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夜行是一件朦胧而快活的事,当然是在没有遇到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的情况下。很多事一时解释不清,但你不能否认它的存在。不过这几则笔记你不妨把它当作传说来看,当作故事来读,那样也许更具美感。
1、
黑夜是思维的白昼。
下了晚自习,寝室可热闹了,吟诗唱歌之声,太极八卦之形,互不侵犯,看书的,弹琴的,说荤段子的,听收音机的,互不干扰。熄灯了,各色人等隐在黑暗里,声音从各自铺位上幽幽地地传出,淡淡地灭去。
今夜说的是初恋。洪二赋兴奋之际将自己的初恋失恋说得一清二楚,一吐多年积下的郁闷,爽快,痛快,然后第一个睡去,睡得香甜。
是夜,洪二赋梦见了爸爸。爸爸说:“我想见你,我快不行了,回来吧!”洪二赋来校后从没想过爸爸,离开家总共不过一周。日无所思,夜却有所梦。洪二赋弄不明白咋回事,索性置之不理,该上课上课,该做操做操,日子照旧。
上午还没过完,洪二赋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他家里没有电话,要打电话得到十里路外的乡邮电所去。一个电话足以说明事情的重要和紧急。他进校后一直没接过电话,与外界联系都写信。
洪二赋在电话里听到了父亲离世的噩耗。
算算时间,他的父亲就在他做梦的时分撒手人寰。
是应心电感应?是天外来信?洪二赋没有细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不停地唤:“爸爸,爸爸!”叫声凄厉可怖。
2、
夜幕降临,梦也拉开帷幕。
华岚夫下班后在家里一动不动地看完了一场甲A球赛,连饭也顾不上吃。他妻子为此窝了一肚子气,在心里骂过他爷爷,又骂奶奶。华岚夫的爷爷离世时,他不足半岁,奶奶风烛残年,倒还是活得健康有味。她有点心跳脸红,毕竟丈夫看球赛,不关早逝的他爷爷的事,他爷爷是无辜的。
当晚无话。小两口一个劲地在肚子里生闷气,上床睡觉都背靠背。
一大早,华岚夫急切地问妻子:“今天几号,什么时候是清明?”
妻子睡了觉,气也跑到九霄云外,认认真真地翻日历,说:“6号,今天清明。”
华岚夫说:“怪事,真怪绝了。我梦见我爷爷,他叫我去上坟,说他屋有漏!”
小两口大眼瞪小眼,惊呆了。
华岚夫携妻回老家坟山“叫青”(扫墓之意),果然发现爷爷坟上有个硕大的鼠洞,漏风漏雨,阴森森的,像炮口。
妻子暗暗称奇,叹道:“真怪哩!”
3、
春雷响后,田野处处有蛙鸣。灯火点点,那是趁夜捉鳅捕鳝之人在行动,乡人你之为“照鱼”。
古勇随家人来乡下玩,见人“照鱼”,心手痒痒,赖着乡下的亲戚要马灯和鱼夹,也要去。大人左劝右劝,不行,不得不由他。
入夜,漆黑一片,古勇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夜,如此完美的黑。他背着鱼篓,打着马灯,拿着鱼夹兴冲冲地去田野“照鱼”,表弟亦步亦趋,小心护着。
村庄的灯火越来越淡,如豆一点镶在黑暗里,古勇的鱼篓聊聊几只泥鳅紧张地窜来窜去,弄出一阵一阵的哗哗声,把夜野衬得更加寂静。他迈腿向田野深处去,寻找富鱼区。表弟畏怯不前,呆在原地等候,并再三叮嘱快去快回,说完,浑身颤栗如筛糠。
古勇看见成群的泥鳅,一夹一只,欢快至极,鱼篓渐渐有些沉了。古勇收夹欲回,四下望去,聊无灯火,惟有黑,无边无际的黑,包裹在身上的是黑而空的夜。他有点晕,闭上眼睛立了好一会,待睁开眼,面前竟是恐怖的场面:一排排棺材像超市货柜一样摆得整整齐齐,散发出一股股阴腐的气息。他第一次看见装死人的棺材,而且是这么多,越想越不对劲,不禁汗毛直竖,浑身遍起鸡皮疙瘩。他急切地奔跑,却总是在棺材群里穿梭。他疯狂喊叫,却怎么也出不来声音。
也许是累了,古勇躺在地上,静听大地的呼吸。
表弟带了很多人来,四处寻找古勇。他被骂得泣涕涟涟,一个个都责怪他没看好人。人们在一块荒坟地里找到昏睡的古勇,他浑身发烫,喃喃自语。
表弟把鱼篓倒出来,三四只泥鳅在地上扭来扭去,其他的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村人说:“得在门口塘边烧三柱高香,驱驱邪!”
