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楼阴风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序)
区属医院是晚上十一点一刻接到的病人,当病人被抬到处置室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值班的汪大夫贴近病人的脸,隔着厚厚的口罩,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还夹杂着一种呛人的恶臭。病人僵直地躺在处置台上,大张着嘴,翻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惟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是那微微抽搐着的喉头,而那喉头,却深深地塌陷进肿胀的几乎与头颅一般粗的脖子里,与其说那是脖子顶着个没有生命力的脑袋,裹着个还在与死亡挣扎的喉咙,倒不如把它看做男性的勃起更贴切一些,给人一种怪异感。
病人失去脉搏时,汪大夫抬腕看了看手表,“零点差三分。”他把表贴近耳边摇了摇,表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知道刚才有没有偷停,“得换块表了。”他想,可不管表走的准不准,遇到这种事还是把死亡时间算得晚一点的好。
他回到值班室,提起笔,在值班纪录上写下——对病人采取了常规性抢救措施,无效,病人于2000年4月15日0时10分死亡,死因待查。甩掉笔,吁出一口气,“就算他多活了一天吧。”想着,摊开墨迹未干的病志,漫不经心地看起来——艾新华,男,53岁,S市师范学院教师。入院时症状:高烧,颈部肿大,口腔溃烂,心律微弱。他再次捡起滑到桌角的油笔,填全了抢救措施和死亡前的症状。好像还缺了点儿什么,他习惯性地用笔磕了磕前额,又填上——怀疑病人服用过大量有毒物质。
汪大夫仰在转椅里,把两手交叉在脑后,象被劫持的人质一样用肘部紧紧地夹住脖子。“脖子。”他想到了那个肿胀的脖子,还有那无规律的搏动,象……。他闭上眼,晃了晃麻木的脑袋,对无聊的想象力有些自嘲。
等着明天尸检吧,他想。
第一章
1
20世纪最后的一个元旦匆匆忙忙地就过去了,艾新华倒没发现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是感觉到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而且心里面也冷,不是说温室效应么?怎么突然间就变了呢?
艾新华接夜班又要迟到了,这是他被教务处罚了半个月奖金后的第二次。头几次没有被发现,那是侥幸,因为负责周末夜间巡察的学院领导总是陪着客人吃饭,饭局散后一般都是相当晚了,所以待院领导来巡察时,艾新华早就沏好了茶水,稳稳当当地坐在值班室的大三屉桌后面,摊开了当天的报纸。这次可再没有那么幸运的事,寒假阶段不可能来检查组,更不会有参观采访的,没理由设立饭局,而且,假期都由老师们轮换着值白班,他若不能按时接夜班的话,交班的老师第一个就会知道,万一碰着个爱打小报告的可就麻烦了,况且,今天又是个周末,轮到了高运筹副院长晚间巡察,而那又是个典型的老古董,是个一天到晚把自己套在规章制度里生活的人,不要说他巡察的时候不可能漏岗,即便是晚到个把分钟,在过后的院务会议上他也要主动声明和检讨的。
艾新华晚饭时又多喝了一点儿酒,这是他惟一的嗜好和毛病。妻子过去常规劝他,就是不为工作也该为自己的身体想想,别一天到晚把自己泡在酒缸里。可劝得多了,听得也就腻了,他的这口酒瘾不但没戒掉反而越喝越大,特别是在心情不顺的时候,常常是一口杯的白酒象凉水一样一气儿灌进肚子里,看得妻子直哆嗦。
艾新华二十三年前开始在这所名为S的师范学院教化学,高等教育相对落后的年代还可以滥芋充数,可后来,一些名牌大学的毕业生都看好了这块地方,争先恐后地往里挤,再后来,年年都有刚毕业的研究生陆陆续续地来学院报道。学院在两年前便开始筹划着重点培养中青年骨干教师,逐渐淘汰一批在学生中口碑不太好,工作态度又疲疲塌塌的老教员。不久,学院把艾新华调进了保卫科,安排在夜间值班室做巡守组长的工作。其实,这也算是工友岗位中最轻松的地方了,两天才上一次班,接班后喝两杯茶,看几张白天留下来的报纸,十点钟再去前、后门卫转一圈,跟值班的老头儿和打更的巡守员聊一会儿国际形势,接下来就是回值班室躺在三屉桌旁的钢丝床上睡觉了。
不过这几天他心里一直堵得慌,上星期传达的文件,说是教育界又要涨工资了,如果按老办法论资排辈儿,或者按他从前的级别计算的话,以后每个月能多拿二百多块钱,可如今自己已被列到了教师编制之外,按最高的工友等级往上靠,也不过增加个六、七十元。上一次被罚了奖金,那口怨气还没出去,涨工资又要比别人矮下去一大节。细想起来,钱到是小事,可面子却让人丢不起,他毕竟是学院的老前辈,是看着学院中专改大专,大专升大本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学院里的一草一木都记载着他的过去,从前的那几任老院长现在碰见他都主动跟他搭话,可上次罚他的奖金时却连个招呼都不打,五十四岁的人了,就只能任年轻气盛的保卫科长指着鼻子批评,就只能在整个学院都沉睡了的时候,躺在值班室的钢丝床上,借着酒劲儿,回味回味当年站在讲台上的那种威严吗?
