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回廊,紧闭的朱漆红木大门,沉重的吊饰铜环永远是沉默。
自我出生,这一切便是我生活的全部。
死般沉寂的庭院只有几株桂树不耐寂寞地开着。
花意闹枝头,寒蝉噤声。
于是,春去秋来,花开花落,那漫天的花雨,成就了更为忧郁的叹息。
漫漫洒洒,拂过曳地的裙纱,越过院墙,直往那外面的未知世界,我的向往。
从此,面树背墙。
看不见,是不是就不会心伤?
月光拉长我的身影,摇摇欲坠,与桂树的摇曳身影重合,狰狞如魔鬼的笑容。
我有多渴望自由,我心明知。
而今,日思夜想的这份本以为是奢望的愿望即将实现了。
明日,那人便会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八抬大轿前来迎娶我。三媒六聘虽是没有。因为他是当朝皇太子,他的婚姻不会由媒婆操纵。但却能给我世间女子所艳羡的一切——金钱、地位、权力。还有我最渴望的……自由。
足以满足任何一个女子最大的虚荣心的是他非我不娶,不惜与他的父王、群臣还有我整个家族对抗。以命相挟,非我不娶。非我这个不祥之人不娶,集天下之大劫大难的人不娶。可笑,传言会覆灭这个王朝的天劫之女的我将要成为太子妃,而王朝的唯一继承人却是将我从牢笼中释放出来的人。这些,父亲,是你所未曾料到的吧?此时,你的表情会是如何?
我倚着桂树,尖锐地笑着。
轻风袭来,金黄色的花瓣打在身上柔柔地无一点力道,却让我疼痛异常。无助地搂紧双肩,我更加狂肆地放声大笑。泪水涌出眶,滑过颊际,一片冰凉刺骨。
我可以出去了。我可以自由了。可是,为什么心空空的?为什么不高兴?夙愿得偿,溢满胸膛的为什么是寂寞而不是喜悦?我在笑,为什么迸出眼眶的会是泪花?
我很寂寞,心很寂寞。
努力了很久以为根本不会有希望却不放弃的而今终于有了回报,目的达到后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失落。
我象一个一下子得到了太多梦想的东西反而无所适从的孩子。
原本塞得满满的心一下子空空的,那种感觉象是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消失了。视野里空旷得只听得见自己哭喊的声音,难以压抑的恐惧。
然后就会想起过往的一切,那种最纯真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简单的感觉,却是被自己所遗弃的。
静静的夜里,落花飘零无数,我的啜泣,清晰可闻,却无人过问。
他不在。
自15天前,琅宇拥我入怀告知已经被允婚的消息后,我便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身影。也失去了他温柔的凝视和那温暖如春的怀抱。
月桂下,月光如止水,波澜不兴。
“儡舞小姐,该回去歇息了,明日可得早起。”轻盈的脚步从长廊的一头传来,灯光明明灭灭,树影憧憧,似温和有礼的声音有着无声的胁迫,七分畏惧三分蔑视。是我先前屏退的丫鬟,我的父亲所派来监视我的。
怕我会伤害琅宇吗?我冷笑。如果我有心,她们又能拦住什么?父亲,你终是不曾信我。
我不应声。
脚步在后方停下,掌灯人笑颜如花:“请儡舞小姐回房。”见我漠然不理,更加重几分语气,“还请儡舞小姐以楼家名声为重,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回首瞟了她一眼,她可曾当她是下人吗?
“我待会自己回房,你们先下去。”
“儡舞小姐……”
“休得多言,除非,你们想随我一同进宫?做我贴身侍女?”
