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遇狐
1、春天的雨发丝一样细软,上面沾了情人的眼泪,微凉。三月,恻恻小寒。桃树已有粉意。一枚一枚花苞,鼓突着暧昧的愿望。
他疑心是青色的雨珠落到树干上挂住了,并非从枝干绽出叶芽来。这温润的颜色触手即化,是漫长的煎熬过后的那一点慰藉,令人欢喜无限。这柳树和自己如此相像,木材不依常规笔直地长,且木质无均匀纹理,一无用处。也只能塘前湖后,作临水照花状,聊博一哂。
近黄昏,惆怅有如晚风,静静蔓延,是一袭以寒蝉的薄翼制成的纱衣。不知过了多久,烛燃起来,锦儿一声低唤,才打破了这一室岑寂。
“少爷。”
她走近,手执一件长袍,替他披上。一边以小剪子剔灯芯,一边埋怨道:“春捂秋冻,少爷总不记得老夫人的嘱咐呢。若是着了凉,锦儿的罪过可轻不了。夜了,早些歇息罢,书又哪里读得完呢?”
是的,书哪里读得完。可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呢。他听到嘤嘤的哭声。
他抬起眼睛。锦儿犹自握住小银剪,面颊光洁,嘴尖微翘。他四面环顾。是耳鸣罢。
锦儿安置好他,径自去了。他辗转反侧。春色恼人眠不得。
雨雾蒸腾着潮湿的草木气息。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倦极掩书。正待伏案小憩,嘤嘤的哭声又起,烛火颤了一下。
他披衣下床,推开门,穿过园子的花石径,再打开大门。檐下湿漉漉的,缩着一团白色人影。
2、她即是这样被他发现的。
她仓惶地霎着眼睛,一脸凄惨与惊恐。她的浑身上下都是白的,没有血色的白,只有两颗眼珠子,是水汪汪的乌。她蜷在他的门口,双手抱膝,身子微微痉挛。
“我、我冷得很。”她喃喃。他脱下自己的袍裹住她。是哪家的女儿,会深夜流落?也许是大户人家逃出的姬妾,也许是遭了土匪的平民女子。他深心里更愿意相信是狐。他俯身问她:“你家在何处?”
她往西边略指了指。浑身簌簌。
他叫醒了锦儿,熬碗姜汤,并服侍她换了衣衫。
锦儿将小匙递给他,朝他霎霎眼睛,便揭帘出去。他急道:“锦……”心里想着这样单独面对她到底是不适宜,若真要叫锦儿带她走,又是不舍。
屋子立刻就静了。静得只听到灯花发出几不可辨的毕剥声。他舀了一匙姜汤,喂到她的唇边。她顺从地张开,喝下它。他手势笨拙,有汤水滴到她的身上,他要找手帕来擦拭,反而急手慌脚地打翻了碗,全倾到她胸口,濡成淡黄色的一片,涔涔地往床上滴。他愧疚于自己的唐突,额头几乎要冒汗,掉头又要叫:“锦……”这女子却轻轻一笑。她本来僵冷如冰棱,此时一笑,如同春水泛开了涟漪。
她柔声道:“锦姑娘睡了。劳烦公子拿件替换衣裳便是。”他诺诺起身,可是搜来寻去只有自己的衣服,只得抽了一件给她。她接在手里,迟迟不动。他亦呆呆的。一会儿,她忍不住笑出来,低声道:“请公子回避。”他顿时面红过耳,站起身来。待解释并非不敬,又难以说明自己为何不知回避。
直到她说:“好了。”他才停一停,慢慢走进去。虽是自己的房间,却如同闯入别人的香闺一般于心不安。她裹了过于宽大的衣裳,愈发的纤细,正倚在床头,对他虚弱地微笑。他走到书桌边坐下。听到她在轻轻地叹息。她做梦一般地呢喃道:“人的气息真好。你的衣服有你的味道。真是好。”他一惊,知道她必是狐无疑。
与狐是否亦要持人世的礼节?他打开一本书,一句话都讲不出,只作势要读书到天亮。蜡烛知人意,竟然一霎便灭了。分明无风。想是燃尽。
她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夜里愈加清亮灵动。
