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这块玉什么价钱?这是他听到的第一句话。低沉平和,近在耳旁,又似来自天边。
他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年轻人,一袭靛青长袍,眉宇间英气勃发,高大的身影,莫名的谦和。
这个人是谁?他想动,然而却动不了一根手指。
我怎么了?他静静躺在那里,并无惊奇,似乎大梦初醒,只是静静回想,记忆一片混沌。
沈公子眼光真好,这是一个家道中落的纨绔子弟卖给小老儿的,足足花了小老儿五百两银子。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慢慢道。
我买了。年轻人微笑,很快地递上一张银票。
他眼前一黑,陷入了黑暗,然而却终于动了,摇摇晃晃,仿佛悬于空中。
他突然明白:他是一块玉。
暮春,花园里的榆树绿得喜气洋洋,每一根枝头,沉甸甸地挂着串串榆钱。
靛青长袍的青年手中捧着木盒,徐徐走到榆树绿色的树荫下,抬头看着那巨大树冠,眼神似乎也染了榆树的喜色,轻轻笑着,唤着:初晴,初晴。
浓绿树枝动了动,被一只白皙纤秀的手拨开,露出一张细致如画的容颜,那是个单看面容可称为高贵的少女,却攀在高高的榆树上,嘴边还衔着一串榆钱,双眼像是采集了太阳的光彩,对着树下的青年微微笑。
沈哥哥,你来啦。少女搭着树枝荡悠了一下,跳到了青年面前,个儿纤瘦高佻,几乎齐着青年的眼。
青年一手捧着木盒,另一手为少女整理被树枝缠乱的长发,刚毅面容柔情似水。
我今日去古玩店,瞧见了一块玉,不知怎的,总觉得你会喜欢,所以买来送你。他将木盒递给少女。
少女微微有些惊讶。沈哥哥,早说了不要乱买东西送我,贵重的我不能要。
青年却有了些固执。你瞧一眼,真不喜欢我就拿回去。
她只得接过那盒子,慢慢打开,盒里一片洁白的丝缎中,静静躺着一块玉,浸了血一般,红得看不透。她定定看着那玉,不知觉用手轻轻碰了碰,一丝清凉从指尖传了来,霎那闪过心尖。
明日高照,晴空朗朗,她却仿佛忽然失了魂,熟悉的景忽地不见,她看到自己站在一群人中间,怔怔地,看着一个人踉跄而去的背影,她心碎,落泪,为何不回头?不知为何,她很想看这个人一眼,然而他没有回头。一袭青衫的男子渐去渐远,她放了心,泪尚沾着唇,唇边却扬着笑,手中举起长剑,轻轻横在颈项间,一挥,她笑,都了结了,她倒下。
初晴!她听见呼声,回过神,咦,何时她竟真的倒在地上,沈哥哥扶着她,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初晴,你哪里不舒服?沈哥哥的声音在耳边急急响着,她却惦着那块玉,掌间蕴凉一片,她低头,那血红的玉静静在她掌上,如同静静守着她一般。
我没事,沈哥哥。她低声回着,将那玉牢牢握在指间。
青年看她面孔煞白,怎能放心,直认为她是榆钱吃多坏了肚子,忙将她抱起,急急招呼大夫来看。他没有注意到,已被他忘记了的那块血玉,在她的掌中,默默沁着凉意,若玉会笑,那么它此刻正是在笑。
是她,是她!他躺在她手掌中,如此快乐,那低头凝视他的女子,是他全部意义所在。
虽然,他不知道她是谁,更不知道为何--自己只是一块玉。
她无可奈何躺在床上,沈哥哥坚持认为她吃坏了肚子,爹娘也跟着惊惶失措,即使大夫拍着胸脯说她顶多热天出汗遭风吹受了点寒,家人们还是把她踢上了床。若非沈家差人来问,沈哥哥还想不起要回家的事。
娘在她床前偷偷笑:沈峰这孩子,媳妇还没过门,就这样会心疼人了。
她不回话,沈家和自己家十年前就为两个孩子订了亲,算一算,再过一年多,她就满十八,该嫁了。
清风入窗,吹着她的青纱蚊帐,拂来拂去,拂不进她的心。
她愿意和沈哥哥过一生,虽还未嫁,他已如她的亲人。可是为何,今日听到娘说的开心话,她心中出现一丝犹疑?
