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寺一间宽阔华丽却十分阴暗的禅室里,一缕轻烟在室内弥漫开来,烟雾环绕着一张保养得极好的老年贵妇的脸:高高的颧骨,肥白的脸颊,冷漠而又傲慢的眼睛,两片已有些起皱的薄薄的嘴唇。老妇人此时正跪在一个精致华贵的官绿锦墩上,双手合什,低声祷告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请保佑我女儿早日进入皇宫,当上皇后。”说罢又连念了几声佛。在她身边不远处,还跪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艳少女,漆黑的长发挽成一个时新的牡丹髻儿,穿着淡紫色的宫绸衫,水绿色镶花丝裙,衣裳式样精致美丽,在暗处也发出柔和动人的光泽。她虽然跪在大红绣花锦垫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却冷漠地低垂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少女听了老妇人的祈祷,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也闭上眼睛,合拢一双雪白细嫩的小手,在心中无声地祷告道:“观世音菩萨,你若真有灵,请保佑我找到一个心中喜欢的人吧。”这位少女就是相国府上的千金小姐紫玉,跪在她旁边的,便是她的亲生母亲——相国夫人韩氏。
母女两个各怀心事,正在凝神拜佛,不防“砰”的一声,窗子被一阵阴冷的风吹开了。韩夫人吃了一惊,心中觉得有些不祥,忙起身关了窗,又在原处跪下,闭上双眼,虔诚地念起佛来。
这时,一个惨白的骷髅在禅室西墙脚黑暗的角落里慢慢地浮现出来,渐渐变成了一张苍白瘦削的脸。那张脸上有着一双异常忧郁深邃的黑眼睛,映着佛香散发出的青黑色的稀薄烟雾,更显得凄惨黯淡。过了一会儿,这张脸下边又一点儿一点儿在阴暗中长出修长的身材。就这样,白骷髅变成了一个长身玉立却异常阴郁瘦削的青年公子模样。他那双悲苦忧伤的眼睛在阴暗处痴痴地看着正跪在红锦团儿上的美丽少女,眼神很是温柔,苍白的嘴角流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可是,正在参佛的母女两个都没能看见他。
暮色越来越浓,好在相府离相国寺很近。
韩夫人带着女儿刚出了禅房,那些守候在大殿中的女仆们便众星捧月一样簇拥上来,争相献媚讨好。
雪眉交白的相国寺老方丈早已独自在外面回廊上恭候多时,此时见了韩夫人,急忙双手合什,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恭恭敬敬道:“老夫人难得光临,小僧已吩咐徒儿们备下上好的斋饭,还请赏光。”韩夫人听了,很矜持地淡淡一笑,道:“我今儿很累,还是回去歇着罢。”老方丈心有不甘,一味苦留,韩夫人却执意要走。走出了庙门,上了大轿,临上轿时,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方丈吩咐道:“这月的银子,你差个徒弟明日去取了来吧。”老方丈听了,欢喜地念了一声佛,道:“多谢女菩萨。”韩夫人母女所坐的一大一小两辆轿子启动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和尚们这才敢从各自的藏身之处露出脸来。老方丈率领众徒,一直送到庙门外,直到看不到人影儿方回。轿子后面跟随着无数插金带银的婆子媳妇和丫头,都坐在装饰华丽的大车上。她们急匆匆地往回赶,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团灰黑色的浓烟一直在小姐所乘的轿子上方盘旋。
王相国正室韩夫人身体肥胖却少生育,三位如夫人先后生了五子,她却四十岁方得紫玉一女。夫妻二人对紫玉十分宠爱,视若掌上明珠。自幼悉心教养,关怀无微不至,一心期望她将来能入宫为后,母仪天下。
紫玉今年十七岁,生得容颜如雪,眉目似画,不仅姿容优雅,而且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最擅长抚琴,是京城第一女琴手。京城中人都知道王相国女儿生的神仙一样的模样儿,又多才多艺,连皇上都曾问起过,却极少有人能见上一面。自她十四岁起,便有无数的王孙公子登门求亲,都被古板无情的王相国冷若冰霜地拒绝了。这些大失面子的王孙公子心中都恨透了这个势利顽固的老头儿,但因他权高位重,深受皇室信赖,却也奈何他不得。
