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似睡,晚风如醉。
驿道幽曲而漫长,石径的狭隙里,荒草齐膝,随着风儿轻轻起舞。
前面是一片澄澈如镜的水面,夜澜风静,一层薄雾笼在水面上。黑骏马看见了湖边碧油油的青草,不由得欢快地嘶叫起来,蹄下如躜,向江边急奔而去。
马背上的人依然沉睡不醒。马儿低头吃草,不时回过头来,用脑袋轻碰触它的主人,一边甩着尾巴,似乎是想说:“看哪,我们已经到江南了。”
马背上的人却正做着一个梦,梦境中有一只柔软的手正轻抚他的脸,一个温馨的声说在说:“你知道夕阳照在雷锋塔上,是什么颜色?你知道孤山上的梅,几月里会开……”
那只手很调皮,从他的脸上渐渐滑到颈脖,轻轻的,柔柔的……
他只觉得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直钻心头,再也忍不住,脖子扭动了一下,他缓缓睁开眼睛。
血红色的光芒!
时间是南宋开庆元年,此时距离南宋王朝的覆灭仅剩二十年。
抚摸他颈脖的只是堤上垂下的柳条枝儿,他将它们抓在手中,望着天边残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江南,江南……
他的眼中流下两行清泪。
他翻身下马,只觉得自己的身躯轻飘飘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马背上睡了多少天。
胸前的伤口依然在流血,淌下的血早已结成斑斑硬块,紧紧地裹在那匹马的身上。胸口隐隐作痛,他伸手探去,摸到的是两个冰冷的磁瓶,他只觉得心里一阵恍惚。
生命是什么?难道这两个磁瓶里凝缩的,真的就是那两个曾经鲜活的灵魂?一个与自己肝胆相照的人,一个与自己誓同偕老的人?
斜阳已经没落,可是仍然很刺眼,殷红如血一般的颜色。他取过酒壶,拔开塞子,喝尽最后一滴酒。
阵阵厮杀声由远及近,渐渐传来,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阵血雾漫空洒下,一大块灰蒙蒙的东西压断树枝,重重地落在他的前面。
“世人何苦?”他暗自感叹。
前面的东西翻滚了几下,没入草丛,寂然不动,过了良久,方才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
他翻开草丛,见一个灰袍老僧伏在里面,捂着一只断臂,奄奄一息。他扶起老僧,老僧睁开眼睛望着他,忽然露出惊喜的神色,“张……张都统,遇见你可太……太好了。”松开断臂,去怀中摸索什么东西,那断臂上的血就似涌泉般冒了出来。
他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白,张都统,张都统?
他强定心神,一根柳条将老僧断臂扎紧,血止住了。老僧将一块沉甸甸的东西塞在他的手中,口中说着什么,只是声音已经很轻,他俯下身子,听到老僧说:“你快走,那些东西就要来了,那些东西很厉害,快走……务必要两日之内送到临安贾丞相府中,事关我大宋……命脉……命脉……”
“贾丞相?”他努力地回想这个名字,渐渐脑海中浮现一个肥胖臃肿的身影,在那个身影后面,有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你是假大帅?”那个可爱的人儿问道。
大帅威风八面地点点头。
“哦,”柳儿蹙起眉头,像是想起了一件事情,不住地朝他身后张望,“那么真大帅——在哪里呢?”
大帅哈哈大笑,挺起肚子,说:“本帅是姓贾,本帅非但是真正的大帅,还是本朝的丞相哦。”
“哦。”柳儿肃然起敬,“民女拜见丞相!”作势就要跪下来。
大帅想着受她一礼,也是应该,可是一转眼,却发现柳儿不见了。
柳儿站在城墙垛上,指着远处的蒙古军帐说:“那些蒙古鞑子,凶得很,经常来欺负我们,你能将他们都赶走么?”
大帅远远地躲在后面,叫道:“回来回来,别站那儿,小心蒙古人的箭。”
柳儿认真地问:“你能赶走蒙古人么?”
贾大帅将胸脯拍得咚咚响。“本帅在此,鄂州之围,不出三月,必当解除。”
只有他的心里依然苦闷。
贾似道是什么人,他很清楚。只因有个姐姐在宫里当宠妃,便青云直上,一介无赖之徒竟当起了右丞相和三军统帅。
本来兵困鄂州,已非一日,蒙古人在潭州重庆摆下多处战场,忽必烈一路兵马更是在黄州沙武口渡过长江,直取鄂州。倘若鄂州城陷,蒙古军沿江东下,则东南一片岌岌可危!他一边死守一边指望着增援,日盼夜盼却盼来这么个一听到打仗就要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的大帅。
但好歹人家是丞相是大帅,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呢。
柳儿不服气,在他的帅椅上做点手脚,结果贾大帅在三军之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三军为之哗然,贾大帅却站起来拍拍屁股说:“看见了吗,本帅出师,只要用些殿后兵,就可以叫它势如破竹。”
好在这位贾大帅还有自知之明,在用兵谋略上是言听计从,虽屡次被柳儿捉弄,也从来不会生气,只是偶尔色咪咪地望着柳儿说:“柳儿真可爱,给本帅当个妹子吧。”
鄂州之围已经解了吗?既是镇守鄂州,却又如何到了这里?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感到头脑里开始一点点胀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铁锤在里面不住地敲打,整个人都要裂开。
灰袍老僧抓住他的手已经缓缓松开,他低头一看,老僧已然断气。
他拿起手中的事物,那是一个带着血的金片,刻着一些生辰字样和麒麟形状吉祥物。他想不出这样一个东西会有什么重要,但老僧的话却依然在他的耳边响着:“事关我大宋的命脉……”他看着老僧的脸,清矍而消瘦,他无法从残存的记忆时寻找出这样一副面孔。
“嗖!”“嗖!”
