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青鸾,你快来看!
一阵低呼惊着了秋千架子上的她。
定睛望去,只见院墙外趴着个蓝衫公子,文弱的连个担子都挑不起也似的,却不知哪来的力气,颤巍巍的两条臂膀硬撑在墙头,只把一双眼睛对着她瞧。
眼是一双黑白分明,宛如秋水的俊眼。
她霎的红了脸,手里的帕子要遮不遮的,不敢对望,却又偷瞧。
却瞧着那蓝衫公子旁边的墙头也冒出了一双白玉手,攀在墙沿上一阵使力,便从双手间又冒出个粉团儿般的小脸,一头青丝竟未梳起,只溜滑地贴着耳边垂在肩头,眉目精巧明丽,却是个仙童似的美貌少女。
呀,公子,美人倚着秋千架,不作画可惜啦。美貌少女笑吟吟地盯着手足无措的她,说话的语气却让她一凛,这仙子般的少女,居然只是个侍从?
不可,公子我已唐突佳人,怎敢再失礼?那蓝衫公子口中笑言,却毫不避讳地打量她。
她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无名气,忽地将掩面的帕子拿下,且往墙边行去,在有些吃惊的二人面前站定了,高高昂头向他二人瞧去。
这这这,那公子先是饱餐了她的美貌,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慢慢对上她的,随即说话就打起了结巴,青鸾,青鸾,你看她的眼睛!
那少女也正瞧着她的眼睛发楞,公子,我怎么突然觉得头晕?
话未落,那主仆二人先后咚咚两下从墙头滑倒,她虽看不到那边,却也猜到那二人跌坐在地的狼狈相。
嘻嘻,呵呵。她在墙这边笑得畅然,笑得满园花草活色生香。
那头的主仆兀自惊疑不定。
公子,这美人有点邪,咱们快走。美貌少女小脸白了一白,心下已把这邪美人住的园子也一并当了鬼宅。
蓝衫公子听着墙头传来的美人欢笑,无论如何不敢想,这样的美人难道不属人间?
边走边疑,他二人已疾步穿过了园外的草径,来时乘的马车尚且等在原地,赶车的小车夫正支棱着脑袋做着白日梦。
快,快走!主仆俩登上马车,忙不迭催促。
小车夫揉着惺忪眼,扬着马鞭正要赶车前,稍稍纳闷地瞧了瞧他家公子方才兴起要去寻幽探秘的草径,却只瞧见偶尔有野兔蹦出蹦入,毫无出奇之处。
得得的马蹄声去了远了,墙内的她笑声也敛了。
她怔怔坐在秋千上,垂下了头默默地思量。
今儿这对主仆算是大胆的,她思量着挤出一丝笑,总好过从前那些指着她大叫妖瞳的人了。
她又起身走到了园里的池塘边,红色的小鱼儿游得正欢,甚至将圆滚滚的脑袋浮出水面讨好似的吐着水泡,那双大而突突的眼睛似乎也在看着她,一瞬,红色的小鱼沉了下去,似乎也拽着她的心一同沉到了池底。
人说美人到了绝色时,鱼儿见了也会沉,她知道自己也很美,却也明白知道,那鱼儿沉池非是为了她的美。
池水泛着柔柔涟漪,映着她在水中的倒影,乌云丝,芙蓉面,眉如青黛唇似丹,以及——一双勾魂摄魄的盈盈眼——当真的勾魂摄魄,那两边漆黑的眸子中,各自映着的两个瞳仁,无人敢对视,对视者皆如丢了一魂一魄,头也晕,目也眩。
爹爹总是唉声叹气,在娘胎里订的娃娃亲,自亲家公上门见了她一次,就大难临头般地退了。
娘却是很坚强的,自打那退了亲的亲家公四处宣扬她家女儿生了一双妖眼,娘便当机立断催着爹爹举家搬迁来到这离家千里的江南小城,一住就是十年。
十年来爹娘白了头,四十的年纪看着像六十。家中从来不与当地人来往,带的仆人都是爹娘身边的忠仆,更是不让她出门一步。
她不怨,全是为了她好。
可今儿还是被人撞见了。她心里噗嗵噗嗵跳。那主仆两人,明日会不会也带人来捉妖?她忽地慌了,方才只顾捉弄他们,却忘了这后果,爹娘那样的憔悴,禁不起再有风波了。
她这样惴惴,却也不敢告诉家人,十年的平静生活,所有人都已习惯了。
第二日,她躲在闺房里,却听见仆妇送茶时大惊小怪地传言,今日忽有位没见过的公子来访,老爷推脱不过,只好与他应酬,却没料那公子话里话外,只顾着打听这府上是否有位小姐。
她一惊,险些将茶水泼到了地上,来了!