手心一阵凉意,她忽然惊觉:那块红玉还攥在自己手里。
她拂开床头青帐,对着窗前日光看着那玉。红玉通体如血,本该是刺目的色泽,然而玉的形状如环佩,线条柔和,刚好减去了那玉色给人造成的不适。
那时看到的,是它导致的幻觉么?她盯着那玉,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跌撞而去的背影,那染血的青衫,那般的落魄,几乎是狼狈,为何她看着那身影离去,会那样心安,然而又想落泪?
玉啊,玉啊。她低低对着红玉说话。你是否能通灵?那个人,不知是谁?
房内一片沉默。娘方才已起身离去,她指望谁来回话?那玉安安静静的,当然无声息。
夜,床上人儿早已入睡。放于窗前几案上的红玉,沐浴着夜空新月洒下的淡淡月光。
她在梦中微微皱着眉,不知看见了什么,令她牵挂,念念不已。
一丝清凉慢慢抚上她的眉间,轻轻的,柔柔的,无影也无形,却拂去了她梦中不快。她眉儿舒展,静静睡去,不再有梦。
房内无人,淡银月光在地上悄悄移动着,直至沐着月色的红玉隐入窗外树影。
这夜平静如水。
翌日,沈峰不放心她,又来探望。
她却早已待在花园里,依然是在那棵老榆树下,手中捧着榆钱,笑吟吟望着他。他送她的那块血玉,已被她系上了丝络,悬于腰间。
他远远瞧着她,心中似一动,恍惚中,见她身边站着个一身青衫的青年,背对着他,微微低头,瞧着她出神。
谁?
他眨了眨眼,花园中只有他和她二人,哪里有个青衫的青年?
她笑着奔来,拉着他一起吃榆钱。他本该开心的,哪怕只是看着她笑,他就已经很愉快。
然而那青衫男子和她站在一起的画面,却时不时在他脑中浮现,仿佛--很久之前,他曾亲眼见过的画面。
不安,不知从何而来。
又是一夜,仍是淡银如钩的新月。
她睡卧在床,案上红玉沐着月光,凉意幽幽。
梦里,她已死,魂儿绕着周身,依依不去。
他抱着她,泪儿一颗颗,洒上她沉睡的脸。
我随你去,我随你去。他低着头,喃喃自语,不见容颜,只见泪湿青衫。
她睁眼,坐起,夜深无人,只她独自坐着,双眸幽深,不见月色映眼。
我随你去。那人的低语尤似在耳边。
她缓缓看向那块红玉,月色如水,映照其中的红玉,也似湿了一般。
第二日,匆匆赶来的沈峰呆呆站在她面前,不认识她一般。
初晴,你想退了我俩的婚事?他傻了,如何相信她说的话?
她默默无言,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打算否认。
给我理由。沈峰头一晕,却仍不依不饶。
她抬头看他,双眸似蒙着雾,哀伤却坚持。
爹娘被她气得茶饭不思,她在二老面前跪了两个时辰,没有理由,只求终身侍奉双亲。
沈峰绝望,她连理由都不肯给。
他摇晃着退了两步,眼神飘忽,忽地瞧见她腰间那块红玉。神思再次恍惚,那青衫男子就在她身边,低首看着她,似要守着她千万年。
妖邪!他看着那红玉,脑中只有这两个字。
必是妖邪。他死死看着红玉,惊着了她。
对不起,沈哥哥,初晴此生,不能误了你。她将红玉小心握在指间,独自离去。家中,爹爹还在罚她跪佛堂。
法华寺,方丈禅室。
施主,世事皆有定数,半点勉强不得。老得不能再老的方丈,听沈峰说了一切,未说如何除妖,却反似劝他早早放手,不可强求。
沈峰却听出另一层含义。方丈的意思,那玉,果然是妖邪之物?