紫玉自幼生长深闺,娇生惯养,虽有父亲的疼爱,母亲的撑腰,众丫环养娘的尽心伏侍,却一直受到几位庶母的暗中排挤和几位哥哥的仇恨嫉妒,从未有过知心朋友,内心深处十分孤独寂寞,常在后花园中月下抚琴,消愁遣闷。在相府上上下下人的眼里,她是一个温柔贤淑,举止端庄的贵族少女,只有韩夫人知道女儿生性多情,灵魂深处充满幻想,并常常为她这种危险的性格而担忧,深恐她将来万一入了皇宫,会对宫里等级森严枯燥无味的生活感到不适应,更不善于争爱固宠,时间长了,难免会被皇上疏远。她虽然教会了女儿如何做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却对她多愁善感的天性感到无可奈何。好在她还聪明,要不然就太可怕了。每当王相国去了姬妾的房中,韩夫人独守空室时,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这晚,十五月圆之夜,紫玉倚楼望月,觉得不甚孤单寂寥,想起昨晚又在梦中出现的那个白衣少年,心中好生惆怅,轻轻叹息了一声,便命丫环玉香在后花园焚香设琴。
香炉中的百合香散发出袅袅轻烟时,她命众人皆退下,独自坐在蔷薇架下,细细抚起琴来。正自弹得动情,忽然一阵奇异的阴风迎面而来,她不觉打了个寒战,正在奇怪,忽听有人轻声叹道:“妙音!妙音!”紫玉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面前,不觉一怔。这人和她梦中的人好生相似啊。她自幼生长深闺,少见异姓男子,此时又惊又羞,不觉红了脸低下头去,心中暗想:相府何等重地,门前家丁无数,他怎会来此?想来非神即鬼了,便有些害怕起来,有心想要叫人,心中又万分不舍,轻轻皱着眉头,样子很是为难。白衣少年见状,低声道:“姑娘不要害怕。我是贵府后面夭花街上病死的孤魂野鬼,因爱你琴音高雅,故而前来倾听,姑娘若定要赶我走,岂不太俗?”紫玉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计较,见他举止从容自若,洒脱不俗中又带着几分书卷气,不似那等猥琐下流之辈,便不再害怕。只是夜深人静,面对一个青年男鬼,觉得有些难为情,便继续拔弄着琴弦。由于心绪烦乱,琴音大失水准。白衣少年见她这样拘谨羞涩,不禁微微一笑,很坦诚地说道:“我听姑娘抚琴,非止一日,姑娘手法高妙,曲调不俗,只是太凄凉了。小生觉得奇怪:姑娘深闺娇养,锦衣玉食,怎还会这般愁闷?”紫玉触中心事,长叹一声,低头不语,白衣少年便不再问。紫玉起身请他弹奏,少年并不推辞,落落大方地在琴桌前坐下,略一调弦,便细细弹奏起来。他弹琴时的姿态优美动人,手法高超,全然不同时下流行的艳丽曲调,和着夜风松声,美妙无比。紫玉不由听痴了。想到自己在梦中与他相亲相近的情景,一时心乱如麻,面如桃花。
白衣少年弹罢,见不远处的池塘中一池碧水映着月影,十分清幽可爱,便踱到池边观赏,渐渐入了神,似乎忘了紫玉,紫玉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心中生出了莫名的惆怅,怔怔地站在了一旁,过了一会儿,便起身回房去了,少年也不挽留。
紫玉回房时,夜色已很深了。养娘年老,不能忍受困乏,已自去睡了,两个小丫环在灯下打着盹儿,唯有大丫头玉香还在等候着她,看见她回来,忙迎上前来,服侍她卸了妆。
紫玉懒懒地在雕花镂金床上躺下,想到今晚的奇遇,心中忽喜忽忧。今晚能与梦中的美少年相见,真是生平未有的欢喜之事,只可惜……。这样朦朦胧胧地想着,心中很是惆怅,月光从半开的葵花窗外射入室中,她情不自禁地在黑暗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次日早上,红日映窗时,紫玉才揭被坐起,养娘替她梳好了头,小丫环捧上燕窝粥来,紫玉只喝了两口,便不喝了,却坐在梳妆台前,怔怔在望着菱花铜镜中的自己出神。镜中人儿花一样娇媚端研,玉一样淡雅动人,只是两道笼烟眉间含着淡淡的哀怨。她想到自己年已十七,幽闺独居,不胜寂寞,近日每晚都会做梦,梦里的情景很是奇怪,总梦见一个风神潇洒的白衣少年,站在自己面前,痴痴地望着自己,醒来总是满脸通红,神思恍惚。她知道自她出生之日起,父母亲便一直想让她入宫为后,她却一想起皇宫,想起那唯我独尊目中无人的皇上,心中便有一种莫名的厌憎。皇宫一定是一个比相府更可怕的地方吧?自己假若入了宫,一定会更寂寥吧?她这样想着,又环视了一下四周,见丫环养娘们一个个木偶似的在一旁站立着,又无知又乏味的样子,不禁在心里暗暗感叹道:这幽深的兰闺是多么寂寞乏味啊。她平日除了看书,就是抚琴,要不就是作画。可是,高雅的琴声无人欣赏,绝妙的画卷无人题字品评,她只能孤芳自赏,自叹自怜。那神秘少年的出现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一只关在笼中的金丝鸟,奇货可居,由着父亲待价而沽。想到这里,她心中便生出了深深的恨意,开始厌倦起父亲的权欲熏心,母亲的望女成凤,以及众女仆的精心照料。她整整一天都在痴痴地想着心事,神情异常无精打采,对什么都觉无味,内心深处却苦苦盼望着天黑下来。