仆妇匆匆上了茶,便又急着要去前厅看消息,一半为着惊,一半图热闹,这府里,已是十年无人来访了。
她思量片刻,也偷偷来到了前厅,隔着屏风往老父身边瞧去。
那换了身素色衫子,与爹爹坐着谈话的青年,可不就是昨日的那个公子么!
她吓得想退回去,却又拗不过心底的好奇,战战兢兢地竖着耳朵偷听。
公子,老夫虽有一女,但身患有疾,从小不出门,公子是如何知晓的?爹爹故作镇定地问道。
那公子迟疑道,请恕小生无礼,昨日小生在这附近踏青,偶遇一位姑娘——-他顿了顿,白皙面孔有些发红——那位小姐生的不似凡间人物,小生只瞧了一眼,便,便铭刻于心,难以忘怀,今日来寻,只知这附近仅有贵府一户人家,故小生,小生——-他说着说着,一张清秀的脸窘得红到耳根。
躲在屏风后的她也晕红了脸颊。
呀,他竟不怕她的妖眼,还要来寻她。
老父的面色喜怒参半,喜的是女儿藏着养到十八,难得有人看了她也不怕她。怒的是,女儿竟不听话,私自见了外人,若见的不是这痴心后生,而是爱传是非的三姑六婆,岂不是又要逼得一家人背井离乡?
一时厅中人各怀心思,静了好半晌,老父才叹道,公子啊,小女自幼患有眼疾,不能视人,公子你八成是弄错了,见的是别家姑娘。
那公子闻言,失望之极,却也无他法,踯躅了半天,见老父不肯松口,只得先告辞。
老父送了客,转身回到厅中,正见着痴立厅旁的她。
女儿啊——老父见她凝望那后生背影,早知她心意,叹了声——不是为父要责怪你,你生成这样,即便那公子不介意,他的家人也难免介意,你若嫁了出去受人欺凌,叫我和你娘怎么放心?
她低头不言,爹娘为她早操碎了心,她不能再任性。
隔了些日子,她依旧一个人在园中荡着秋千,却又听见墙的那头有人声。
秋千立刻停了,她巴巴地看着墙头,果不其然,那一日的主仆俩又一先一后从围墙上冒出头来。
小姐,小生又失礼了。那公子见着她,眯缝着眼不敢与她对视,却实实在在笑得高兴。
公子,你小心些。那美貌丫鬟青鸾干脆闭着眼攀在围墙上,生怕又着了她的道儿。
她忍不住笑了,这一对主仆实在有趣。
小姐,小生姓苏,名宇堂,是本地人,家世清白,年十九,尚未娶妻。那公子眯着眼一口气做着介绍。
她笑得眉儿也弯弯。苏公子,小女子姓秦,名愔愔,愔愔琴德,不可测兮的愔愔。
愔愔,秦愔愔?他喃喃念着,眼神也痴了,竟瞧着她半天也不觉晕眩。
公子。她心中微微一酸,稍稍挪开了眼神,从来,从来也没有人能与她对视,曾有人瞧着久了,过后连着晕了三天。
又是果不其然,那苏宇堂前后晃了晃,险些又从墙头滑下。
她忙向前两步,又停下,这个人,不知何时已能让她多了分牵挂,却连多看一眼也不能够。
却不知她暗暗红了的眼圈,竟都落入了他的眼里。
你别哭!他着急,忙着打岔。你瞧,为了见你,我辗转反侧不得眠,落得个连攀墙之力都没有。他死命抱着墙沿,对着她一个劲的安慰。
她心里本是酸涩不已,见着他这样为她,不知不觉甜了几分。
那苏宇堂见她默默垂泪,早就乱了那柔情肠子,更是定了娶她为妻的决心。
愔愔,你等我。
他留了这话,便带着丫鬟离去,再过一阵子,他一定要亲自保护这个女子。
原来这些天他未来,都是在打听秦府的来历,贴心的小厮从千里之外传来的消息,可谓是冷冰冰的一盆水,将他从头淋了个透。
可怜的愔愔,何故生了一双妖瞳,累得一家避祸千里。他终于明白那日为何在她美目探视之下竟会晕眩倒地,也的确为了她辗转反侧不得眠,这样的愔愔,他该如何说服父母高堂,将她娶回家?
