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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白狐
网友【小梦】 2006-10-16 22:22:07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1    1
青城白狐

引子

说实话,活了三千年,我也没见过一个同类。民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然而不单狐仙,连通人性的狐狸我也没见上。

而我的身份是这样的尴尬——我不是人,虽然我看来是个人;而我也自认不是狐狸,因为我有人的外型,又有人的智慧,即使我身上流的,依旧是狐狸的血。

传说中的狐仙,大抵是一只灵异的狐狸经过若干年的清修幻化而的,而且多半会幻成美貌的女子。十分的遗憾,我全然不是这样。

我生来确乎是一只狐狸。我记不得有狐的姻亲,也记不得作为狐,我活了多少个年头。只是饿了就猎食,倦了就休憩,看惯的,只得溪中的自己。那幽而美的青城山中,似乎也只得我一只狐。

我一身白毛,象冬天山顶的白雪。我浑浑噩噩的活着,即不欢喜,也不哀愁的活着。然而一个夜,我倒在山涧边打盹,一觉醒来,一切就不同了。

脚边堆着一丛白毛,我朝溪水中瞧,看见了自己的新行貌。我其时间、并不知道自己成了人,以为每个狐狸,都会如此——脱下一身毛,边成这副嘴脸。

之后的一切,是这样的有趣。我遇到了人,学会了做人。

我是人——从外表上说,而且是个男人。



我是个极怀旧的老东西。因此我常常会隔几十就回到青城山。但我不能呆得太久,住一二拾年就必须离开。这得怪我的样子,过了三千年,和当初我在溪水中看见的那个模样,并无差别。

一个地方呆得太久,就会有人说我是妖。

只是我十分不理解,妖又怎么样呢?我这个妖,没残害过一个人,照着人的本分规规矩矩的活着。为什么就因为我的长寿要我的命呢?

人就是这样的奇怪。

人的语言,可以学;智慧,可以学。可是感情,我学了三千年,都学不会。这个东西太复杂了,即自私又无私,即仁慈又残酷,来得莫名其妙。而人人都是无师自通,偏偏我是一窍不通,一点不懂。

也许我该有个妻。

有了她,我就明白了。

因此大概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时候,我在青城山脚买了几块地,修了间宅子,托媒人说了一个妻。

我干了一千多年的工,是个很有钱很有钱的富翁。敝姓李,名青城,字白狐。

妻出自书香门第,父姓秦。闺名,那个年代,是不能告诉别人的。虽然她已经死了,现今社会不一样了,可我疑心,她依旧不肯让人知道她的闺名。因此,为着敬她的缘故,只能称她为李秦氏。

我整日整日孜孜不倦的审视她。

她生得十分的美。那媒婆拿了百两纹银,倒实在是下了苦心的。刚进门时只有十五岁,梨花粉白的脸,桃花嫣红的腮,海棠一样的身段,山茶一样的体态。然而她是不见外人的。除了我,只有几个丫鬟见过她的容色。而这几个丫鬟也早就死去,连坟茔都湮没了。

因此这世上,而今只我一个,还记得天地之间,曾有个李秦氏。古往今来,叫李秦氏的女子何止千万,又有谁和她一样呢,却都用这三个字称而呼之。真真正正是辱没她了。

她日常的工作,叫作女红。

鸡鸣日出,窗纸泛白,她就起床,梳洗好了,就来哄我起床。就是而今,倒在床头,闭上了眼,似乎都还能听见她轻轻巧巧的脚步声,近了,近了,她走到床前,俯下了身,在我耳朵眼里呵气。

睁开惺忪的眼,她匍在床头,侧着头,抿着嘴笑,细细的眉象袅袅的两丝烟气,艳红的腮上两个甜甜的酒窝,妩媚的,娇艳的,象青城山冬天雪地中的红梅。

用过早饭,就支起绣架,手边是一箩线,一卷红,一卷青,一卷黄,一卷紫……她拈着长线,拈着细针,对着窗户,借着亮,穿针引线,给我绣鞋面,绣荷包,绣披肩,绣腰带……花样是这样的多。我偏爱一条腰带,翠绿的缎子,正中间是一只雪白玉色的狐。

但这是春秋两季的事。

夏天天热,她不碰针线,就缠着我教她写字读书。她最讨厌的一句话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以为这是没出息的苯男人的自以为是和遮丑。她热衷于诗词,但是每天囿在一个小院子里,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没见过奇异的山光水色,没见过纷纭的人情世故,那诗词就是无意思的文字游戏。工整,漂亮,却非常的肤浅。

