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驮着不会变身的我在我所不知的地带狂奔,我听到的只有风声和他粗重的呼吸。紧紧抓着父亲汗湿的鬃毛,贴近他的颈梗,我的眼泪和他的汗水不断交汇。父亲在疾驰,像要逃脱那场噩梦。我在啜泣,无法摆脱母亲临死前的眼神。我想问问父亲我们做错了什么?
父亲终于精疲力竭,跪倒在地。在可能带倒我之前,他奋起余力将我甩出五尺开外。我怔怔的爬起来,迅速靠近轰然倒地的父亲,扑上去紧搂他的脖子不放。父亲无力的磨蹭着我的脸,咴咴叹息着,闭上了眼睛。
我哭够了才发现自己待在广阔无边的绿地上,高天明澈,无一丝流云。父亲的尸体开始逐渐粉化,并经风吹散。我记得母亲和父亲曾经发誓要“死而同穴”,但誓言似乎无法取代结局。她的尸体倒在同类的屠刀下,而父亲死在这片我从来都没见过的草地上。我想知道为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倒下的地方长出了一棵草,那棵草好像是不能吃的,因为它的样子太奇特。我看着那棵草,那棵草也似乎看着我,它在风中摇摆,俯仰如同舞蹈。我的脑子空空的,于是就那样呆看着它,直到感到饥饿。四周没有树,也就没有阴凉,饥饿的同时我也感到口渴。我慢吞吞的站起来,拖着步子想要走向这片绿茵的彼端,却在过程中奇怪它的无边无际。
父亲没教过我怎样辨别能够食用的草,也没有教过我如何寻找水源。因为他说我跟他不一样,我更像母亲,我应该像母亲那样生活。但是母亲让我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甜蜜生活,从来没有对我解释过衣服、饭食是怎么来的。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一点生存能力都没有,等待着我的,很可能是死亡。
我不想死,母亲血肉模糊的尸体还躺在村子里,她不像父亲,可以粉化。我再次泪眼朦胧。
那些母亲的同类把她视作父亲的同类,大挥屠刀。父亲带我拼命奔逃,我回头的时候,看到的只是母亲希望我们成功脱逃的眼神。所以当时我没有喊她,也不敢再回头看她。但愿她和父亲能够在九泉相聚,永不分离。
我一边痛哭,一边伏地大口大口的啃食那些也许是食物,也许是毒的绿草,满嘴苦涩。当饥饿、口渴暂解,我再度爬起身来的时候,又看到了那棵奇形怪状的草。父亲说过草是不能移动的。那难道是我没离开原地不成?我定睛看它,发现它似乎长高了,变粗了。我瞧着它那和茎叶不成比例的“头”,毛骨悚然。
我想我在奔驰,像父亲一样飞驰。绿地在我脚下飞速倒退,我终于看到了它的尽头。我抬起前腿昂首长嘶,庆幸自己这么快就将那棵草抛在身后的绿地里。可惜等待我的却是灵活的套马竿。没经验的我,马上就被套中了。套中我的是母亲的同类,但性别和父亲一致。我为自己的赤身裸体感到羞耻,冒着可能被勒死的风险,拼死挣扎。然而他始终没松脱套马竿,只是顺着我的用力方向活动,所以我也没感到呼吸困难。气喘吁吁的我听到他在笑,笑我是个如此倔强的姑娘。此时此刻,我真的很希望自己没被吓得变了身,坏了那套母亲为我精工细作的衫裙。
他的名字叫做“疙瘩蛋”,是个牧民。他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照料着他的牧群。在我陆续踢伤了几匹寻衅的母马和一匹自以为是的头马之后,他给了我单独的圈。我想他并没有生我的气,因为他还是快活的笑着,说我是个精力旺盛的倔姑娘。发现我吃不惯青草以后,他给我马槽里的牧草撒了糖粉。驮着他放牧的时候,其他的马都在嫉妒,说我活像他的公主,一个骄纵得离谱的公主。
