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魔鬼出没,有些地方,漆黑一片。——《奥义书》(公元前600年,印度)
1
“为了爱,或者恨,人们来这儿找我,”瞎子空洞的眼神穿过我的身体,使我不寒而栗,他接着问我,“那么你是为了什么?”
“凌蒙,他夺走我的地位,抢走我的女友,我要让他知道这样做的下场。我听说,你能让人获得超常的能力。” 我说话时,想着一个人:艺妃,我的生命。
“他们知道,我的法术能令他们梦想成真——使敌人死于非命。不过你一定在怀疑,普通人做不到的事,瞎子为什么就能做到。” 他指指炉子上漆黑的瓦罐,这个瓦罐极大,大可合抱,深可没膝。瞎子布满黑褐色斑点的皱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如果你做好了准备,就相信我。”
我尽力伸长脖子,想看清瓦罐里的东西,但里面黑古隆冬,什么也看不见。
他似乎了解我的意图,劝阻说:“人们有眼无珠,对自然界的黑暗力量视而不见。你也一样,甚至会感到失望,那是因为你能看见这些东西,却永远无法明白上帝创造它们的用意。我告诉你,这罐子里是满满一罐黑荞麦,荞麦里面藏着蜈蚣、蜥蜴、蝎子、海星、步行虫、红背蜘蛛、蜜蜂蜇针、绿帽菌、大青树籽、响尾蛇皮、小公鸡的鸡冠、夹竹桃的干花瓣……”
我打断他说:“行了,我不是想成为一个术士——我只想达到目的。还是请说说您的收费标准吧!”
“为什么人人都这么急不可耐——好吧,告诉我,你想要怎样的效果?我是按效力收费的。你想让你的手获得怎样的效力?”
“许多人来找过你,那么他们都有什么要求呢?” 我在思忖着要不要跟他摊牌。我想到凌蒙害得我生不如死,所以,理所当然,我应该要最致命的法力。于是我说:“我要消灭他。”
他开出了一个大得惊人的价格。但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即便是生命,我也在所不惜。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离他远一点,看清了他布满老年斑的脸上道道沟壑,这岁月的沧桑如同冰川刻蚀的地表,使他显得更加威严。
“所有来到这儿的人,无一例外都选择了最强的法力,”夕照落入他的眼睛里,使它们看起来像蒙上了一层玻璃纸,空洞而可怕,“你也不会例外。”
“是的,我听说由您赋予法力的手能够操纵他人的喜怒哀乐,影响他人的命运……”
“你听说过那些离奇的命案?”
我对一件事情记忆犹新:“上个星期三夜里,大新公司的副总裁自己扼住喉咙,窒息而死。可真是离奇啊。我想使我的双手也具有这种能力。”
瞎子又神秘地笑了一下:“年轻人,你错了。一只手具有这种能力就足够了,你不能让两只手都去干这种事情。哪只是你的利手?”
这话听起来玄虚,可我知道瞎子不是信口雌黄的人,所以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右手。”
“好,那你就把左手给我。你以后会明白为什么我要把法力赋予左手,而不是你的右利手。”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抓住我的左手,插进黑荞麦中。他感觉到了我的紧张和反抗,就劝我:“任何事都有一定的风险,不过人们信任我。因为除了信任我,他们别无选择。也许你会害怕,不过你能承受,因为这远远比不上生活强加给你的痛苦。是吗?”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劝说卓有成效。虽然我紧张得要命,冰凉的汗水沿着脊背往下滑,但我还是跟随着他的引导,把手插进了黑荞麦中。罐子很深,黑荞麦淹没了我的手腕。但还得继续往下,往下,直到底部,瞎子才住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绳子,把我的肩膀紧紧缠住,捆在瓦罐边沿,直到它无法动弹。
我的整条左臂都被埋在荞麦中了。那埋伏在下面的会是什么?马蜂的毒针,眼镜蛇的尖牙,还是腐蚀性的硫酸?左手的血液好像凝固了,一阵尖锐的痛楚从指尖传来。很快,这种痛楚传遍了全身。也许蝎子正在蜇我的指尖?也许是烈焰正在炙烤?不是简单的痛,是千万根针剌进指肚,扎进指关节!也许我的指节、骨骼、筋腱在一节节、一段段地被活生生撕下来,沦为毒虫的美餐?我的理智几乎要崩溃了,我要夺路而逃!
“不要紧,这里面没有活着的东西。来这里的人都有疼痛的幻觉。”瞎子这样劝道。然后,他点燃香火,嘴里念念有词。
这时,我感到罐子的底部在移动,它移开了,但罐子里的荞麦并没有漏下去。相反,似乎有某种东西钻了上来。它埋在荞麦下面,慢慢向上蠕动。我感到它拨开了荞麦,碰到了我的皮肤,凉嗖嗖的感觉沿着脊梁上升。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惶恐,惊得大叫起来:“快快……放开我,放开我……”但是绳子勒进手臂,我的手依旧埋在荞麦里动弹不得。这瓦罐竟然极重,竟纹丝不动。
可是,那东西并没有咬我,它只是缓缓地抓住了我的左手。我感觉到了:那是一只手!是一只活着的手!
