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斯身边至少有7位像她一样的年轻人,在医生判断他们感染了新冠病毒后,依旧得不到核酸检测的机会。
纽约核酸检测的临床标准高,导致更多病人成为危重病人,提高了整个州的死亡率。
纽约新增住院人数的增幅降低,不是因为需要入院的病人减少,而是医院的收治能力已达极限。
因为医疗资源紧张,患者症状转轻就会被安排出院,而不是像中国这样要两次核酸检测阴性才能出院。
一位纽约医院系统人士预测,纽约新冠疫情的峰值,至少要到4月底才能产生。
2020年4月2日,是31岁的阿丽斯在纽约家里隔离的第22天。
她是一个特殊的新冠病人,3月中旬,家庭医生明确告诉她得了新冠,建议她在家隔离。但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得到家庭医生给她开的检测处方,也从未做过核酸测试。她是纽约近20万确诊病例之外的患者,而她所知道的和她一样被家庭医生确诊,但未做核酸检测的患者,仅在她身边,就有十余位,包括她的室友。
阿丽斯是幸运的,从3月11日身体感觉不适,在经历过腹泻、高烧、极度疲惫、呼吸困难的两周后,她逐渐好转。
这一周,她每天都在感谢上帝。
在纽约读书的26岁华人女孩张华(化名),前半段的故事和阿丽斯相似。她在4月初居家自我隔离一周后,情况恶化,呼吸极度困难,由家庭医生紧急联系911送往医院,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上了呼吸机——直至住院,她才争取到做核酸检测的机会。
她们共同经历了一个国际大都市应对疫情的不同阶段,也遭遇了同一个问题——新冠病毒核酸检测的短缺。得不到检测的她们,很可能错失救治机会;也很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感染他人。
从3月底开始,纽约州成为美国核酸检测能力扩展最快的州:一个病人从检测到拿到结果已从3月份的一周缩短至2天,速度远快于加州、俄亥俄、佛罗里达的5-8天。纽约州每天的检测人数也是全美最高,最高时达到2万6千余人,远高于其余各州平均每天几千例的检测量。
尽管纽约累计检测人数已超过40万,但仍有许多已出现症状的病患得不到检测,他们有的在病情恶化时拨打911被紧急送往医院,还有一些人在得到核酸检测的机会之前,就死于家中。
纽约州长科莫在4月8日的发布会上承认,“极有可能”该州因新型冠状病毒大流行造成的死亡人数比报告的数据更高。在家中死亡的人可能未包含在现有数据中。而截至4月12日,纽约州的新冠死亡率已达4.7%,高居美国各州之首。
截至4月12日,确诊人数超过18万的纽约州,远未到达疫情高峰。整个美国的疫情峰值和真正拐点尚不知何时到来。
被医生确诊的患者,仍然得不到检测
3月11日,阿丽斯感觉肚子不舒服,出现了腹泻,当天,她请假在家。第二天,她感觉整个身体非常疲累,并开始发烧。她的室友,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姑娘,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了同样的症状。
第三天时,她打电话给家庭医生,得到的答复是:她的状态不算很差,应该继续留在家中观察。医生明确表示“这个时候”不会给她开核酸检测的申请单。
那段时期,整个美国的核酸检测都非常紧张。自3月8日至3月12日,纽约州每日的检测数保持在30-40例之间,阳性率均为百分之百——这意味着病人很可能出现了严重的临床症状才得到检测的机会。在3月9日,据《大西洋月刊》报道,整个美国的核酸测试总量为4384个。
