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的说法,近几年,医学界的认识是基本上统一了。不再以心脏停止跳动为标志,而以脑死为准。在民间,缺乏科学常识的人们,还有人以是否呼吸作为生死标志的。加上长期的封建迷信在愚昧的人们中间还有根深蒂固的残余,造成了许多人间悲剧,使那些假死的人悲惨地死去不说,还被他们说成炸尸,无论此人生前多有人缘,死后都变成了愚昧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者津津乐道,听者毛骨悚然,这种故事的传播,一方面宣传了封建迷信,另一方面对科普相当不利。记得我小时候听了这样几个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就相信有鬼,有借尸还魂,相信黄鼠狼、刺猬、狐狸等等比较低级的动物比人厉害,对它们怀着莫名的恐惧和崇拜。而且害怕黑夜,害怕独处,有说不尽的无谓的恐惧。现在虽然明白了些道理,但还不能完全摆脱那种阴影,我恨那些迷信行为,更恨那些带有感情色彩的迷信故事的传播者。如果这些事情完全发生在过去,还情有可原,让人感到悲哀的是现在还有这种愚昧现象,他们的愚蠢做法,简直和以前如出一辙。让我讲几个故事,大家可以比较一下,社会进步这么快,人们的认识为什么还这样落后停留在蒙昧时代呢?
一、理丧爷柳木棒打女炸尸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理丧爷,据我所知,在山东胶济铁路沿线,各村都有理丧爷,这是个古老的传统。哪家有丧事,首先要找理丧爷,由他出面安排一切丧葬事务,所以他的权力也不小,就象现在有些村长和他们开玩笑说的:“我管活人,你管死人。”。
由于要安排墓地,要买办东西,要安排酒席,理丧爷必须是个公正果断的长者,还要懂得一切丧葬礼数。他们都是本村,熟悉各家的亲朋好友,了解他们的长短恩仇。所以,当死讯传到他那里时,他首先要招呼几个人分头去报丧,哪些亲戚能报,哪些亲戚不能报,在他心里都明镜似的。然后派人买纸马香烛,安排人给死者穿寿衣、入殓,守棺,安排人打坟、砍柳木棍儿、扯布等一切出殡和下葬的事务。如果是现代还要找车去火化。
我要说的这个故事大约是清末二十世纪初的事儿。那时候窃国大盗袁世凯在山东当都督,八国联军侵占中国,德国强租胶州湾,并修建了胶济铁路。为什么扯得那么远呢,一是交代事情的年代背景,二是为了说明事情发生的地点。在胶济铁路芝兰庄到姚哥庄之间拐弯处的北侧有一个小村,当时只有不足百户,几乎全部姓侯。有一家姓李的,是从外地投奔亲戚来的。他家的老太太从过年以后就不大舒服,临近清明时,突然人事不醒,合家老少都围着看她咽了最后一口气,老爷子用手试试,没气了,又趴在她胸口上听了听,心也不跳了。全家人登时哭喊起来,老爷子派大儿子去找理丧爷侯三爷。
侯三爷早在家里等着了,这几天就听说李氏不行了,本来可以去看看她,但他注意自己的身份是理丧爷,怕人家犯忌讳,就没去,派老伴去尽了礼数。今早,一听到哭声,不用动脑筋,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起来穿戴整齐,特别把平时用的水烟袋收起来,把理丧才用的玉石嘴烟袋插在夹袄里,烟斗朝里,玉石嘴和鹿皮烟荷包在外。
李家老大哭丧着脸进来,叫了一声三爷就说不出话了。三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人都有这一天,你娘今年也六十八了,算不得少亡,节哀顺变吧,一切还要指望你,男人可要挺住呀。”李家老大使劲点了点头。