我骇异不已,屏住呼吸,控制自己不要昏过去。我感到那只手摸索着,从荞麦里伸了上来,它的指尖摸索着我的手背,到手腕处停了下来。我面如土色,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等待着,等待着从罐子里钻出一个凶神恶煞。然而,那只手的动作似乎挺柔和。它慢慢转到我的掌心处,然后,一把握住了我的左手!它慢慢晃动,摇了三下。
它在跟我握手?如果它能说话,它说的是“你好”还是“我要吃了你”?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出乎意料——那只手松开了,渐渐滑落,好像沉入了一片黑暗的沼泽中。
瞎子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声,然后正色道:“有一件事你必须注意。”他没有往下说,却示意我走到屋外。我这才注意到,窗台下的泥地上生长着一大片虎耳草。奇怪的是,有些花开得正盛,有些却已经凋谢,零落一地。他对我说:“摘一朵吧,左手。”
我满肚疑团,不知他在搞什么把戏,不过还是伸出了左手,拇指和食指掐下一朵花,把细小的红茎捏在指间。虎耳草花的洁白中略带紫色,娇艳异常。不过,没来得及欣赏,它就在我指尖迅速地枯萎,白色的花朵转眼就枯干皱缩了!
我吃了一惊,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但瞎子说话了:“我们成功了,你得到了想要的力量!”
我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的力量?”
“是的,毁灭的力量。从今往后,你的左手不能碰任何有生命的物体,包括你自己,”他神色凝重,“切记,如果你爱他们,就不要用左手碰他们。否则,我也帮不了你。”
我答应了,问:“荞麦里怎么会有一只手?”
“你知道吗?没有神灵的帮助,法术就只是把戏罢了。我替你请求的是最强的法术,那么,今晚来和你握手的应该是死神。”
“他把能力传给了我?”
“是的,我想你拥有了死神的能力。”
我就是死神。
凌蒙,我就是你的死神。
2
回到家,刚开门,就传来了热情的声音:“欢迎,欢迎。”那是金刚鹦鹉的叫声。
我靠近笼子,看着金刚鹦鹉那身美丽的羽毛,伸根小棍进去逗它。它和我相处三年了,十分信任我,兴致高昂地用嘴咬住小棍和我争夺,这是我们常做的游戏。我松开手,它抢走了小棍,高兴地扑腾着翅膀。
我打开鸟笼,把右手伸进去,它就跳上我的胳膊。我凑过脸去,它就乖巧地把头靠过来,贴在我的脸上。我们做惯了这种亲热的游戏。
我抬起左手,轻轻抚摸一下它的头。它猛地缩回头去,从我手中挣脱,发出一声怪叫,这声音好像是鹦鹉们在野外见到了老鹰时的报警声,又像一阵尖利的啼哭!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被吓了一跳。可是,它没法逃脱,忙乱中,一头撞在吊灯上,落下地来。它预感到了大难即将临头,拼命反抗。它在地上扑腾着,飞到半空。但是,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揪住了它,它再一次重重地撞在墙上。这一次伤得很重,它飞不起了,但它不会甘心情愿地落入死神的手里,仍旧全力挣扎。它全身扭曲,完全失去了平时温文尔雅的风度。在那双手的撕扯下,它的羽毛纷纷扬扬地脱落下来,在低空盘旋飞舞,洒落一地。它的头上、嘴角流出鲜血,其状惨不忍睹。
我知道,结局是注定了的。我跨上几步,踩住它的头,听到头骨粉碎的嘎嘎声。
第二天,我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夹着公文包,像往常一样到公司上班。打字员王敏见我进门,立即站起来致敬:“高总,您好。”我很乐意人家叫我“高总”而不叫我“高凉副总经理”。况且,王敏很漂亮,虽然她远远不如艺妃漂亮。
我不禁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艺妃时的情景。去年,公司的新闻发布会上,她迟到了。在其他记者起身离去之时,她才匆匆赶来。我重新坐下说:“别急,你拍完了我再走。”她忙完后抬起眼睛,我发现她有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我说:“站在镜头前面的人,应该是你。”她莞尔而笑,露出洁白晶莹的牙齿。我开始约她,她渐渐地成为我生命的全部。那三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我自信地认为,命运握在我手中。为了支持她,我让艺妃采访总经理——凌蒙。没想到此后一切都变了。凌蒙又一次战胜了我,夺走我的幸福。
艺妃,我的生命。我要得到你。
王敏热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凌总,您好。”我可以感觉到,员工对他格外热情。因为他不但善于暗箭伤人,也善于拢络人心。
现在,他来了。他很快就会知道,胜利不可能永远只属于他。
我从裤袋里抽出左手,微笑着转过身,向他伸手:“凌总您早。”对于被他排挤下去的人,他显得格外热情,因为他知道,笑容也是一种高价商品:“啊呀,高总。”
两个对手的一对左手握在一起,热情地晃动。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手指虽然修长白皙,却非常有力,一个英俊男子应当而且只能长着这样一双手——难怪艺妃会投入他的怀抱。 现在,这双手落在我手里,力量却陡然衰减下来。我看到他皱了一下眉头,脸上闪现痛苦的表情。
“凌总,您怎么啦?” 这是我造成的,我当然应该关切。
他抽出左手,擦了一下额头沁出的汗珠:“哦,没事,可能是昨天没休息好吧。”说完,他快步走进总经理室。我也不便停留,步入自己的办公室。
我刚在茶杯里放好茶叶,就听得门外传来一声惊呼,接着,是焦急的呼救声、杂沓的脚步声。我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开门出去。
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总经理室门口更是水泄不通。“怎么会这样?”“120打了吗?”“怕是……叫警察吧……“刚才还好好的呢!”人们议论纷纷。一个人在里面惊慌失措地叫嚷着:“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