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了……
我在这西湖底沉睡了一千年。
多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游人的足迹踏过西湖畔,柔若轻风的水波泛泛。每一次轻微的振动都能令我从睡梦中惊醒。
朦胧中,隐约能够听到歌妓的天籁之音。
那是她们对命运的哭诉。
千年,漫长的等待。
我等待着,等待着有一天,能够肆无忌惮地去人间,享受凡人的恋恋红尘。
在这千年中,我也曾几度偷偷地溜上岸,瞄一眼人间的繁华。
不记得那是多久以前了。
那个时候,我还不能幻化人形。
我将自己银白的身子盘在树上,尾巴紧紧地缠着树枝——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条蛇,一条寄宿在西子湖底的白蛇。
应该还是南齐的时候吧……
那个有着玲珑身段、夜莺歌喉、绝世美貌的女子,在盘根错节的老槐树下,婉声轻吟着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骆马。何处结同心?西冷松柏下。”
我至今还记得她的名字。
小小的女子,苏小小。
她死很凄惨,很凄惨。
“只愿埋骨西泠,以全我之爱心。”
病榻上的女子轻轻地念着,然后,闭上了眼睛,留下了她的豆蔻年华。
她才二十二岁啊!
可那个人,始终还是没有来。
苏小小的香冢如她所愿地矗立在西湖西泠桥畔,寒风潇潇,飞雪飘飘,一直就这么矗立着。
那是一座石色黝绿的古墓,亭柱前的石柱上,刻着这么一对联子:“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苏小小的爱心,永远地留在了这西陵下,不论风吹雨打,都不会消逝。
几百年后,有一个叫李贺的人为她作了一首诗:“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对了,还有她,那个雍容华贵的女子。
她是贵妃,是天子枕边的人。
我只见过她两次。
前一次,是在皇宫里。
她裹着绸缎,高贵端庄。
后一次,是在马嵬坡下。
她披头散发,脸色惨白。
听说,自那以后,她就死了,被她日夜服侍的人赐死了。
不过,我也记住了她的名字。
杨玉环。
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害得那些文人墨客都染上了这种坏习惯!
她死后,又有一个叫白居易的人为她作诗。那首诗很长,罗罗嗦嗦地说个没完。我只记得最后几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杨玉环的恨,是真的没有绝期了。
什么比翼双飞?什么连理为枝?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堆黄土!
还有,还有一个女子。
她有着银铃般的笑声和无尽的才情。
那是前一阵子的事了。
我看着她从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一个耄耋老妇,从丧夫之痛到亡国之痛。
她,好像是李格非的女儿吧!
是叫……李……清照?
反正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到底是怎样,我也记不得了。
李清照很能舞文弄墨。
看过她少女时写的词,阕阕都是相思:“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我最喜欢这阕《如梦令》。
看惯了西湖上泛舟的游人,她的词让我觉得亲切。
后来,她又写了一阕《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我感慨。
这如梦一般泛舟的日子,这银铃一般的笑,竟似西湖的水波那样,去了,就再也不回头。
浮生如梦。
这三个女子,却都是为情所困。
什么是情?
什么是情??
什么是情???
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我不过是一条蛇。
蛇不需要感情。我所能做的,只是修炼。
就这么混混沌沌地过了一千年!
我真不敢想像,自己怎能熬过这千年的寂寞!
西湖的水,不会干涸。
我的修炼,也不会结束。
我安安心心地在西湖底卧着,不问俗世。
偶尔的,我也会幻化成为记忆中那些影子的模样:秀美的容颜,端庄的气质,潋潋的歌喉,高贵的衣裳,银铃般的笑声,还有满腔的才情。
我集众女之所长。
我有苏小小的容颜和嗓音,我有杨玉环的高贵和富贵,我还有李清照的笑声和才气。
这,却是给谁看的?
唯一能够在我身边徘徊的,无非是西湖底柔柔的水波罢了。
终于有一天,我遇到了她。
小青,一条修炼了五百年的青蛇。
她的出现惊扰了我的梦。
同样是蛇,她有着与众不同的傲气。
青色的鳞片紧密地贴合在身上,随着身子轻轻扭动着。
她叫我姐姐,只因我比她早修炼五百年。
五百年啊……
五百年前,我又在干什么呢?
是在树梢上偷眼看着苏小小和鲍仁幽会?
是在皇宫中悄悄地寻找杨玉环和唐玄宗?
还是在浅滩下静静地听着李清照的笑?——不,不可能是李清照,五百年前,她还没有生出来呢!
我想,更多的,是在西湖底侧耳倾听湖面上游人的细语吧!