闻言,她们各个煞白了面孔迅速退了下去。
我凄然一笑,伸手抚上月桂,青丝披散,柔和地铺在曳地的素白罗纱上。
我定要逼你出来。魃魑。过了今夜,我们彼此就陌路疏途了。
退离数步,长袖招摇,形姿摇曳。转身,挥袖,云裳飘忽,黑夜汇总白光闪烁。渐渐,动作变得缓慢而僵结,节拍性舞动,我的眼神变得空洞而游移,迷蒙异常,逐渐失却了焦距。
整个舞蹈却充满了让人迷醉的气息,诡异。
一双手忽然握住我的腰身,硬生生止住我凌乱不堪的舞步。我跌入一个怀抱,温暖如春。
我淡然一笑。魃魑……
意识变得模糊。
我和魃魑的相识,是在我五岁那年。
那年我知道身世的所有秘密,也见到了日夜思念的父母。幸福来得太快,总是不真实的虚幻。已不能称之为福,那是祸。我知道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所有的纯真烂漫,腐烂在过去将来。
我的父亲,楼天乾。他的到来是为了夺取我的性命,这本该在我出生之时就断结于他手的苟延之命。我是个不祥之人,楼家是当朝最显赫的祭师家族,世代守护王朝。而我,却是妖姬莲华的转世。
娘亲苦苦哀求却不得我的偷生,拼了命上京面圣。恰逢皇太子诞生,皇上龙心大悦。于是,我被关在深山庭院,法术加持,不得自由。
那日,楼天乾本欲取我性命,却因琅宇突然魔障缠身,皇上急召父亲回宫。使我幸存至今。
琅宇,那个有着温和眼神的男子。我欠他的。一直都是。
因为若不是他,父亲不会容下我。
可笑的是当日引来杀机的则是我身为楼家女子的天赋而无师自通楼家第一祭祀舞——傀儡舞。它本是诡邪之舞。而我,更跳得邪气十分。我的本意,不过就是想得到父亲的夸奖。
我们楼家,容不下你这等妖邪。
妖邪……
我永远不会是楼家的骄傲,楼家永远不会承认我。
是我,太一相情愿了。
那日,那个男人冰冷的眼神,破碎了我唯一的美梦;那高高举起的大掌,彻底甩掉了我心底仅存的温暖。
绝望,表达不了我内心感情的万分之一。
我一次次发狂般冲向庭院四周的院墙、门,一次次被反弹回来。
整个人衣襟散乱,遍体鳞伤。瘫软在月桂下。
而我的父亲则是踩着我的衣角,从容地踏出门。
自始而终,不曾,看我一眼。
“无谓的挣扎。”声音很轻,夹杂着几分虚弱。
“谁?”我诧异地抬头,月桂树下斜靠着一名男子。他是如何进来的?
仿佛看穿了我的疑问,他微微一笑,指指上空,“从天上掉下来的。”
所以才会伤得那么重吗?他身上已几无完肤,象被一场大火焚烧过。
“神仙?”
他摇摇头。
“你能带我出去?对不对?对不对?”我走近他,不带任何畏惧地望着他。
他的眸光清澈,倒影着我渴望的双眼。他微微侧过头,不再接触我的目光,“这张意念网是为你而设的。你我都心知肚明。”出不去。是的。我知道。一直都知道。但为何又有此想法?是因为他吗?是因为他的出现吗?
“你进得来!你进得来!”我失控地攥紧他的衣襟,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是他给我希望!如果不是他的出现……如果……
手忽然感到温暖,他轻轻地一根一根掰开我的手指,握在手心里。
“我叫魃魑,今后你有我可以依靠。”摇摇欲坠的身躯与他所说的话形成强烈的反差。可我却没有丝毫的怀疑。
我望着他,小心翼翼地反握住他的手。
心,找到了停靠的港湾。
魃魑是妖,他可以给我很多东西。他的凝视有我最爱的柔情,他的怀抱是永远的温暖。
可他却给不了我最想要的——自由。
日日夜夜,在庭院中,我黯然不语。
那是他的柔情和温暖都无法填满的欲望。
琅宇出现了。他只携带一名小厮,游山玩水,进入到我的庭院里。他的出现是我生命中的一大契机。这一辈子不会再有第二次。从最初的一眼,我便知,除了他,没有人能给我所想要的。
他温和地朝我笑。
姑娘,可否借贵处稍做歇息?我没有忽略他眼中的惊艳。更没有漏看他胸前所挂的符牌——正是它让他能自由出入我的庭院。
我含笑点头。璀璨炫目。
琅宇,这个温和的多情男子。他说,他要娶我。我知道,我可以离开这个牢笼了。我背弃了魃魑。所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
冥冥中,我听见几不可闻的叹息。宛然,浓浓伤悲。
“魃魑……”脑中一片昏沉。醒来我已在房中。
今日,我便要嫁了。
昨夜,只是梦吗?
“儡舞小姐,您起身了吗?”房外侍女舒缓而有礼地叩着房门。虽是询问却带有无声的压迫。很是生疏的声音,应是皇宫派来的侍女。
我起身开门,侍女们鱼贯而入。梳妆、着装,我像个木偶般被拉扯摆弄着。
我望向铜镜,那个芙蓉面庞的柔媚美人便是我吗?今日是我成婚之日啊。今日便可离了这牢笼。太子妃,多么显赫的头衔。该高兴才是。我调整出一朵微笑,无懈可击。
在侍女的搀扶下,我走向前庭的软轿,婚礼在皇城举行。
轿子晃晃悠悠出了大门,一路向皇城行进。
我终是出去了。
整个婚礼盛大而华丽至极,过程极为繁杂缛重,将行拜礼时,一阵大风起,吹来漫天金黄色花雨。喜帕翻飞,我听见耳边的声音。莲华,你要幸福。
头袭上阵阵地疼痛,一幕幕走马观花般一一闪现,清晰异常。
有深灰色眸光的少年,一身红衣似血的女子,张狂冷艳的笑。
不知因何而争执,女子不敢置信的眼神,少年的狂喊。
幻灭。
景象转换。
瑟缩在墙角的褴褛小孩,一群小孩围着他。
打死他,打死他,妖怪!
