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色的液体,一点点上升,淹没了我的身体。
先是脚趾,而后是脚踝,再是小腿……淹没在这血红液体里的肢体很快失去了知觉。不是麻木,却比一切麻木更加麻木,它还在那里,然而它也没有了。这种空虚的感觉,言辞难以说明,却令人自心底觉得恐惧。
当液体没过我的膝盖,我就醒来了。
天空后呈浅白色,没有云。
草原上只有草。天空上只有天。
心里要么只有别人的心,要么是空空的。
然而,就是这样了。
荪妃把门打开,捧进一杯玉浆。
叹一口气,让她下去。新的蟠桃盛会又要开始了。
我却再不想唱。
三百年,足以让我的声音暗哑枯萎。
三百年前,我还在夜郎。
当我还在夜郎。
和汉臣离开,是我自己愿意的。父亲说,让我去看一看,汉域是不是象使臣说的那样大。而我,只不过想去看一看,夜郎之外的人和事罢了。夜郎,对父王来说是足够大,对夜郎顶顶活泼跳脱的小公主来说,就未免小了。
只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两年。
我从夜郎带走的玉都饮尽了,才到长安。
和汉使一起进入长安城时,有点恍惚,象在做一个不太真实的梦。长安很大,也许,大过夜郎。汉的都城就大过夜郎,父王知道了,是会惊讶的,但我不是为此恍惚不安,这个城市,令我莫名地熟悉,好象前世来过这里,古老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城市。
在长安的驿馆里,我平生第一次,看见日食。
也平生第一次,看见如此慌乱疯狂的城市。
所有的人都在叫喊,哭嚎,惊慌失措。我不理解那是为什么。太阳一点一点被黑影侵吞,是很好看,却不稀奇,在夜郎,我看过月亮有同样的命运,那黑影,是终归会把它们还给我们的。
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眼睛因直视阳光而疼痛。我饿了。驿馆里没人理我,他们似乎都陷在那疯狂的情绪中。走到驿馆后的湖边去,避开躁人的吵闹。
湖水轻柔得象一个梦,它的清澈让我的心略平静。一抬头,就看见你。
你那时,是一个英俊的少年,汉皇众多儿子中的一个。但对我来说,你是唯一的。因为我一见你,就觉得熟悉。
到底是哪里熟悉,我不明白。你长着一张陌生的脸。
你也看见我。你露出一个陌生的笑容,用陌生的声音说:“你在这里。”
我望你半晌,说:“我饿了。”
你笑得愈厉害,笑了一会,停下,示意我跟你走。
你带我去的,是我所见过最大的厨房。看不到尽头的炉灶上,墩着各种珍奇的食物。金锅玉鼎里的香气汇聚在一起,可以令熟睡的人苏醒。但我只是悲哀地摇一摇头。
你用一双雪白的象牙箸,从离我最近的玉鼎中夹出一片切得薄薄的羊肉,放进嘴里,我知道,你是想把汉的食物,吃给我看。但我还是摇一摇头,你皱一皱极秀气的眉头,替我夹一块,温柔地迫我吃下去。
有一点慌乱,咀嚼了几下咽下去,却立刻吐出来,吐一地清水。
你扶住我,眸子里深深都是痛惜,“你不吃这个么?那你都吃什么?”
我看住你腰上精致的玉珲,“玉。”
玉在我嘴里响得清脆悦耳,你张大眼睛,认真地只是看。看我把剩下的半片玉珲放进那个我随身携带的夜光杯,看着它慢慢融成洁白的玉浆,被我一饮而尽。
你看着我的脸色由苍白转为红润,你说:“我叫刘琅。”
琅,琅的味道是我最喜欢的,我微笑了一下,“我是酆晞。”
酆都的酆,日光的晞。
那不是我在夜郎的名字,然而你应该熟悉。“晞姬,晞姬。”你曾经这样叫过我多少次。
但你只是侧过头想了一想,就一无所知地笑了,你说:“酆晞,我记住了。”
日食后的第三天,我见到了你的父亲。
汉的男男女女,都穿着奇怪的衣服,你也不例外,却不会比你的父亲更怪。他绣金的龙袍在我看来是怪的,十七层薄得透明的纱衣在我看来是怪的,头上沉重的金冠在我看来更是怪的。使臣说,这一切证明了他独一无二的身份和地位,我依然不解。每一个人对于别人来说,都是唯一的,每一个人,都有对自己来说独一无二的人在。如果非要靠外在的古怪打扮来证明自身的重要,只能说明他的内在空无一物。
并没有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宫殿很大。汉的宫殿和汉的都城,都是很大的。宫殿里满满的金光辉耀的男女们,盯在我身上的目光是戏谑的,亦或是好奇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对这些全不在乎。扬起头,对侍立在帝位旁的你一笑。
你的父亲好象不会笑的样子,但我不怕他。
看到我用夜光杯将一块玉珏融去喝下,他们矜持的眼里顿时充满了攫取的光芒。让我想起了夜郎原上的野狼。
一个公主接过了夜光杯,她在汉皇的允可下接过了夜光杯,喝下一口玉浆,然而很快的,她又吐出来,还吐了一地鲜血。
满地鲜红的血丝中,那颗晶莹剔透凝成心状的玉石跳动了几下,所有的人就都沉默了。
我拾起被摔落在地的夜光杯,用丝绢拭净,收回怀中去。我说我累了,就此,在众人的目光中安然地离去。
走出殿门的时候我险些被一个惊慌失措冲进来的人撞倒,我愕然地看一眼他灰白杂乱的长发,揉皱的朝服上绣着的古怪的图案。你从身后过来,与他擦身而过,问:“你没事吧?”我摇摇头。“他是钦天监。”“哦。”我有点弄不清楚该不该对此表示兴趣,但你的脸色凝重让我止住了到嘴边的话,于是只默默地,和你一起,走出庞大的皇宫去。
长安城里和我入城时所见的不同。很热闹。前几日那些疯狂的人也会有这样的一面我觉得奇怪,却不是不能接受。
你让车子停下来,下车,然后伸一只手给我,我笑一笑,而后也跳下车去,马车“隆隆”地驶到我们前面去,尘土很呛人。你把我拉到身后避开灰土,带我去“市”里。
那是长安最古怪也最迷人的街道,两边都是人,叫卖自己的货物,中间也是人,拣选自己的所需。对这样的“市”,我不陌生,在往长安的路上见过,那些叫做“集”,叫“圩”,在家乡夜郎,也见过,那些叫做“鄽”。
人们象游鱼一样在“市”的流水中穿梭,从我眼里看来,他们一个个长的也都象鱼。苍白的脸,呆滞的眼睛。如果知道任何货物都不过是身边流来流去抓不住的流水,他们还会不会这样趋之若骛地热衷于这些买与卖?