古勇的父母如是做了。第三天,古勇不治自愈。
古勇醒来时候,满脸畏惧地讲了那晚的遭遇。
表弟说:“你当时在棺材是撒泡尿就没事了。”
古勇说:“有这回事?”
表弟说:“碰到这样的事,我们都这样做。阴气太重,用阳气压嘛!”
古勇一脸惊愕,许是又想起那晚的情景。
4、
大芭山铜矿是人丁兴旺的矿山,人来车往,声沸于天。
李易在井下工作,身体结实,皮肤皙白,脸上挂一副永不知疲倦的笑容。他在街上能遇到许多同类的汉子,相识不相识都相视一笑,算是对矿工的认同和尊敬。谁遇到家中有事,换个班什么的,都是一句话的事。
从生活区到工矿区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笔直的,两边是高高的隆缘桉,你闭上眼睛走也不会撞到桉树,更不会掉进水沟里。矿工上下班都是骑自行车,悠悠地骑也不过十分钟,夜里风一样骑那只消五分钟。
这天李易当晚班,天一擦黑,女儿喊肚子疼,便特意与对门的工友况明换班,静静地陪在女儿床前。况明深更半夜开门出去,李易抬头看钟,便知是去替自己上班。一刻钟后,井下打电话来,区长说:“你还在睡觉呀?赶快上工!”李易糊涂了,认认真真地跟区长解释,和和气气地说:“过几分种况明准到。”
一小时过去,区长打电话来,说没见到况明。李易骂骂咧咧地敲开况明家的门,问他妻子:“况明哪去了?”他妻子态度坚决地说:“不是替你顶班了吗?”
天明,况明的家人、李易和一些工友拉网式找况明,半天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午后,李易携病愈的女儿在山口发现况明老式的飞鸽自行车,便上山寻找,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矮岭,终于在个山涧里找到满身伤痕的况明。
李易问:“你怎么在这?”
况明说:“我去替你上班,不知怎么的就走到这来了。夜里一个劲在骑车,骑了很久,骑不动了,丢车就跑,生怕迟到……”
李易的女儿笑了,说:“况叔叔,你都流血了。”
况明遍身被荆棘、杂草挂伤,新血流溢,旧血结痂,衣服烂得像炮火中飞扬的旗帜。
矿工一致认为况明碰到了“岔路鬼”,活该倒霉的。
李易的女儿是我的好朋友,至今她还是对况明的行踪大惑不解,总到我这儿来寻答案,当然我也不明了。况明后来一直表现不错,据说还评上了模范。
5、
小时候,我跟父亲去村东柳塘洗澡,天上的星子和地上萤火虫把水照晶亮晶亮的。回来的时候,窄窄的田路上父亲在前走,我在后跟。望着父亲清晰的背影,听着身旁清脆的虫鸣,我突然一个激灵,带出一股寒意来。
当晚,我高烧不退,躺在床上不动弹,水米不进。父亲是个文化人,背我打针,给我喂药,却收效甚微。时间一长,他也束手无策。
第三天,母亲说:“到村西‘仙家’屋里看看吧!”
父亲无话,算上默许。我一声不吭地跟母亲去了“仙家”屋里。
“仙家”是个中年妇女,与村里其他的女人无异,见我,先是局促不安,可能是怕父亲扫她的迷信。母亲跟她说了一通,她才例行地夸赞几句,对我笑得和蔼,一副可亲可近的模样。她坐在一张矮椅上,叫我站在她面前,我怕,不敢近前,母亲则在后面推。她口含凉水,双目紧闭,双脚有节奏地振动,像是要羽化而登仙,一口水吞进肚后,说的话便代表仙人了。她说我在柳塘碰到“小鬼”,在我身上摸了一下,就附在我体内了。她不停在念符咒,把“小鬼”从我身上赶走。
回到家中,我一气喝了一大碗稀粥,味口奇好,上午,身体轻松多了。
今天想起来,我病愈与看“仙家”也许是巧合,但她怎么知道我在柳塘的田路上颤了一下?我至今也没弄通。
“仙家”后来不知怎得就没做仙事了。每次我问她一些细节,她避而不谈,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