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生
我拎着箱子下了火车,一出站就看见宇晖在等我。
把箱子交给他,我松了一口气——那箱子里面是三十多个鬼魂,是我从“五。七”空难的现场接过来的,在火车上,我一直怕他们跑出来把那车厢变成鬼窟。现在好了,虽然我的任务还远没有完成,但总算是有人能替我分担了。
每一次接鬼都是这样紧张而又辛苦,接引人这点工资真不好赚。
凌晨三点多,所有的衣服都准备好了——在去搭乘冥府快车的时候,得给鬼们换上统一的服装,不然的话,他们在搭乘冥府快车时会由于承受不住那种地狱的速度而魂飞魄散。
我伸了伸懒腰,看来已经没法睡觉了。
鬼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我家的床上、地上、沙发上,这些迷茫的灵魂睡得如此安然和静谧;不管他们生前做过什么,前世是谁,在我这里,他们都好象婴儿一般,对未来毫无知觉,即将面对一个前所未知的地方,而却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能力。简。爱说:“我们最终将通过坟墓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没错的,没有谁能逃脱掉时间的流逝,就算没有事故也是一样的。当上天发怒或者疏忽的时候,我们所能抓住的东西是那么少。
我和宇晖相伴着来到花园,我们只能在这里望着星星枯坐到早晨,因为我想让那些鬼魂在人间睡最后一个好觉。在把他们送到严峻那里之前,我也只能做到这些。
冥府快车静静地停在北陵门口,像普通的游览车一样,在它左边,就是一辆真正的游览车,载着阳间的旅游者们。
我和宇晖烧了纸,上了车。我把皮箱打开,鬼们鱼贯而出。
售票员朱颜让他们挨个站好,然后拿出本子记了个数目——司乘人员的奖金跟运送了多少鬼有关。
胡师傅坐直了腰,我知道,他又要挨个看看这些鬼了,像过筛子那样从他们样貌的中寻找些依稀的痕迹,因为他要找寻前世的爱人。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匆匆一瞥,就摇摇头示意没有。有时他会专注地看某个鬼魂,最后喃喃地说:“不,不是的。”
据说,他已经这样找了很多很多年了。
究竟有多少年,我也不知道,因为关于他的一切我也只是听说。
有个小女鬼上前去摸了摸胡师傅的脸:“他长得真好看哦。”
胡师傅竟不发火,他只淡然一笑,那种笑,带有种惯看风月的神情。
人人都有故事,我不知道胡师傅淡定的笑容背后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我知道,这三十几个鬼中又没有他要找的。
车开起来了。
“呼”地一下,没有扶稳把手的鬼都飘了起来。他们叽喳地喊叫着,我极力安抚他们,现在车子只不过是利用四维空间在阳间行进,这只是刚刚开始,等到过了皇陵,进入了真正的地府空间,这车子的速度将会是令人窒息的快。
才几秒中,车子就穿透了阳世空间中的电流、电波、光波、无线电信号、卫星讯息飞速地来到皇陵前,那些空中的微电纤维在窗外呼啸而过,眼看前面就是皇陵的城墙了,从车窗看去,它已经逐渐开始旋转,等到它旋转得变成一个空洞时,我们就会穿越阴阳,进入真正的冥府空间。
突然,好象突然急刹车一样,冥府快车的车头“嘎”地停住,后面的车厢甚至一节节地撞在了一起,车身“轰”地颤了两颤。车上有好几个鬼都被颠得摔到了座位下面。我和宇晖也勉强扶住把手,才没有摔到。
车停了。
就在皇陵前。
皇陵的影象仍然在旋转,但却越转越慢,最后,停了,不转了,恢复成了巍峨耸立的样子,只不过,那是在我们脚下。
我们悬在了半空。
或者说,冥府快车悬在了半空,在这一次元空间中,冥府快车没能用极速穿越阴阳洞,而是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宇晖大声地问。
“线路阻塞。”胡师傅站起身,“我只能停下来,刚才那一刹那,阴阳界突然关闭了,我要是不停车,我们会撞在皇陵上。”
“关闭?怎么会这样?”我诧异地问,然后我从胡师傅的身后朝皇陵望望。
的确,皇陵的门上有个什么东西,现在看不清是什么,但是以前没有——任何多出来的附件都会影响到阴间讯号的稳定,如果它偏出,我们就会以地狱的速度撞在皇陵上。
胡师傅拿出电话,我想他是打给冥府交通处。
“什么?线路受到干扰?什么时候能修好呢?哦,知道了。”然后他转向我们:“我们只怕要悬在这里过一整天了,或许还要过夜。”
“啊?”我哭笑不得,“我们就这样悬在半空里过夜?”
胡师傅还是淡然地笑:“不是说头上三尺有神明嘛,我们就当一天的神明又有何不可——只是这次线路的故障很奇怪,是有不明干扰波干扰所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当一天神明只是保守估计。”
“不明干扰波?”是何方神圣如此大胆,竟敢干扰冥界快车的行进?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只能在这里悬着等待了——现在我们就是在阳世头顶上,像微粒一样悬浮着,还不时地被空中的电波讯号穿身而过。
我点燃了一些印度迷迭香,以令鬼们沉睡。这种香料有安神的作用,可以左右人的灵魂,因此,对于鬼来说,它更有效。最后,连朱颜也打了个大哈欠然后睡了起来,我才记起她也是个死了才一年多的新鬼。
一小时过去了。
两小时过去了。
数小时过去了。
我要无聊死了。
“胡师傅,说点什么吧。”我百无聊赖,提了这么个建议。
“你想听什么?”