他看到前方有几道白影飞驰而来,不及多想,腾身跃起。他不明白自己的身躯为何变得如此轻捷,竟飘飘然不发出一点声息。他悄然落在树巅一束横枝上。
白影及近,像是几团白色的雾气,他也看不清究竟是几个。他揉了揉眼睛,可是看到的依然是几团飘飘忽忽的影子,在老僧的周围四散开来,其中一个用一柄如弯勾般的长剑去拔弄那老僧,说道:“死了。”其余的便一齐笑了起来,那笑声尖厉而凄号,他只觉得一阵阵的毛骨悚然。
“今日咱们献了这件东西,不知道王爷可有什么奖赏,”一个东西叫道,“咱也不要别的,只要多一些血祀供奉,就足够了。”将老僧一条臂膀撕开,放入嘴中血淋淋地啃了起来。
其余那些在老僧的身上搜索什么,一边道:“王爷忙着要平息和林那边的事情,恐怕无暇顾及于此了。”另一个道:“忽必烈王爷乃是真命天子,迟早要挥师南下,这东西嘛,总是用得上,咦……”
那些人忽然变得焦急起来,将老僧衣物都撕了下来,不住挥抖,看看还没有,便发起狂来,片刻之间将那老僧撕扯得肢离破碎,血糊糊的洒了满地。
在他的心中,此刻恐惧的感觉已被愤怒所取代。
他感觉到自己正在颤抖,几乎要忍不住跳下来,与那些鬼物大战一场。可是转念一想,这是做什么?身边至爱的人都已经离开,此番南下,不过是要将他们的骸骨带回故乡,葬在孤山上,然后再买上几坛烈酒,醉死在他们的坟前罢了。
兵困,饥荒,叛乱,四面受敌,国家沦亡就在眼前,他管得了么?他觉得一阵风吹过,自己都摇摇欲坠。
伤口不住地流血,他只在马背上昏昏睡睡,走走停停,他时常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够走得到临安?
那些鬼物已经发现他的战马,一只只魔爪向马背上伸去。马儿的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一步步向后退却,抬头仰望它的主人,发出最后的哀鸣。
他再也忍不住,一跃而下,狂刀如雪!
雪光扫过白影,没有惨叫,没有血,眼前的鬼影似尘雾般消散。
晚风拂过柳林,咧咧作响,江水长流,水波微泛。
灰蒙蒙的天空下又只剩下他孤孑的身影。人在何方?鬼在何方?
他只觉得一阵晕眩,低头一看,老僧的残肢断臂腿依然洒在草丛里,杂草零乱,血迹斑斑。
他跨上战马,踏上驿道,向着都城临安的方向急驰而去。
他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达临安,但老僧说过,两天,两天之内,一定要送到丞相府里。
他的胸口依然疼得厉害,两只磁瓶在他的怀中跳跃着,像是两颗鲜活的心脏,不时轻轻撞击他的伤口,他感到很疼,又有些温馨。
他忽而看到一个温馨的人儿坐在他的怀里,随着马背的上下颠簸,不时用嘴唇轻轻碰触他的脸庞。
“等到打退了蒙古人,我要带你去江南,看看那里的花,那里的草,那里的繁华街市。”
“孤山是西湖里的一座小岛。当年林和靖先生就在这里隐居,种梅养鹤,饮酒赋诗,终身不仕……”
怀中的人儿在他的耳边温绵絮语,吹气如兰,他只觉得一阵阵的心神荡漾,不禁将她搂紧了,轻声地说:“等到鄂州解围,我也辞了官,到孤山来隐居,与和靖先生一样。”
柳儿却不自在地扭动起来,“你……”,她的脸儿微微发红。
他明白她为什么会变得不自在,却故意装做不知,继续说:“我要与和靖先生一样,一辈子住在孤山,赏梅,养鹤……”
柳儿急了起来:“你敢有负当日盟誓,我……”
他故作不解,问道:“效仿和靖先生雅事,又有负什么盟誓了?”
“和靖先生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终身未娶……”柳儿把头埋入他的怀里,连原本白皙脖根儿都红透了。
天色渐渐昏暗,柳儿伏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他叫她,她并不应答。
他看见柳儿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血丝,像是刚被刀割过了一般,鲜血慢慢地渗出。
他猛然抬头,发现那几团白雾一般的人又出现在他的旁边。他扬鞭策马,马儿疯狂地向前奔跑,可是那几团雾气始终不离身边。
他不由得大怒,翻身下马,柳儿也在他的怀中醒来,他看看她的颈脖,哪里有血?
那些鬼物看他下来,纷纷向后散开,他回过身去看柳儿,柳儿却与鬼物打了起来,剑如飘雪,裙袂飞扬。左边一个鬼物正悄无声息地向柳儿的身后逼近,他大喝一声,刀光闪处,鬼物烟销云散。
其它的鬼物却并不因此而散去,天完全黑了下来,眼前的东西渐渐模糊。黑暗之中,鬼物们越聚越多,力量越来越强,在耳边不停怪叫着,他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只是奋力挥舞手里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