来到李家,家里正哭天抢地,男人是默默地垂泪,害羞似的低声呜咽,那种压抑的哭声虽不噪人,但最让人心酸,加上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谁看了都忍不住陪着掉泪。女人是拼命地哭喊,说是喊其实是唱,高密一带兴茂腔和吕剧,如果你不知道这里的女人怎么样哭,你可以听一听茂腔,她们一边哭,一边诉说,声调婉转,声音虽大却让人觉得可笑。来看热闹的女人们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谁孝顺,谁不孝顺,谁哭得好,谁哭得不好。侯家有三个女儿,两个媳妇,听说母亲病重,女儿好几天就来了等着看老人家咽最后一口气,女儿自然是哭得伤心,但不够好。而媳妇俩象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声高,一个比一个婉转动听。大儿媳嫌婆婆去得早,自己还没尽够孝心,二儿媳嫌婆婆狠心撇下自己,以后想给她烧鏖子,谁来擀饼。
三爷看都不看他们,径直把老李头拉出来,问事情怎么办?想弄成什么局面?老爷子说你看着办吧,我在这里亲戚不多,收人情不会太多,别给两个儿子拉下太多的饥荒就行。三爷心中有了数,安排自己老伴把早就准备好了的寿衣给李氏穿好,又点了几个在外面等候的壮年的名字,分派他们到各地去报丧。因为有远地的亲戚,决定停尸三天,安排灵堂,让来人烧纸上香,家里人轮流看守,怕别人使百忌,还怕炸尸。
一阵忙乱之后,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帮忙的和吊丧的也都安排到待客的邻居家吃饭。理丧爷和记帐先生还有半篷吹鼓手在老李头自己家里吃饭。菜用木盘端上来,照例是吹鼓手菜:一大碟咸豆腐干儿,一大碗豆芽菜,一盆海蛰拌青菜,一盘盐花生米。酒是自酿的瓜干烧,又苦又辣,点火就着,进口火辣辣的,到了腹内就象被火烙过一样,不一会儿又腾地升到脸和头。那时候若谁能喝二两瓜干烧就算大酒量了。当地人叫它“爬蔓儿”,因为地瓜爬着蔓长,瓜干酿制的酒就被人戏称为爬蔓儿,地瓜是什么?就是才从南洋传过来的红薯,因为它的形状象瓜,又埋在地下,所以被称为地瓜。还有一小锡壶红高粱酒,是从西北乡买的,专门饲候理丧爷和记帐先生的。吹鼓手可能嫌人少,吹打时并不太卖力,焉儿八唧的,看酒菜上来了,人人都有了精神。三爷却皱了皱眉头,这一瞬间没逃过李老爷子的眼,他叫过帮忙的侯家亲戚,温言细语地请她来碗肉炖豆腐,做好了悄悄放在三爷面前,吹鼓手都很识趣,知道理丧爷能和他们同桌吃饭已经面子不小了,都有点受宠若惊,没人敢乱伸筷子。
三爷到谁家也不脱他那双千层底鞋,往房门对面的东首炕头一盘腿就掏出他的玉石嘴烟袋,从鹿皮烟荷包里挖一斗烟,然后打着火镰,吹旺了纸捻儿,点烟,吧哒吧哒地抽。一袋烟抽完了往炕沿上磕磕,重插进夹袄才开始喝酒。他喝酒不烫,把酒盅底朝上倒过来,反扣在炕桌上,拿过锡酒壶,倒进杯底一点儿酒,把纸捻儿朝酒盅伸过去,立刻腾起一股蓝色的火焰,他用两枝竹筷夹住锡壶的细颈儿,放在火上烤,据说这样的热酒不但不伤胃,还能治好一般的胃病,更不用说活血化淤了。火低下去的时候,酒也烧好了,三爷先给记帐先生倒上一盅,一是出于礼节,显出自己是街面人,二是因为上面的酒劲太冲,他不喜欢喝。然后才给自己倒一盅,先生要记帐,只喝一盅,剩下的全归三爷。三爷端起热热的酒盅向周围虚晃了晃便迫不及待地凑到薄薄的嘴唇上,“滋”的一声,大半盅烈酒进了肚,眼睛立刻放了光,脸上的几颗麻子也红了起来,像得了出血热。筷子也像鸡啄米似的在菜和嘴之间来回倒腾起来。
吃了饭,吹鼓手开始在门前又吹又唱起来。三爷到茅房里小解了,就坐在炕头喝茶。
三爷擦擦嘴,顺便整理了一下嘴唇上下的灰胡子,咳嗽了一声,李老爷子赶忙来问有什么事?理丧爷命找帮忙的去砍柳木棍儿。不一会儿,帮忙的回来了,他们一般都这样,为了捉弄长子,特意砍了根又粗又长十分沉重的柳木棍递给李家老大。他呲牙咧嘴的半提半拉着。三爷又命人盖棺,李老爷子说她娘家兄弟还没到,怕她娘家来了看不到闹腾,三爷撇撇嘴说:“有我呢,有话让他们跟我讲。”老爷子退到一边不再言语。