方丈看了他一眼,见他执着,暗叹一声,才道:妖非妖,鬼非鬼,不过一段执念,却执着了多少年。
沈峰管不得许多,对着老僧俯首下跪。恳请大师,为晚生未婚妻驱邪,还那平静生活。
老方丈沉默片刻,终于点头。也罢,贫僧且随施主去瞧瞧。
沈峰领着老方丈来时,她仍跪在佛堂里,默默听着母亲在一边哭诉。
傻孩子,你着了什么魔,那样好的夫家,说不要就不要,当真要一辈子不嫁?母亲苦劝。
她低眼,指尖轻轻抚着那红玉。沈哥哥很好,所以不能要,要不得。
阿弥陀佛。身后传来低低一声佛号。
她一惊,握着红玉转身。
老方丈立于佛堂前,端详了一眼那红玉,便闭目合掌,微微摇首。
一番纠缠,不过一个痴字。
沈峰走到她眼前,低声道:初晴,把红玉给我。
不行。她慌神。
他只得来夺,她紧握不放,他怕伤了她的手,一时间争执不下。
红玉在两人指间,忽地红光炽然,迷蒙间,二人呆立原地,魂儿却飞了,眼前景物变幻,上演了一幕红尘离别。
她瞧见,她曾是官家千金,一心思慕的,是京中最有为的青年,赫然,是沈峰。
沈峰瞧见,她一直是自己挚爱,然而职责所在,她的父亲,日日盘算,只求窃国,而他寻的便是窃国证据,有缘无份,她哭着从他眼前离开。
她瞧见,一个落魄青年,面对着伤了心的自己,看得呆了,风儿绕着二人吹过,她忘了落泪,面前那青年,修眉俊眼,长身玉立,眉宇间似总有什么心结放不开,却在见着自己时,无限欢喜地笑开。而她心中的伤悲,竟在遇见他后,渐渐消退。
她瞧见,她嫁了那俊秀而落魄的青年,家人皆说她在赌气,她却甘心,哪怕他一生不得富贵,她仍愿与他天涯相随。
沈峰瞧见,她嫁的夫婿,空有一身才气,却郁郁不得志,为求配的上她,不惜铤而走险,听从了她的父亲,一同窃国,手下冤魂无数。
沈峰瞧见,她的父亲,窃国之事败露,最后关头,将一切推到她的夫婿身上,万剑所指,是她那走投无路的夫婿。
她瞧见,自己心如刀绞,交出了父亲窃国证据,唯一的心愿,是求沈峰放了她的夫婿。
沈峰瞧见,她一身素衣,苦苦求他,却听不见他心碎的声音,她的悲伤痛苦,再不是为了他。
沈峰瞧见,自己对她的夫婿说,会保她安全,那身心皆伤的青衫青年,含泪望她,蹒跚远去。
沈峰瞧见,自己送走她的夫婿,转身,只看见她横剑于颈,一挥,血洒素衣,触目惊心。
她瞧见,自己的灵堂上,沈峰领回了她的夫婿,那青衫青年,抱着她的尸首,默默离开。
她瞧见,万丈孤崖之上,她的夫婿,抱着她痛快落泪。
我随你去。他只说这一句话,说了一夜。
拂晓将至,她的夫婿抱起了她,在金色光辉普照之前,走到崖边,微笑着看着她沉睡的脸,轻轻地,跳了下去。
她瞧见,奈何桥边,鬼差拦住了她的夫婿,为他生前所犯罪孽,他要做孤鬼,赎三百年的罪。
而她,眼瞧着他被鬼差锁走,落着泪喝下孟婆汤,即刻转生。
她瞧见,三百年未满,她的夫婿因诚心赎罪,判官许他一个心愿。
我想见我的妻子。他只有这一个心愿。
判官咬破手指,凝血为玉,他附魂于玉上。
血玉辗转于人间,几十年后,终于遇见了转世后的沈峰,遇见了转世后的她。
阿弥陀佛。又是低低一声佛号。
沈峰与她一惊,回过神来,他们仍站在佛堂里,握着那块血玉。
几世执念,仍需施主自己看开。老僧只说了这一句,便转身告辞。
沈峰默默放开了手。
她握着血玉,不知何时,腮边有泪。
你退婚,是为了他?沈峰心中苦涩,几世轮回,自己仍是输给了他,一缕百年孤魂。
她点头,那夜梦醒,她便忆起一切,他赎罪百年,还他该还的,她便陪他一起还。
所以,不能累了沈哥哥。她微笑,泪光盈盈。
他默默退后,眼前一酸,她身边,站着那青衫青年,俊秀,憔悴,看着自己,带着一丝抱歉。
他苦笑,独自离去。
五十年后,沈峰已老,他一生平顺,如今,最小的孙儿都已十岁。
清明,他带着孙儿去扫墓,她的墓。去年中,她在家中病逝,一生未嫁。
他去为她办理后事,见到她躺在床上,平静得像是在睡。
她的手中,牢牢握着那块红玉。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