然而她依旧十分的迷,便是饮食睡眠也在冥思苦想。最动人的一次,是一个黄昏,她坐在澡桶里,仰着头,头发包在红绸里,盘在头顶,现出羊脂一样的颈项。水气蒸腾,日光自西窗投入,有几分朦胧的况味。她攀在桶沿,撅着小嘴,双眼斜睨。丫鬟挽着袖子,穿了一身翠,吃吃的笑。

冬天天冷,她也不摸刀铰,穿着厚厚的大红棉衣,棉衣领上镶着紫貂毛皮,左手戴了棉丝手套,腕上系了两条金色的腕络子。络子是金线夹着银线打的,好几拾种打法,却只是为了好看。因为冬天天冷,镯子冰凉,就用这个替。

我们冬天常下棋。她左手捧着金丝罩的青铜小碳炉,右手拈棋子。然而围棋是残忍的战争游戏,她躲了一劫,又应了另一劫。她救了这边,又丢了那边。她舍不得让别人去牺牲,于是自己最终也牺牲。她心太软,丢了一片,就伤心一片,不晓得冷静理性。于是她坚持只玩五子联珠。

因为不用死一兵一卒,也不用阴谋机关,只须时刻小心翼翼的自保。然而我多少有点好胜和残忍,即便她只求自虞,我也让她输得一败涂地。

她似乎并不在乎输赢。她只在乎我快活。我快活,她就快活。我是她的一切。

起头她一切都很满足。然而过得些年头,她开始想要孩子。她以为她身体有毛病,或者是受了某个神的诅咒。她要我娶妾。

我没有答应。

她锁着眉头,强颜欢笑,心事重重。这时期她身子一天天的虚弱,脸白成了纸,红褪得一干二净,头发开始发黄。每天要喝一大碗酽酽的苦苦的草汁。请了大夫,这是一种病,心病。

我不知道生病是什么感觉,更无从得知心病是什么。

我没有想过她会老。然而她还是老了。几个丫鬟老得更快,嫁人后身体胖了,皱纹多了,脸皮干黄,头发干涩,眼睛又黄又涩。

那一年她才三拾岁。

她眼睛冒着汗,下巴尖尖的,哆哆唆唆的伸出手摸着我的脸,说你怎么一点没变啊。她不象是害怕,而是绝望。

我知道我必须离开了。

从她过门到现在,一拾五年了。我该和她告辞了。我编好了说辞,骗她说我是天上的神仙,因为犯了天条,贬谪到人世,而今我要回去了。她扯着我的衣袖,浑身发抖,不住的摇头。最后她搂着我的脖子,倒在我的肩头,要我带她走,不要丢下她。她声音哽咽,颤颤的。我掰开她僵硬的手指,微笑着说,我不能。

几天后我孤身去了远方的乡村,重金买了两个婴儿,一男一女,带回家,谎称是我肋骨里跳出来的,要她好好的活下去,把我们的孩子带大。她咬着嘴唇,失魂落魄的看着我。

她根本就不相信。

然而她点了头。

走的那天下了雨。秋雨浠浠沥沥,象在天地之间挂了一帘卷纱,教一切都朦胧。天灰灰的,我撑着油伞,站在门口,道别,走了十几步。然后我回头。

两个老丫鬟穿了一身翠,各抱了一个孩子,立在门内。孩子笑呵呵的,摇晃着手。她微笑着孤独的站在门口,头发裹在红绸里,额头绕了几圈绵绸,因为怕风。穿了一件银丝黑边的夹衫。手交叠在左腰,亭亭而立,脸色如旧的白,没有一丝红。眼睛湿辘辘的,嘴角是那两个深陷的酒窝。耳边的鬓发从头巾中泄了一丝来,因为风而缭乱,披拂她的脸。

我伸出手,想走回去,帮她压好鬓角。她却会错了意,也伸出手,朝左摇一下,朝右又摆一下,再朝左挥一下,再朝右晃一下,动作是那样的慢,那样的迟疑。

我退了一步,犹豫着手朝左一划,就捏成拳头。然后转头,走进了无边的秋雨。雨敲在油纸伞上,沙沙作响。

我没有再回头,离开了青城山。

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青城山。

感觉它在记忆中的样子,象一座巨大的坟茔。

转自:榕树下
meiguo.com 发布人签名/座右铭这家伙浪费了“黄金广告位”,啥也没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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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6-10-16 22:22:0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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