紫玉倚在窗前,眺望着黄昏时桃红色的夕阳,觉得它象新嫁娘一样好看,触景生情,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晚的白衣少年,心中不胜惆怅。好不容易送走了黄昏,终于看见窗外的天色一点儿一点儿黑了下来。她本想立即下楼去花园的,又恐白衣少年看轻了自己,于是直等到夜色漆黑一团,才装作无心无思的模样,轻盈地下了绣楼,款款向后花园走去,神态矜持高贵。她穿过花荫,走过园中花枝低掩的汉白玉铺成的石径,远远便看见白衣少年立在松树下,似乎已等候了很长时间,心中暗暗欢喜,脸上的神情却是淡淡的,一言不发。白衣少年见她装模作样,心中暗暗好笑,落落大方地上前来,邀她同去赏月。紫玉垂下眼睛,只轻轻点了一下头,轻到几乎看不见的程度。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池塘边的烟雨亭,相对而坐。紫玉初次与异姓青年男子坐得这么近,心中很不自在,便扭过脸去,装出一心观赏荷塘月色的模样。今晚的月亮异乎寻常地清美可爱,月光水银一样无边无际,映衬得世间一切都如烟似雾,梦境一样凄美动人。在这朦胧春夜里,少女的心事儿往往是轻淡如烟,却又飘浮似云。紫玉的样子似乎在赏玩月亮,一颗心却全在身边的美少年身上。她和他才见第二面,却觉得跟他非常熟悉。他的风流潇洒神态,他的轻柔悦耳的说话声,都跟梦中人一模一样,让她心醉神迷。她偶尔也借着月色偷偷看上他一眼,果然是俊眼修眉,面白如玉,也和梦中人一样苍白消瘦,只是不像梦中人那般忧郁。
夜深了,风也起来了,淡黑色的荷叶在月亮地里随风轻轻摇动。白衣少年忽然转过脸来,看了紫玉一眼,微微一笑道:“小生除了爱弹琴,还爱赏画。姑娘所作,能否让小生一观呢?”紫玉一怔,想不到他对自己的爱好知道得这般详细,又如此地细心关切,心中很是感动,轻轻点了一下头,沉吟道:“今日太晚,明晚我带来给你看吧。她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更漏声,意识到已是二更天了,心里舍不得这种神秘温馨而又混杂着淡淡羞涩喜悦的气氛,更舍不得离开身边的这个人,可是一个大家闺秀是绝对不能一夜不归的,只得很不情愿地起身告辞了。白衣少年见她要走,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却没说什么。紫玉转身离去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低声问:”请问公子……公子尊姓大名?“说时红了脸。白衣少年很洒脱地一笑,道:”小生任不肖。“第二天晚上,紫玉把自己平日所作,挑了几幅上好的,放在衣袖里,带进园来。任不肖便在月下看了起来。他细细看了那些山水花鸟画,摇了摇头道:”姑娘画的虽然很像,可惜未能传神。“紫玉听了,心中有些沮丧,却不能不佩服他的眼光。任不肖看到最后一幅,是紫玉的自画像。画中人左手举着白色纨扇,右手托腮,皱着眉头,似乎在沉思什么,神态栩栩如生,不觉笑了,回头问紫玉:”是对着镜子画的么?“紫玉脸上微微一红,低头不答。任不肖又细细欣赏了一会儿,才笑道:”这幅可为上品。“接着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姑娘可否把这幅画卷赠与小生?“紫玉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一颗心也跳得快了起来,神情却依旧是平静如水,不失冷淡矜持风度,又轻轻点了点头。任不肖很高兴,小心地将画儿卷起,放入袖中,似乎生怕紫玉误会,急忙解释道:”我只是爱恋此画精美,并无它意。“紫玉见他这样,一时也意识到了什么,心中又感伤起来。当晚与任不肖分别后,呆呆地望着透过绿纱窗照进来的朦胧月色,很久方才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