他只能抱住头,不停往里面缩。忽然不再感到疼痛。抬起头,红衣似血,张狂地女子,朝他伸出手。
她与他,不相识,只是,世间的人,有一个对他们共同的称呼——妖怪。
我不是。他说。
是又如何?她张狂地笑。恨极这世间。
疼痛骤减,她踉跄退后一步,伸出手,却发现,手中空空如也,就这样,愣愣地举在半空。
心思婉转,胸空莫名地窒住,那曾经的誓言。
莲华,成亲之时,漫天的花雨便是你的嫁衣,你会是最美的女子。我的新娘。
他没有食言,一切都实现了。只是,我不是他的新娘。
是我,毁誓。
魃魑,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
用你的温柔,这一世的折磨。
前世的情债,两清了是不?你怎能如此?
两世都背负孤苦?
耳边传来司仪断断续续的声音。
一拜……二拜……
我懵懂不知该如何,任身边的人摆弄。
宫里的生活我活得糜烂。没人告诉我魃魑如何了,那天的婚礼是如何。她们掩嘴笑,娘娘真是爱说笑,那天婚礼可是顺利地很,天降吉兆,哪有发生什么事。那么盛大的婚礼,娘娘可是有福了。
没事吗?什么都抹煞了吗?
成婚当日,新皇即位,我一跃而成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从此,荣华富贵,一呼百应。楼氏一族亦权倾天下。我赢得了自由,赢得了楼家的认同。我赢了,却也输得一败涂地。我失去了,我所有的温暖。
殿前大片大片的月桂花开了又凋零了。我夜夜独酌,醉卧桂枝。
琅宇的足迹逐渐绝于凤舞殿。他看着夜夜酣醉的我,说,儡舞,你连骗我都不肯了吗?这个男人,我入宫后第一次正视他清澈的眼。他一直都知道,却不说破吗?我总觉得他单纯得不象一个帝王。他的眼神太过清明,不带一丝杂质。看着他,会让我惊觉自己一身的罪孽。所以,自从我打算利用他的那一刻开始,我便不再注视他的双眼。即使登基为皇,依旧如初见般清明啊。我笑。不语。
宫中人传言,皇后已形同被贬入冷宫。
我听后,一笑置之。
一个人简单的生活,这种寂寞,真的很安心。但却不为人所允许。因为,我是皇后。
即使身处深宫,不想过问任何是非,再怎么想置身事外也避不开尔虞我诈,权利倾轧。
宫中开始风波不断,数位妃子无故相继病倒,皆是琅宇的宠妃。巡更的太监进言曾看见我宫墙外群魔乱舞,众妖窜行,我在殿前起舞为魔助兴。
一切的一切,矛头全都指向我。
群臣进谏,言我乃不祥之人,皇上逆天而行娶妖女已惹怒上苍,若不杀之将会危及国家社稷;言我妖媚惑主,颠覆朝纲,以至国运不济,须除之以祭天保国运世代昌盛。
琅宇终不舍我,未纳。
他真的不适合做帝王,不够狠心绝情。
人心惶惶,边关烽烟四起。关中亦是起义不断。已兵临皇城。
白绫三丈,软软地躺在掌心。我看着立在一旁的琅宇。他的眼眸已不复清明,一片凄迷交织的彷惶。他忘不了我。宁肯自己骗自己,却骗不了我。
我负魃魑,也负了琅宇。终是我伤人最深。
空中隐有身影。淡淡迷迷。
魃魑,你来接我了?
我淡淡一笑。
琅宇,这是欠你的。还你。还有,对不起。
当日,边关雄师及时赶来救援,镇压起义。皇城转危为安,数日后,皇帝下旨昭告天下:皇后楼儡舞妖媚惑主,欲毁天下社稷,已被赐死。尸首悬城三日,以示天下。
妖姬已除,天下太平,举国欢庆三日。又是一个太平盛世。一场作乱便就此,烟消云散在民众记忆中。
深山月桂林,有人言有仙人居于此。夜深,琴萧合奏,翩翩起舞,神仙美眷。
不羡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