然而今日再见佳人,他已顾不得了,父母亲都是通情理的,何况,这样的愔愔,谁人见了不怜惜?
当苏宇堂向父母禀明一切,苏家当时便炸开了锅。
苏家老爷和老夫人都是做了一生善事的人,听了儿子的请求,愁眉不展了一夜,第二日,苏家老爷仔细询问独子,儿啊,你真的非那秦家小姐不娶?
苏宇堂也是一夜未眠,看见父母憔悴容颜,着实不忍,然而想起那秋千架边垂首落泪的心上人,仍是坚决点头。
于是,秦府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媒聘之礼。
秦家上下皆是惊愕伴着惊喜。她躲在房里羞得捂着脸,母亲在一旁边笑边落泪,这下好了,你遇着了真心对你好的人家,我和你爹,死也死得放心。
娘!她慌忙堵着母亲的嘴,您别吓我!您和爹爹一定长命百岁。
母亲只顾着笑,不停用帕子抹着泪。十多年来,为着女儿的归宿,老两口不知多少夜晚愁容相对,闲时为女儿置办的嫁妆,从没敢想有一日真的能用上。
她将母亲送出,回到房里,瞧着妆镜前下聘用的明珠凤钗,面上又泛起了红云。想不到啊想不到,她竟有一日可以做他的妻。想起那费力攀在墙头的呆头鹅,她笑得心也醉了。
轻手拿起那钗,对着铜镜比来比去,总算是找着个满意的发髻处,小心地绾上。金凤堂皇,明珠璀璨,更衬得她青丝玉貌,美不待言。
待要去找母亲来看,忽地一阵头痛,仿佛有钢针在戳一般,她还没走几步,便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几日后,苏宇堂才接着噩耗:那将嫁入他家的女子,竟突然瞎了!
苏宇堂当时便愣坐半晌,苏家佣仆们更是惶惶然传言:这段姻缘果是要遭天妒。
苏老夫人在他面前欲言又止,他咬了咬牙,娘,若她真是因为我而瞎,儿子更是不能负她!
两家商定的吉日一到,苏家的花轿还是抬到了秦家。
她如约嫁入了苏家。凤冠喜服,月画烟描,真正是沉鱼落雁的容貌。一双眸子虽是盲了,却意外换得人人可与她对视如常,她心里酸楚归酸楚,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新婚夜之旖旎且不提,第二日晨起,苏宇堂为爱妻描眉,却见她黛眉雪肤,何须上妆?上妆徒然掩了她的好相貌。只用那支定亲凤钗将她秀发一绾,比起盛装的她更要美上几分。
二人去拜望父母,苏家的老爷老夫人见这媳妇行走必须要人搀扶,清亮亮的大眼顾盼无神,传言的妖眸自是没了,只可怜了她要摸黑度一生。二老原本对这媳妇的一点顾忌,此刻见了小夫妻的恩爱模样,加上对媳妇的怜惜,也就深深压倒心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