“酆晞,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
我置若罔闻地走过大半条街,在一个最冷清的摊位前站住。
摊主是一个老妪,她的白发象茅草一样在风中抖动,脸上的皱纹承载着不知几世的沧桑,一双浑浊的眸子半睁半闭,连我们的到来也不曾让她抬起头。
我的手轻轻拂去货物上的灰尘。我拈起一颗红得异样的珠子,举起对着阳光看。然而阳光薄弱,长安的阳光照不透这颗红色的珠子。
你却突然轻声地笑,笑声象琉璃摔碎时,千万点碎片同时撞击地面的声音。你收住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酆晞呀,这是红玉。你真的想要吗?”我茫然地想了一会,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然后我也笑了,“我是不会把它给吃掉的,既然,是你送给我。”
你于是不再笑了,打一个手势,身后的从人便捧上一盘泛着青光崭新的铜钱,老妪不接,她抖颤着声音说:“不,这钱上有青蚨血。”
青蚨?那是什么东西?我不解地看你,你也不答。脸上有奇怪的表情,又打一个手势,送上的木盘里便换成了金。黄澄澄的赤金耀得人眼睛发晕,可那老妪还是摇摇头,“这金上也有青蚨血。”
你叹一口气,解下身上的一块玉佩,对老妪说:“这个跟你换,如何?”
老妪再一次地摇头,“它也沾有青蚨血,虽然很少,只能回主人身边一次,但有就是有,尽管它是和氏璧上的一片,我也不能要。”
“那么,你要怎样才肯将红玉卖给我?”
“用你的一只眼睛,来同我换吧。”
你尚未来得及想,我已放下红玉,拉住你,“不,我不要了。我不要再欠你一只眼睛。”
身后的老妪嘿嘿低笑,她叫住了我们,“好罢,照你们说的,把和氏璧上的玉佩,拿来。”
我握紧了红玉的珠子,看老妪一把夺过你递去的和氏美玉,竟立刻塞进嘴里咽下去,“这下,它可回不去了。”她正仰着脸狂笑,小腹处却有一物,“嗖”地一声,破腹飞出,直落进你的手里。正是那块和氏玉。
你拉我转身疾走,把左手里血淋淋的玉佩,狠狠地抛进长安城的灰土里。“市”里依然热闹,没有人在意仆倒的老妪。一个也没有。
驿馆里有人在等我们。白胡子的官吏看起来有点面熟,他象偶人一样笨拙地连连鞠躬,“公主请搬进宫里去吧,皇后想与您商量大婚的事。”
我回头看你,恰好你和内侍刚说完话,也抬头看我。我俩的目光在空中一撞,你就避开去,但过了一会儿,你还是走过来,“你要嫁的人,是我。”
对于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我并不惊疑,汉使在夜郎,就已和我父王谈过了联姻的可能性,那是汉王室早在使臣出发前,也就是五年前,就已做出的决定。虽然他们必然因夜郎的小而失望,但夜郎的神秘富饶,也必然弥补了这一印象。所以,婚事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你会避开我的眼睛。
夜了的皇宫,有着与白昼截然不同的寂静,好象在夜郎,好象回到了夜郎。声音是静的,心于是也安静。我在夜色里,顺着流动的雾气走,好象在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里。河流的尽头,是长短亭,而你就坐在长短亭里。
你一个人坐在长短亭里,石桌上,一壶酒,一个酒杯。我有点发愁,酒里永远都有一股涩涩的苦味,我不喜欢。然而,若你让我喝,我又如何能拒绝。
但你并没有让我喝酒,你拧起的眉毛依然秀气,你说:“回夜郎去。”
客犯主星,紫薇摇曳。
你说:“回夜郎去。”
我的心象落叶一样地抖,我的声音融化在雾气里。然而我不会回去。
也回不去。
夜郎在水里,水在梦里,梦在天上。
而我在火里。
离开你的时候我没有回头。
月色很薄。
你在很深很深的孤独里。
饮一杯很冷很冷的酒。
婚礼之后就是祭典。新婚的礼服就是吉服。新娘就是祭品。
我就是祭品。
这没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