母亲的同类里有爱好杀戮的屠夫,也有勤劳善良的牧民。曾几何时,母亲也像疙瘩蛋一样,少有忧虑。要不是那场突来的屠杀,母亲大概仍然在对我和父亲微笑。我想回村子里去,把母亲的尸骨掩埋掉,再回到疙瘩蛋身旁。
疙瘩蛋是否能够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不知道。然而变身后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我,实在没办法写下临别留书。我返回了绿地,却没见到那棵怪模怪样的草。凭着先时的记忆,我继续奔跑,跑向通往村庄的道路。
父亲拼死带我逃离的地方,本是我再也不愿回去的地方,而如今却着魔般的吸引着我。那里有我记事以来的所有回忆,除了母亲的死,剩下的满是幸福的日子。父亲带我逃走得太匆忙,仓促得来不及向我解释何以村子会招致灭顶之灾,还有母亲何以放弃人类的身份,甘愿以五通之名赴死。在每天都洋溢着欢笑的时光里,父亲和母亲半点未曾提及的过去,可能就是它们的答案。
看到我的路人不是惊叫,就是迅速闪向道旁。只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孩子,在家人的惊呼声中笑嘻嘻的跑向我。我收住脚步,衔住那孩子后领,缓缓拖着他往道边走。他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乐呵呵的像个小弥勒佛。我忍不住猜想,或许疙瘩蛋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吧?我松开那孩子的后领,把他交给他惊惶失措的家人。这当儿,好事的人们围了上来,试探着抚摸我,说我是匹义马,议论纷纷的猜测着我也许是附近哪家大户丢失的名驹。我不耐的抖抖鬃毛,低嘶了一声。
“原来你在这儿!”陌生的笑声,带着天生的不可一世,哗然作响。在人们分水劈流一般退开的缺口上,我看到了一个真正满身跋扈的人。他也在笑,但那笑意和疙瘩蛋完全两样。我想,他把我当作了他的战利品。估计他的身份很高,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马上退却,又有那么多人趋前溜须逢迎。他鹰一般的眼睛灼灼生辉,瞬也不瞬的盯着我,让我想起绿地上那棵行踪诡秘的草。我汗毛倒竖,来回倒着脚,为找不到离开的空隙而焦急。这时,他已经来到我面前。让我诧异的是他的容貌——他和疙瘩蛋竟有几分相像,只不过没了疙瘩蛋那种敦实的憨厚。
“你不害臊吗?”他凑近我耳旁悄语,“我可全都看到了。”我正想踢他,又听他更加低声的说:“好你个五通余孽!”我僵住了。他很满意自己的恐吓,故作亲昵的揉弄我的鬃毛,大声笑说:“这是我丢了好些时日的爱马‘秋露白’,还好它不曾跑远,哈哈哈哈!”我不清楚他的想法,听来他是要维护我,而出于何种目的就不得而知了。担心他随时变卦,我只得随他走向与我的目的地完全相反的方向。由此,一路上不知听了多少人爱屋及乌的捧屁盛赞。
“犯不着为此撅着你的嘴,本来就长了张马脸,也不怕越拉越长?”他笑咪咪的对我冷嘲热讽。我碍于语言障碍,没有搭理。“你一定会喜欢我给你的新衣服的。”他好像很喜欢自说自话。
他并没给我马厩住,而是亲自将我安排在他后宅一处叫做“落雁居”的地方。打发走里面所有的下人之后,他笑着对我说:“想穿上衣服过人的日子吗?那就变回来。”讥诮的挤挤眼,他乐不可支的扬长而去,关闭了花瓶型的院门。我抬头看看足有丈余的院墙,倒退几步。“最好别尝试踹门。”彷佛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他在门外大笑,“虽说看上去单薄,到底也是铁铸的。”我细看那扇漆成木色的门,吃惊的发现他所言不虚。“快快变回来吧!”他的声音稍许严肃,而他人在墙外不见面目,也不知是否像疙瘩蛋那样敦厚?