帮忙锭棺的叫侯坤,是个胆大的主儿,他右手拿着铁锤,把棺盖对齐了,就用锤敲打盖上的三四寸长的铁钉儿。刚敲了一下,就听到棺里“啊呀”一声,是李氏的声音。侯坤吓得嗷一声,扔下铁锤,一步跃到正面,又一步跑进院子,惶恐得要死,但却好奇地回过头,从窗子望过去,见棺材盖被顶开了,李氏在里面站起来,穿着花花绿绿的寿衣,愁眉苦脸地对三爷说:“兄弟,这是怎么了?快拉我一把,我还没死呢。”理丧爷一声不响,眼睛暴睁,他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李家老大手里的大柳木棍子,照她的脑袋狠狠敲下去,耳边听到一声似乎木棒敲打西瓜的声音,还有李氏恐怖地尖叫了一声。鲜血喷出好远,白白的脑浆流了出来,她白白的眼珠翻了翻,随后扶着棺材的手松开了,尸体重又倒进棺材。这一刻大家都惊呆了,屋里和院子里乱了一阵就死一样静了下来。理丧爷的手紧握着柳木棍,狰狞的面孔比李氏“炸尸”还可怖。他用木棍捣腾了一阵儿,可能整理了一下棺材里的尸体,然后从容不迫地回头唤侯坤过来擦洗一下,然后再给棺材钉钉。侯坤哪里还肯,拔腿跑出李家大门。一路飞跑,回到家里关上房门,心里还是害怕,又打开房门,跑到街上人多的地方,大口大口呕吐起来,吐出的秽物在他眼里就像李氏被柳木棍敲出的脑浆,这让他更加恶心起来,眼泪也出来了,他顺便哭了,一边吐一边哭,直到几乎要把肠子也吐出来方才软软地瘫到地上。
李氏炸尸的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这个小村,侯坤的身边随即围满了人,他家里人和邻居一边呼喊,一边摇晃。人们议论纷纷,有不知内情的问侯坤怎么了,有略知一点儿的便趁机发挥。首先肯定他是因为到李家帮忙惹的祸,接着描述李氏炸尸的经过。有个叫侯六的,他一向是天下知,当时外国人在山东有通事,也就是现在说的翻译。因为什么事他也要说几句,好象什么事也知道,所以村里人都叫他通事。他说李氏炸尸,那可真叫吓人,她披头散发,舌头吐得老长,一蹦一跳想从棺材里跳出来,她蹦了两蹦,没蹦出来,只要再蹦一次她就出来了,她一出来,屋里和院子里的活人,还有村里的活人就都遭了殃。幸亏三爷果敢,在她还没蹦第三次之前就大吼一声,夺过李家老大的柳木棒——你们现在知道为什么丧事都要用柳木棍了吧?柳是留的意思,想留下自己的亲人。还有就是防备死人炸尸。三爷大吼一声,用柳木棒把她打倒在棺材里。她躺在棺材里还想再鼓,三爷是懂得这些的。他用了符咒,贴在她身上,她才老实了。
他添枝加叶,添油加醋,把三爷美化的象神似的,而把李氏说的象戏文里的鬼一般无二。侯坤耳里听了,心里在骂:“放你娘的屁,我明明看着她象生前一样,想爬出来。却被三爷一棒打得脑浆迸裂。”但却没有一点力气辩论。他只呻吟似地骂了一句:“通事,我操你娘。”就紧闭上眼睛,泪水不断从里面流出来。侯六被骂得丈六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摸摸头说:“坏了,他肯定被李氏附了魂。”
侯坤睁一睁眼,虚弱地示意大家抬他回家。他被人们七手八脚抬到炕上,他求他们不要离开他,大家都莫名其妙,不断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只是摇头。他家里人商量着要找山人或神婆给他驱邪,他坚决不同意。后来,村里人把三爷棒打炸尸的故事讲得神乎其神,只有他从不讲。有人知道当时他在现场,想知道得更确切一点儿,就问他:“侯坤,你说说当时是怎样的?”他总是说我看她没死,死人是那个样子有什么可怕?问的人就反驳他,她都咽气了怎么会没死呢?肯定是炸尸。他说不是炸尸。人家就又问他,不是炸尸你怕什么?他说我怕三爷,他把她打得脑浆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