检测数量上不去,是因为美国核酸检测在过去近两个月的时间内,走了一段弯路。在1月中旬,各州只能将病人的检测样本送往疾控中心亚特兰大实验室,随后,CDC总部将自己研发的检测试剂盒发往各州(2月12日,官方承认这批试剂盒存在瑕疵);2月29日,美国食药监局终于让医院和学术实验室自行开发检测试剂;3月8日,修正后的试剂盒才向各地公共卫生实验室发放。
纽约州长科莫在3月上旬,一直在推特上公开喊话CDC放开商业机构的核酸检测。
但像阿丽斯和她室友这样的年轻人,根本不是极其有限的核酸检测的优先考虑对象。
出现消化道症状后的一个星期,阿丽斯开始剧烈的咳嗽,并失去了味觉和嗅觉。她感到越来越累。有一天,她去房间外倒垃圾,回来时都没有力气爬到床上,直接睡在了门边。她感觉到肺里装满了液体,每一口呼吸都很沉重。3月中下旬,她又给家庭医生打电话,描述了自己的症状。家庭医生很确定地告诉她,从症状来看,她已经得了新冠肺炎。本该用核酸检测得出的结果——“Positive(阳性)”——被家庭医生在电话里说了出来。医生给她两个建议:一是居家隔离;二是如果病情恶化到呼吸困难的地步,马上打911,紧急去医院。但是医生从始至终只字未提核酸检测。
阿丽斯第二次给医生打电话是在3月下旬,那时纽约州的核酸检测能力已大幅扩增。在州长科莫的多次呼吁下,商业机构进入,3月14日检测数量达2892例,其中205例为阳性,阳性检出率大幅降低至7.09%。3月20日,纽约州检测数量为7687例,其中1770例为阳性,阳性检出率为23.03%。3月21日之后,纽约州单日检测量均超过了1万。
阿丽斯坚持要医生给她开一个核酸检测申请单,医生却程序化地问了她五个问题:1、有没有104度(40摄氏度)及以上的发烧;2、近期有没有出过国?3、有没有哮喘史?4、是否接触过一个已经确诊的新冠病人。5、是否咳嗽得很厉害?如果这五个条件有一个没有满足,就不能做核酸检测。
即便纽约州的检测数量比3月初扩增了几千倍,阿丽斯这样的年轻人依旧被排除在外。
除阿丽斯之外,她的室友,以及她记忆中身边最早出现症状的朋友,都没有得到核酸检测。阿丽斯怀疑,是一位20多岁的朋友感染了她,那位朋友身边的5位朋友也出现了相同的症状:发烧、咳嗽、丧失嗅觉味觉、感到疲惫。她还有一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飞行员朋友,也病得非常严重,病了三个星期,发烧在40摄氏度以上,虽然有海外航行史,但因为没有满足医生要求的全部条件,在4月初,依旧没有得到检测的机会。
医生最后告诉阿丽斯,“你的症状让我很确定你的核酸检测结果是阳性的,即便去检测,也是一样的结果。”他不建议去做核酸检测,因为“出去了可能会感染其他人”。随后,他建议阿丽斯吃一些无需处方、在药房就可以买到的止咳药和退烧药,不要出门,如果情况恶化,就打911叫救护车。
急速增长的感染者,紧缺的医疗资源
纽约州是整个美国核酸检测速度最快、数量最多的州。从3月21日开始,截至4月9日,平均每天的检测量高达1.7万次。但核酸检测能力的扩张,远跟不上疫情发展。到4月12日,纽约州新冠确诊人数已超过18万。
纽约州的新冠确诊病人,在4月上旬以每天成千上万的规模增长,病毒检测阳性率高达40.8%。在核酸检测阳性率仅有10%的俄亥俄州,一位病理科医生认为:“过高的阳性率,意味着纽约的检测试剂比起需要检测的人群,依旧不充足。”他解释道:“在检测试剂不充足的时候,没有办法给所有潜在的病患发放试剂,会导致更高的临床标准,即病情已经进展到比较严重的程度,才有做检测的机会。”
3月下旬出现新冠症状的华人女孩张华,在出现咳嗽、发烧等症状时,第一时间联系家庭医生,因为她比较年轻,虽然有过敏性哮喘,但还是像阿丽斯一样,不是核酸检测的优先考虑对象,因此一直在家隔离。大约一周后,她出现了102-104华氏度(39-40摄氏度)的高烧,并伴随强烈的呼吸障碍,她再次联系家庭医生,医生开始给她找医院,但那个时候,医院已经人满为患,没有可以收治她的地方。