默默伫立一阵,我转过影壁,穿过垂花门。脚下的路由篱笆墙护着,曲曲折折的通向一平如镜的绿水池塘。我禁不住那池碧水的诱惑,踊身一跃,跳入塘中。惊疑、疲乏被冷水一激,淡了许多。腿上有什么东西在碰触,及至看到金红色的大鲤鱼跃出水面,我心中始定。自幼爱水的我,很喜欢这份柔软清凉的浮沉,便多泡了一会儿,打算耐心的找出离开这里的办法。
“秋露……”惊回神,他站在塘边也不知多久了,还带着画架画具。从我这角度看不到画纸上画的是什么,但我猜想一定和我有关。“我不叫‘秋露’。”我听到自己充满怒气的嗓音,“我的名字叫……”我没说出我的名字就向下潜,只露出头部在水上。为何又恢复了人形我全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会儿是恢复体态的最不恰当的时刻。果然,我听到了他那放肆的大笑。羞愤中的我,泼了他一身水。“秋露!”他蹲下身来,湿答答的看着我,“还不上岸吗?”我没有可以蔽体的衣物。“穿上。”他把他湿趴趴的长衫脱下来,在我眼前晃。“来吧!”他的表情很温和,这瞬间像绝了疙瘩蛋。我去接,他却又抽手放声大笑。我愤恨,恼怒自己现在竟然没办法变回马身。“过来,秋露。”他肃容再次把衣服递给我,“穿上它。”我一把夺过。他又爆发出一阵狂笑。我穿上长衫凫水上岸,气恨交加。“你这跟没穿有何两样?”他眨眨眼。我当然知道白色的衫子湿透了水透明度极强,但我绝不可能光溜溜的上岸在他面前穿衣。“留在这儿,哪儿也别去了。”他敛笑,“忘记自己真正的出身。”我想着的是母亲尸骨未寒。“你以为回去还能见到什么?”他怜悯的凝望着我,“相信我,那里肯定什么都不剩了。”
我不想在他面前哭的,但我还是哭了,而且是嚎啕大哭。他并不上前来安慰我,又退回画架前提笔画他的画。等我哭够了,他才对不住抽噎的我说:“过来,看看你的画。”我犹豫不决。“傻妞,怎么长了这么根犟筋?”他懊恼的说着,将我拽到画架前。我看到了画中人,但并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我?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我们头顶,我僵硬的仰起头,看到的是那棵恐怖的草——它已高达丈余,那颗硕大的头,活像鹈鹕的嘴,却如狮笼一般宽敞。无法言谕的惊惧令我动弹不得。“它不是你的朋友对吧?”他连一丝意外都没有,仅仅抽掉了绾发的玉簪。在长发飞散的同时,他的身影如掷星丸,踩踏草的茎叶提纵。恍惚中,我还以为那是苍猿在跃动。玉色晶莹夺目,在他手中暴涨,释放出七彩晕影。不,那不是光晕,而是剑影!
呆立在原地的我,身上落满了散发浓厚草气的浓稠绿汁。那些液体粘乎乎的向下蔓延,像无数令人作呕的舌头。我扑进池塘,发狂的清洗,却搓不掉那粘稠的感觉、浓郁的草味。我屏息继续下潜,钻向池水深处,无法顾及地上发生了什么。金色鲤鱼肚皮翻白,在我之前浮上水面。
破水而出的那一刻,我模模糊糊的看到他站在那棵草头顶的潇洒身影:潮湿的中衣毫无污染,散发好似旗帜飘扬。狼狈的爬上岸,我刚想站稳便被绿色汁液滑到,重新跌回水中。不无惊愕的匆忙踩水,我听到的是他的爆笑,看到的是满塘死鱼。“毒!”我的尖叫刺痛了自己的耳朵,极度恐惧让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游上岸,踉跄在满院鼻涕样滑溜的绿色汁液中。
“好了,好了!”他阻住趔趄的我,把又快跌倒的我揪到身旁。我下意识的搡开他,不可避免的坐倒在地。他并不恼火,只咂咂嘴,把散落的黑发绾上玉簪。他为什么不会滑到呢?我忘了从地上爬起来。“坏了我的好画。”他气的是别的东西。
绿色的汁液燃起烈火,我声嘶力竭的大叫着,不知道该如何逃出生天。他足不沾尘的走来,捉住我的肩头,莞尔一笑。火从我身上退去,他毫发不损,我们只被烘干了衣裳。“你是谁?”我口齿不清的问。他不言语,有些懊恼的说:“可惜了我满院的花草,还有我专门派人修的篱笆墙。”与此同时,我听见的是花草树木在烈火中“噼噼啪啪”的哀号,还有赶到院外进不来的仆人们惊怖欲绝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