧袋里清出来,然后用一块干净的绒布拭擦木杆的杆头,打完18洞,杆头上难免沾一些泥土和草屑。然后用客人原来的毛茸茸的保护袋把三根木杆的杆头套在一起,这样锋利的铁杆杆头就不会划伤木杆。
她拿起铁杆,前台电话就在这时响起。杨小姐叫她:卢卡,你的电话。
卢卡走过去,她几乎不笑,脸上有一种宁静的美。电话里传来吴涌亮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卢卡,下午看电影吧?《垂直极限》,听说很好看的。
不行,下午我还要背杆。
卢卡,不能请假吗?
真的不行。周末客人多。
卢卡……
好了,我现在很忙,不能和你说了,再见。卢卡打断吴涌亮的话,回到球袋边,清理完木杆以后依次是铁杆、推杆、扇斗杆。最后她把14根球杆都小心安顿好,像对待自己的东西那样,背在肩上出去。帮客人把球具放进那辆本田雅阁的工具箱。她很有力,把球袋放倒下来的时候托得很稳,一点响声也没有发出。然后快步走到客人面前,深深鞠躬,用日语说:欢迎您再来。那个秃顶的小个子日本人显然很满意,他忙不迭地点头回礼,然后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钞票给她。卢卡再次鞠躬:谢谢你,不好意思了。
球场里城里30多公里,到城里卢卡先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一袋吃的,又买了一箱牛奶,回到她小小的房子的时候,已经很迟了。屋里黑灯瞎火的,没有人。无边的孤独感又四面八方地升起来。
卢卡抱着食物打开冰箱,奇怪,冰箱里居然满满的。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卢卡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从冰箱里抽了几样看了看,都是很贵的食物:德芙巧克力,安第斯乳酪,卢贝隆坡地产的干红。怎么了?
卢卡让冰箱的门开着,按下电话录音,边听录音边把自己买来的东西放进去。两个电话是吴涌亮留的,最后一个是丁丁留的:卢卡,今晚我不回来睡,舒乐袋如果找我,就说我去姑妈家了,祝你晚上愉快,bye。卢卡提出一盒牛奶,坐在冰箱前的地上开始喝。冰箱的门开着,里头的小灯柔和地照着她的脸,她的脸立体感很强,神情敏感而专注。
窗外,轰鸣声由远而近,一辆粉红色的轻轨正呼啸而来。
四天以后,丁丁才回来,她好象又胖了不少。她盘腿坐在卢卡床上吃巧克力:怎么样?舒乐袋有没有给我打电话?
没有。录音里有你两个电话,都是比萨饼店老板打来的。问你还去不去上班了。
丁丁噢了一声,却没有受伤的样子:无所谓,我今天下午就去。现在,我得在你的床上好好睡一觉,下午才有精神端盘子。
你自己的床呢?
哦,太脏了,没法睡。说完丁丁就钻进卢卡的被子,连头都蒙上了。卢卡看了一会儿自己被子里隆起的那个大包,说:现在有钱借你了。
丁丁从被窝探出头说:谢谢,亲爱的,我现在有钱了——我找到一个大款。说完她又缩回去睡觉。
卢卡扯扯嘴角表示笑了一下,转身到布帘那边,把丁丁床上的被褥都抱出来,扔进浴缸,放满水,动手搓起来。
培训课,高尔夫会馆二搂。
张小姐对坐在西餐桌前的女孩子们说:第一件,通报一下我们兄弟球场今天上午刚刚发生的事。一个客人在第9道打第2杆的时候,球的落点怎么也找不到。那时候杆弟也没有喊“看球”。一个小时以后球道右侧的湖边就传来消息,一个人在湖边钓鱼被球击中脑袋,死了。还好他们球场有办保险。
张小姐停下来看看女孩子们,看到预期的恐怖的表情后她才接着说下去:因此我再强调一次,如果球道上有人,我们一定要提醒,要大声喊“看球”。用大号木杆开出来的球,飞行速度相当于一颗自动手枪打出来的子弹。张小姐嘎然止住,抿紧嘴唇看着她的手下。在一群混沌的女孩子里,只有卢卡专注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有一个听进去也好,张小姐暗想,接着交代第二件:一杆进洞。这种事情的概率实在是太小了。用美国一个专栏作家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人在一天之内被雷劈中了两次。
女孩子在下面笑成一片。只有两个人没有笑,一个是张小姐,还有一个就是卢卡。
等女孩子笑完了以后,张小姐不动声色地接下去:有的球场经营了上百年历史都没有遇到这种事。而我们的球场,很值得骄傲,两年前有一位客人,在13道一杆进洞。他的技术也并不是特别好,从发球台出去,球怎么也找不到,大家都帮他找,还以为打到水里去了,只好当遗失球算。没想到上果岭一看,在洞里。客人自己也很高兴,作为球场方面,我们也感到很荣幸。我们特地为他种了一棵大叶合欢,就在13道果岭左侧。树干上还有那个客人的铭牌。因为客人以后打球都会到我们这里来,这个幸运的地方。而且他还会把他的朋友们带来,他可以向朋友们说,这是我当年一杆进洞的地方,连大卫·杜夫巡回赛的职业球手都打不出这种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