喃喃的,声声句句都带着人间特有的俗气。
可是我喜欢。
我连这些俗气都沾不上半分。
银白色的身子在湖水中沉浮,沉下去,又浮起来,辗转,不能自己。
看来,我始终抛不开这诱人的红尘啊!
小青不一样。
姐姐,要不你就抛了千年的功力,幻化人形去人间,要不你就潜心在西湖底修炼。两者任选其一,不可皆得。
她是这么说的。
小青的执着,令我惊讶,甚至,嫉妒。
她不过是一条修炼了五百年的青蛇啊——比我还少了五百年,却能够有舍弃道行的勇气。
可是我呢?
我抛得了这千年的功力,忘得掉这千年的孤寂吗?
不,我不能,我不能因这一时的欲望而坏了自己千年的修行!
小青看着我,眼里满是不屑。
姐姐,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你!
她心里一定是这么说的,一定是。
我是一条蛇啊!一条千年白蛇,又怎能享受这人世间的繁华以及滚滚红尘呢?
小青化了人形。她决意要离开西湖底,去人间。
她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那么我呢?
我是随她去,还是在这西湖底继续着千年不变的修炼?
不,不要抛下我!我再也不能忍受这千年的孤寂了!
我一咬牙,化了人形赶上去。
人间和往昔一样,依旧繁华。
苏小小,杨玉环,李清照……她们却随着岁月,去了。
那颗老槐树还伫立着。
苏小小曾站在这树下,满心期盼地等待着鲍仁的到来。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如今,还有什么人记得这个风为衣裳水为佩的女子?
改朝换代几番。昏庸的唐玄宗早就在沉眠于岁月的长河中。
杨玉环呢?
那个马嵬坡下身披白绫的身影,高贵得好像天人下凡。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身影,也只限于留在人们的记忆中,翩然。
李清照,她留下的又是什么?
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吗?
还是“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三个女子,有着天下所有女子的特质:美貌、财富、智慧……
可她们得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呢?
许多年以前,曾经听到一个慈爱的母亲向她的女儿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女子死后,不愿喝下孟婆汤。阎罗王问她,你为何不愿喝下孟婆汤?女子回答道,我尚未达成我的心愿,死不瞑目!阎罗王奇道,你有什么心愿?女子道,我想要天下无双的绝世美貌,我想要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我还要学富五车的聪明才智,这样,我就能成为天地间最完美的女子。阎罗王觉得好奇,于是问她,美貌、财富、智慧,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来世你想拥有什么?女子毫不犹豫地说道,我要美貌。美丽的容貌是天下所有女子的向往。于是,阎罗王赐予了她世间最美丽的容颜。可她却因家境贫寒而被卖入青楼。那些来追欢买笑的公子爷们入不了她的眼帘,岂料,唯一在她眼中的,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能够和他白头偕老,却不料他竟轻蔑地看着她,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一个青楼妓女,风尘女子,也想和我成亲?不知廉耻!她心痛,我也不想在风尘中打滚啊!若不是因为家境贫寒,上门求亲的人或许连门槛都踩塌了!可现在,除了美丽的容貌,我还有什么呢?似水流年,她最终人老珠黄,含恨西去。
女子回到阴间,阎罗王又问她,这一世,你想要什么?女子想了想,说,我要财富。于是,阎罗王满足了她的愿望。她在富贵人家转生,过尽了舒适的日子。可她终逃不过“情”这一关。但是,她心仪的男子却对她说,承蒙小姐错爱,小人高攀不起。然后,拂袖而去。她落泪,你以为我是什么?难道你也认为我是蛮横无理的大小姐?或是深守空闺的冷艳佳人?我想要的,无非是一段平平凡凡的真情罢了!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富商,却是同床异梦,郁郁而终。
第三世,她选择了智慧。她降生于书香世家,并且精通诗词音律、四书五经。她甚至女扮男装去参加科考,并夺得了金科状元。可她的心上人,却名落孙山,落魄而归,从此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女子无才便是德啊!就是因为太聪明了,她才会失去所爱。后值国破家亡之际,她的心上人因爱国之心而奔赴沙场,奋勇杀敌。她想跟去,无奈百无一用是书生,她什么也做不了。敌人败了,退了。他立了大功,天子给了他功名,并赐婚于他。他娶了公主为妻。而她,仍然在朝廷里做她的官,没有人发现她的身份。但每每在大殿上与他相遇,她的眼中总会流露出一丝哀愁。这近在咫尺的意中人,却是再也抓不住了。流光容易把人抛。她终也逃不过红颜薄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