两股怨气憋到了一起,他晚饭时喝了半瓶白酒,视觉有些模糊,脑子也开始发胀,他依稀记得今晚多了个高院长巡察,还是个不留情面的家伙。好像学生们也放了假,每天都有老师等着给他交班,可不能去晚了。
他还是来晚了,已经是七点过十分。几栋学生公寓楼僵直地立在学院的深处,仅有三,四个窗口透出一些微光,校园内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一两下低沉的“嚓嚓”声,那是校园左侧的锅炉房里在清炉渣。远处,西北角的教研楼像个黑乎乎的影子,几乎和背后的天连成一体,左下角漏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白光,高副院长已经来了。艾新华稳了稳情绪,隔着窗户跟门卫的老韩头点了点头,打着酒嗝迈过校园的角门。他没敢到副院长室打招呼,径直跌跌撞撞地摸进实验楼。实验楼是一座四十年代的建筑,虽然格调陈旧了一点,但看起来还是蛮结识的。艾新华对这座楼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问到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可能是这座楼与自己同龄的关系吧。夜间值班室设在实验楼的门厅旁,是个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那里去年还是存放化学试剂的仓库,学院兴建新实验楼时,占用了原来值班室的位置,便把仓库腾了出来。
刚刚错开一条门缝,艾新华便察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本来,对于他的迟到,老师们早就习以为常了,每逢他接班时误的时间太久,交班的老师就会把值班记录本交代给门卫,然后下班回家,如果他仅仅是晚个十分八分的,交班的老师一定会等着他。艾新华恍乎记得,刚才经过门卫时,老韩头一句话也没对他说,也没交给他记录本之类的东西,值白班的老师应该是还在值班室里才对。他又把门缝开大了一些,里面确实没人。
门没锁,灯没开,静的象一间停尸房,错开的门缝里吹出一股凉气,蹊跷的凉气!他用沉掂掂的脑子想。深冬的季节虽然相当寒冷,但新改装的暖汽管道使整个楼群的室温比往年上升了七、八度,火力旺的人都穿不住毛衣。那股凉气是哪里来的呢?值白班的跑到哪儿去了?艾新华掐着麻木的头皮,绞尽脑汁地想着值班表上排到了谁。凉气还在增多,他裹紧了大衣。可能是哪个地方出了差错,要是在往常,他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衣甩掉。
门全部打开后,冷气显得更凝重了,他不得不又裹了裹大衣,然后把手掌摁到墙上,平推着找到开关,按下去,习惯地闭上眼睛,他受不了在黑暗中突然被40瓦荧光灯晃花视线的那种感觉。“嘎哒”一声,闭紧的眼皮并没有感觉到光的出现,准是哪儿出了毛病。他睁开眼,眼前仍旧是漆黑一团。现在,他的酒似乎醒了几分,裹着大衣的身子连着打了几个冷战,血管里的酒精除了麻醉之外竞没有半点儿御寒的作用。
值白班的究竟哪儿去了?他一点一点地蹭到三屉桌前,摸索到了文件筐旁的台灯。一道柔和的橙色光照亮了杂乱无章的桌面儿。艾新华重重地呼出一口酒气,抬头看棚顶垂下来的荧光灯。台灯的光线被灯罩聚集在桌面上,荧光灯管儿只是一道灰蒙蒙的线。他抻起沉颠颠的腿爬上三屉桌,僵硬地站直身体,去摸横插在灯座上的跳泡。他记不清刚才按开关时听没听到跳泡闪动时的“啪啪”声,以往常的经验,只要灯管没出毛病,拧几下跳泡,灯就亮了。