纽约市布鲁克林一所有近460个床位的中型医院,在3月底已经停止收治非新冠病人。这家医院的护士总监莱姆接受采访时说,2月份纽约的医院刚意识到有新冠肺炎这种病,但没感觉很严重,更没想象到会发展这么快,到3月中旬,住院人数激增,他们才紧急改造了五六个住院单元去收治新冠病人。
在4月初,医院的460个床位已满,收治的211个病人是确诊或疑似新冠肺炎,其中,有167个病人的核酸检测结果确定是阳性,他们是出现严重的临床症状后,经家庭医生推荐,才得到检测机会。他们几乎全是中度到重度的病人。还有50多个病人是被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的,在等待核酸检测结果。离莱姆最近的ICU病房一共有24个病人,其中12个情况严重,已经插管(上呼吸机)。
找不到医院收治的张华,最终拨打了911。4月1日,她被救护车紧急送往曼哈顿的一家医院抢救。一到医院就进了重症监护病房,马上进行核酸检测,进行呼吸机插管治疗。
过高的检测标准,会导致重症患者病情恶化,最直接后果就是死亡人数激增。在4月8日,纽约州的死亡人数达到了779人,是这段时期单日死亡人数最高的一天。州长科莫在当天的发布会上警告,未来几天死亡人数可能更高。截至4月12日,纽约的死亡人数已达8650人。莱姆所在的布鲁克林那家医院,停尸间已经装满了因新冠肺炎去世的病人。
纽约防疫的“傲慢与偏见”
3月初,纽约州长科莫曾在一次发布会上乐观地表示,纽约有这个地球上最好的医疗系统,认为其他国家发生的疫情,在纽约不会如此严重。
但他始料未及的是,即使是最好的医疗系统,也招架不住飞速增长的感染人数。如果对疫情控制不力,再好的医疗系统、再充足的医疗资源,都会面临短缺甚至崩溃的境地。
阿丽斯回忆,在3月份的前两个星期,纽约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她照常去咖啡厅、餐厅、健身房。直到3月13日,纽约才开始取消集会、关闭公共场所。
莱姆带领的护士团队,一共有60个人,4月初,已经有11人确诊新冠阳性。莱姆回忆,对新冠疫情,医院完全没有在防护措施上做好准备。起初,医院将N95口罩放在前台,谁需要就会去拿,但有一天,在周一下班时,她发现医护人员开始抢口罩,原本一周的量只剩下15个。4月份开始,医护人员需要口罩必须要向前台申请,而且发放的速度非常慢。在如今疫情最紧张的时刻,她的团队有的护士一个N95用5天,她自己是用两个一次性医用口罩 ,代替N95。
更让她感到紧张的是,纽约州核酸检测的不足,也限制了出现症状的医护人员的检测机会。她团队中,如果有护士出现新冠肺炎的轻症症状,需要自行在家隔离,等到自己感觉到症状变轻,就可以回来上班。有一名护士自行在家隔离5天后,回来上班时,莱姆完全不知道她是否痊愈,会不会传染他人。纽约最大的医疗系统之一,西奈山医院,已经有30%-40%的医护人员因身体不适,在家休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没有进行过核酸检测。
而在其他州,随着核酸检测能力的扩大,早已开始优先检测“重点人群”,即传染范围广的人群——例如医护人员和流浪汉。
加州比纽约和其他州实行居家隔离早了近一周(3月20日),硅谷的大公司如苹果、谷歌,早在政府要求居家办公之前,就已提前要求员工在家工作,早期实施的措施,控制了感染人数。即便加州4月份的核酸检测能力和速度低于纽约,3月底到4月9日大约每天检测数千个,但阳性率仅有11%。
加州检测门槛比起初期核酸检测不足时,降低许多,尤其是医护人员和流浪群体,只要出现轻度症状,不需要高烧或旅行史,就可以得到检测机会。而在3月初,加州检测能力一天仅有几十例时,最早出现新冠确诊病人的医院,有两名护士确诊新冠阳性,这两名护士的一位密切接触者,在出现了咳嗽症状后,医院拒绝为她做检测,规定她继续上班。现在,这种情况已完全不可能出现。
