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归去。
一随风,二随尘,三随流水到天涯。
“悔不悔?”她问,隐隐带着一抹笑意。
“不悔。”他摇一摇头,答得干脆,分明是让她。
她便不客气,放下一粒棋子。
“一负二胜,绿烟姐姐赢了,石公子罚酒三杯。”她身旁的青衣少女立时道。
“不错,愿赌就该服输,”他把棋子抚乱,笑吟吟地望着眼前这两个可人儿,“青奴,去拿酒来。”
在紫兰巷的一隅,石生的书房,每晚掌灯时分,她们总是会出现。一个绿裳,一个青衣,自明月清风天外来。来陪他吟诗作画,弹琴下棋。
他把头略略向后仰,脸就投入烛火照不到的光影里,这样,他可以仔细地打量绿烟的秀丽与端庄。
他的心中有一圈又一圈的涟猗在微微地游转。
闲闲敲棋枰,频频落灯花。过的可是神仙日子?
青奴把酒斟上,石生一饮而尽。
紫兰巷,在他的眼中,分明就是神仙洞府。
只是,她们总是来去无踪。
他不知道她们是谁。
初识她们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星与天。
推窗望月,石生不由起了兴致,随口吟道:“月明如水照楼台。”
正自得意间,忽听有人拍手笑道:“不雅,不雅,半点都不雅。”
听那笑声,分明是一个女子。
他一惊,连忙探身去望,窗外果然站着名少女,一袭青衣,垂着双髻,正在笑嘻嘻地摇头。
他悚然而惊,此处是他独居之所,夜晚多半无人,从哪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个女子。
难道是鬼?
继而一想,能读诗的鬼,只怕也是个雅鬼。
连忙拱手为礼:“敢问姑娘,何处不雅?”
那青衣少女眼珠子转了转,凝神思索了半晌,才扮了个鬼脸道:“这个嘛,我也不甚了了,反正就是不雅。”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淘气的小鬼。
只听那少女咯咯笑道:“莫急,莫急,我虽不知道,但我绿烟姐姐知道啊。”
“哦,还望令姐指点一二。”
原来这个莫名非妙的女子,还有个姐姐。
那少女见他一副将信相疑的神色,不由恼了:“你以为我胡诌吗?”
“不敢。”
“好,你等着,”她忽然转身急走,“我马上去问姐姐。”
片刻之间,已失了踪迹。
他抬头望月,月色闲闲地照在他的身上,洒在地上,窗棂上,桌上,还有他刚饮过的茶杯之上,幻出一轮一轮优雅的光环,他四处望了望,只见一杆竹子应风而动,正自斑斓妩媚。
想起刚才与那少女的对答,几疑是个梦。
但是,这并不是梦。
她又笑眯眯地回来了——“姐姐说,‘照’字用的人太多,所以不雅,改成‘月明如水浸楼台’,你看如何?”
他就是这样识得了青奴,还有绿烟。
绿烟,绿烟。
这个喜欢穿淡绿衣衫的美丽女子,每次她一出现,他就会闻到流转不定幽幽的清香。
三杯过后,他已有些微酒意。
“绿烟,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这样问她。
“我若说我们是鬼,你信不信?”她答。
“我不信,况且你们也不是鬼。”
一旁的青奴听到他话中异,问道:“石公子,你说什么?”
他自知失言,只得道:“今日,我在琴枫药房遇到一个老道士。”
说到这里,他留意到绿烟的神情变了变,他只作不知,自顾自地说将下去:“他自称是骊山李真人,他告诉我——”
他悄悄注视着绿烟道:“我这里有花妖。”
但是绿烟接下来却只微微笑了笑:“时间耽得久了,青奴,我们回去吧。”
空气里留下那不知名的清芬。
面对她的坦然,他有些害怕了。
今日那道士对他说的,并不止这些。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来:“若是鬼,倒也罢了。你道她二人是谁?”
“在你书房的后面,是不是种了一杆竹子,竹的背阴处,是不是还有一株兰花。”
书房的后院确有一杆竹子,他是早就知道的,至于兰花,他住在此地多年,何曾看到什么兰花。
“她们是得了道的花妖,青衣的是竹,绿衣的是兰,若不速速令她们远离,你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他把烛台移得近一些,烛火受了风,摇曳游移不定,照在手中的红线上。
一如他的心事。
沉思半晌,他拿着红线缓缓地踱出了门。
——忽地,他顿住了步子,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那竹子的右侧,曾几何时,竟然真的长了一株兰花!
七日。
兰花是七日之内长出来的。
他有七日未到后院,而绿烟刚好出现了七日。
道士的话言犹在耳:“你不信吗?这根红线,你拿去系在兰花之上,看她晚上还能不能来与你弹琴下棋!”
又是诗与酒的夜。
绿烟并没有来。
只有青奴,匆匆来扣他的门。
她满面忧色:“公子你轻信那臭道士的话,可害苦我们了。”
红线真的起了作用。
他有些不忍,问道:“绿烟她,是不是病了?”
“你还关心她不成?”青奴瞪住他。
“我并非故意。”他心中有愧,低下头,不敢与青奴对视。
青奴叹了口气:“姐姐本是西王母后园的幽兰草,而公子的前身是司花小僮,我们念起前缘,特来报答。哪知骊山老道与姐姐素有嫌隙,借你之手先将姐姐圈住,此刻他已告到王母那里去了。”
她们并无害他之意。
而他,竟然害了她们。
青奴冷冷地道:“公子日后将会做到按察史,官运亨通,望公子好自为之,青奴就此别过。”
“青奴慢走,我有话说。”
竹影轻斜,她说走便走,容不得他有说话的余地。
他心下大悔,连忙执了烛去后院寻。
那株兰花——后院一片萧条冷落,哪来的兰花。
“绿烟呢?绿烟去了何处?”
一杆竹,倒还是孤单清静的一杆竹,随了风力飒飒响动。
他对着竹子道:“青奴,请你现身一见,是我的不对。”
话音未落,他的手一颤,烛台跌在地上,半明半灭。
那一杆原本郁葱葱的绿竹,慢慢地,慢慢地,竟是枯萎了。
从此以后,紫兰巷再也种不出兰与竹。
无论石生是移植还是栽种,不出三天,必定凋谢。
他知道,那是对他的惩罚。
每一个晚上,星月布满天。
在浓浓淡淡的黑暗中,他就会听到窗外些许轻微的叹息。那里无竹也无兰,或许只是宿鸟归飞的响动。
但是,在他听来,分明是绿烟的声音——你,悔不悔?
小注:紫兰巷原名纸兰巷,因为“纸”与“紫”谐音,以讹传讹,遂成了紫兰巷。兰的别名为绿烟,竹的俗称为青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