“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宇晖坐直了脊背,“我无数次听说过,但是从来不知道真实的情况……”
胡师傅又笑了:“我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好奇。”
宇晖也笑了:“我这话就是替这个女人说的。”
“那好吧,”他望望车窗外,眼神一片空洞:“反正再讲一次也无所谓……”
“就像你们知道的那样,我是一只狐狸。一只白色的狐狸。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一直骄傲于自己狐族的身份,因为狐族可以通神。
我还骄傲于自己雪白的毛皮和俊美的容颜,这个地方的狐狸中,我几乎可以算做最美丽的一只;狐族的同胞们都说,如果我是只母狐,那么每年一度的狐仙选美就不会总是宝君夺冠。
宝君是一只小小的母狐狸。
有的时候看到宝君我会恍惚地认为看到了我自己。
她也是那样的美丽,毛皮如雪,有着尖尖的下巴和漆黑的眼睛。从宝君一出生,她就是这里最美的一只母狐。
宝君是我的邻居。
北陵后山闹狐仙的传说你们也听过吧?其实那是真的。这个地方一直是我们狐族生息繁衍的故土。从前,这里大大小小住着上千只狐狸。我们跟人们相安无事,因为狐性多疑,很少敢在人类面前露面。
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宝君对我的感情。
她总是在我的面前慢悠悠地梳理她光滑如绸缎一般的雪白皮毛,用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我,有的时候,她还会唱歌。
每到星光灿烂的时候,宝君就会对着我住的土洞唱歌。幽幽地,唱些我听不懂的歌。
狐狸的歌声是有魔力的。
那真的是一种充满了诱惑的声音。
有时我会觉得,也许我长大以后,会跟宝君成亲——我是这里最美的公狐,她是这里最美的母狐,事情不就是应该这样吗?或许大家都是这样想的。
可是,我的心里总有些什么东西,很不对劲,别别扭扭。
大概是因为日子太平淡了。
我总认为像我这样的一只狐狸应该有更多彩的生活。
没错,宝君是很美丽,甚至,很可爱,可是我不认为跟她一起做两只平凡的善于东躲西藏的狐狸是我应该过的生活。
我就这样一边别别扭扭地抗拒着宝君的追求,一边浑浑噩噩地过着一只很有姿色的狐狸的平凡生活——有时我会嗅嗅山野里的花儿,或者偷些蜜蜂们辛勤的劳动果实,我喜欢那花儿的味道;有时我在山丘上逡巡,寻找蝴蝶破茧之后留下的空壳,它们是那么轻,那么薄,透明的,好象一碰就会碎掉,残留着蝴蝶从幼稚到成熟所留下的体液;大多数时候,我只趴在我的土洞里,从白天趴到晚上,望着小小的洞口上方圆型的天从湛蓝变得漆黑,变得缀满星星,我就那样只望着天,直到饿得发昏才去猎只田鼠,因为无论是湛蓝还是漆黑,那天空都有种令我眩晕的光彩。
我就这样一天天地混着,心里憧憬着些什么,自己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而宝君,仍然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有时歌唱,但是从不跟我说什么,从不打扰我。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我所憧憬的是什么。
有只住在我们附近的很老的狐狸终于修成了人型,所以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人是什么样子。
狐狸天生就是羡慕人类的。
尤其是像我这种不安分的狐狸。
哦,我是多么震惊啊——人,多么优美!
他们竟然可以用两条腿优雅地走路,竟然可以用前肢做出各种可爱的动作,他们身体上没有毛皮,却可以用他们想用的任何美丽皮毛来装扮自己。多么神奇的一件事!
从那时起,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是的,我想要,或者说我应该成为一个人。
我暗暗地下定了决心,我也要修行,而且要比任何狐狸都修行得更好。
你们是知道的,狐狸是一种阴性的动物。
就像狮子,无论公母,都是阳性的一样。
所有的狐狸都具有阴性动物的特征——爱美,所以我们通常没有很强的体力而只有超凡的智慧,因为阴性的动物是使心不使力的。
但是,正因为这样,对于狐狸来说,修行成了一件难事。
我所说的那只修行成功的老狐狸足足努力了三千年才仅仅修成了一个女人的形体——对于阴性动物来说,女人的形体要更合适也更容易修成。所以你们现在所知的那么多狐狸精都是美丽的女性,不是因为狐狸没有男的,而是因为所有的狐狸都具有女性的特质。
而我,非常笃定地认为自己一定能修成男身。
我就是想和一般的狐狸不一样,就算修行,也要得到和他们不一样的正果。
当我对狐族宣布我的决定时,大家都说那将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因为即使我能修成男人的形态也将会是一个非常弱小的男人,这样一来,我费尽辛苦所求到的结果在人类看来就变成了可笑的事。可我不管,我依然坚持,于是我就开始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