阿丽斯的家乡,俄亥俄州,在3月9日发现第一例新冠确诊病人后就宣布了紧急状态,于3月12日关闭学校、餐厅等大型公共场所,禁止集会。俄亥俄州州长和卫生局长在3月12日新闻发布会时,根据测算模型宣布疫情严重,虽然那时确诊不过3例,但因为核酸检测严重不足,实际感染人数可能至少已达10万人。
俄亥俄州一个县的社区医院,在3月中旬,就已经遵循州政府的测算,准备好了用来收治新冠病人的200多个床位,但因为早期州政府的提前控制,到了预测中将出现峰值的4月中旬,这家医院的新冠病人住院人数只有10名。该院一位医生认为,很可能模型中的峰值,不可能出现了。
一直关注武汉疫情的他认为,根据模型预测疫情,应该基于新冠病毒的特点,而不是看中国新冠疫情的死亡率。“美国一开始只看中国的死亡率,忽略了这个病的严重程度。他们没有看到这一死亡率的背后,中国政府在控制疫情上做了多少工作。‘封城’、‘集中隔离’,是政府的这些措施控制了中国的疫情,降低了死亡率。中国新冠疫情的死亡率,不是在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自然发生的死亡率。”
纽约疫情形势仍不乐观
阿丽斯是幸运的,在居家隔离的第十五天,状况逐渐变好。
她在状态最差时,醒两个小时,睡四个小时,每次入睡前,都感觉自己的心脏和肺部非常沉重。“那时最恐惧的是,担心自己睡着了再也醒不来。”经历过这场疾病的她,完全能够理解,新冠为何会让人忽然病情加重并死亡。
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睡午觉:“在两个星期前,这样的电话,我都没有力气讲,因为说不出话。”
唯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家庭医生并没有说出一个明确的标准,告诉她何时可以出门。“他只让我根据自己的感觉,没有时间和我讲更多的东西,感觉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和标准。”阿丽斯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保证她出门不会感染他人。
张华也算是幸运的,但她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仅住了三天,状态刚一有好转,不需要呼吸机后,马上被医院要求出院回家休息——因为有情况更紧急的病人需要转到ICU病房。张华出院之前,也没有像此前中国新冠病人这样,先经过两次核酸检测来确定是阴性。
纽约州长科莫在4月6日一度乐观地表示,纽约州每天的新增入院人数都在下降,4月3日是1095人,4月5日下降到300余人,入院人数在3月底高峰期,每天暴涨40%,下降到4月5日、6日的4%。ICU的收治人数也从3日的395人,下降到5日的128人。他认为这种信号是“纽约疫情即将迎来拐点。”
但奋战在疫情一线的纽约医务工作者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住院人数增长的减少,不是因为需要收治的病人减少了,而是医院的住院容量达到极限。
纽约排名前三的一个医疗系统的人士谈到,他们医院在4月4日一天新建了2000个病历,其中的200余人需要紧急住院。他说道:“我们的八家医院,住院的新冠患者是2000人,我们一直都在增加床位数,最多的一周增加了80%的床位。现在普通床只剩86个床位,ICU只剩35个床位,下周医院的床位数将到极限。”
他认为,真正的纽约疫情高峰期并未到来,而且真正的高峰期,是超越大多数医院的收治能力的。一直到4月底,整个纽约的疫情,依旧不容乐观。
出处&撰文:《八点健闻》王晨、吴晔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