“抱抱我罢。”她喃喃地,央求一般。她在他的怀里驯顺如猫。而他到底要怎么办,竟是连自己亦未想好。过了一会儿,他问:“有没有暖和一点?”她点点头。她的身子真是冰凉的,一丝热气也无,而又那么白,白得近乎透明。他想到紫玉的故事里说“抱玉如烟然”,眼前的这女子,也便是如烟然。
她轻轻地叹息,满足地,一再叹息。她的眼泪顺着面颊滚落,她回抱他,用尽全身力气,她呜咽道:“人的体温有多么好,你真是不知道,你真是不知道……”他找不到蜡烛,身体里却火焰滔天。这烧灼的痛苦已经让他不敢再凝望她了,而她竟还是低低地呻吟着,把冰冷的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用柔滑的嘴唇和凉凉的鼻尖去触着他的脖子。
二化鬼
1、这一梦缱绻得不像是真的。他自觉是冥想太深的那书生,腾身入画壁去,得遇飞天。枕畔依依有香泽,她的嘤咛软语还在耳边回荡,只是他的魂魄被捎了去,一连几天,做事都不定心,恍恍惚惚要去看门窗,此时才知“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竟是真的。
如是者数月。天上人间。
2、接下来几夜她并未再出现。
她曾向西指。他便一路向西寻去。
愈走愈荒凉,他先是盼有人家,那么她即是好人家的女儿,他便派人去求亲。走得心渐渐慌了,莫非前面真是狐狸的巢穴?遇上又当如何?
走到尽头了,有山挡住。迎头赫然是修筑得极富贵的——坟莹。
他脊上生寒意,一路攀升,浑身冰彻。浑浑噩噩回转,丧魄失魂,任锦儿怎样叫都不应。
几夜后她竟又来了。只在夜里。怯怯地张望,一袭白衫全无人气。他心里恐惧,嘴里没半分言语。同床共枕时他僵立不动,那女子也并不求欢,含泪欣然入睡了。他战栗地伸手去探她,据说修炼得千年道行,尾巴亦修不掉的。
——果然并没有尾巴。
他仍存了侥幸,指望自己路走得不对。这一日天亮前,她怅怅离开,隔数十步他亦行亦趋。一路荒凉,大山挡路,他心里已是一窒,直至亲眼目睹她登上坟阶,揭开坟后的盖,委身钻入,他浑身如遭雷击,头晕眼花。行尸走肉一般回来,已是隔天的黄昏时分,不知几时春浓又春暮,绻缱里流年易度,此时桃花瓣腐于泥污。
3、及至她耳畔呢喃:抱紧我。他的自持力又摇摇欲坠。是狐如何,是鬼又如何?三生三世里的情分便是她罢,仅有她一个。红袖添香夜读书,红袖暖被夜喝酒,人生至乐。不问明白,因知不能再有。然而再多一宵温存,亦是光阴难得。
阴阳二界亦能相偎相亲,又有何憾?
她每每凄然,又强作欢颜,爱得激越,仿佛直要效死于前。他哀感,彼时皆知来日无多,绝望里每每泪眼相看。
4、这一夜,她从坟里出来,举步维艰到他门前,叩了几声。又一年了,梨花纷落如雨,覆着她的长发。拂了一身还满。
几个仆夫攥住了她,架走了。她被沉了江。
他赶到时,江面只有几片苍白的梨花,随水渐远,永不回头。静夜里他每每等待鬼魂重返。只有人才会死。她是鬼。她不能再死一次。因此她会回来。然而她竟一直都没有回来。他们曾约定,若不得不有分离的一日,二人必珍重一握,然后分开。她不会失信,因此他一等再等。知道要散了,最后一握也是好的。
后记:
纷传着死人拜堂的奇事。说一家富户,家产豪奢,独养儿子却死得早。老爹请人算了命,说是阳气尚未散尽,因花重金娶一名家世清白的好女子,住在坟里,日夜与棺木相伴,到受孕为止,以续一线香火。
不想那死鬼的妻竟然不贞,私自出坟与人私通,丧了妇道,已按律沉江。今番吹吹打打的喜事,即是续弦。
轿子流苏帐低垂,瞧不见里面的新人儿是否泪如流萤。
(完)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