灯管儿垂的很低,艾新华用右手重重地抓住灯座,又稳了稳麻木的身子,值白班的呢?这几天好像是排到了化学系,前天,或许是几天前,是林一范交的班,交班后还陪着他喝了一杯茶呢,他还在想。当他举起左手去碰跳泡时,猛然发现一双与他对视的眼睛,那眼睛就在靠墙立着的一排旧档案柜的上面,在台灯的散射光中透出一股凉气,死死地盯着他。
2
副院长室不足10平方米,却点着两只40瓦的荧光灯,把室内的边边角角照的雪亮,高运筹心事重重地窝在转椅里,盯着写字台上那只让他生厌的烟灰缸,想着这几天发生在学院的怪事。
学院准备从下学期开始做大幅度的人事调整,启用一批中青年教师接任中层的领导工作。用年度工作总结报告中的话讲,这些中青年教师敢于探索,勇于创新,每个学期都有大量的教研成果被省教委认定,化学系教研组长林一范的硅土缩化论甚至被推荐到国家科研机构立项研究。S师范学院的名气越来越响,把该院作为第一报考志愿的考生一年多似一年。对此,高副院长本该引以为豪才对,因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赞誉声,托人情找他在学院办事的也有点儿挡不住门了。可他却偏偏笑不起来,他总觉得在这一片生机当中隐藏着一点儿什么。是什么呢?
前天,比他小十多岁的顾通院长请他拿主意,能不能在新实验楼启用之前购置一批化学试剂。这本来是不必和他商讨的小事,你院长签个字就买了,可怪就怪在提前两个字上,大多数化学试剂都是危险品,早早地买来往哪儿放?新实验楼最快也要半年后才能交工,旧实验楼里的仓库也早就挪作了它用,现存的那些试剂只能堆放在实验室的角落里,已经够让人提心吊胆的了。再说,你主管财经却偏偏找我商量,这不分明是要我跟着你分担责任嘛。而更怪的是还没等他发表意见,顾院长就急急地派人把试剂买了回来,存放到夜间值班室已经报废的档案柜里。细想一下,那试剂可也算不了什么,谁还能偷走那瓶瓶罐罐里的东西当酒喝?这又不是吃“代食”的年代。高运筹长舒了一口气,身子往下缩了缩,仰在转椅内。
化学实验室的沈男老师也有些怪,这是个快四十岁了还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刚到S师院时,她曾经是个回眸率极高的女孩子,不料第二年就出了事,一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老师崇拜的她死去活来,为了得到她,跟妻子闹离婚闹得沸沸扬扬。结果,婚也离了,沈男也没嫁给他,一股火气没出去,便找了半瓶硫酸泼到沈男的脸上。好在沈男还算机警,当时用胳膊挡了一下,脸的上半部分总算保住了,可两片嘴唇却被烧成两个大肉疙瘩,谁见了都说可怕,胆小的女学生吓得不敢听她讲课。学院研究再三,征得她的同意后,把她调到化学实验室做仪器和试剂的管理工作。上个星期沈男曾找过他,反映实验室的门窗破损的太厉害,门缝宽得能把手指头伸进去拨开暗锁。高院长没去察看,感到沈男说的话有些夸张,况且,门窗的事上有主管后勤的副院长,下有具体操作的总务处负责,于己无关,只是觉得沈男在实验室工作了十几年,有了问题该找谁都不知道,有些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