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的那天,志仁给我送来了一支箫,他说:“这箫是天一寺的老道送我父亲的,估计有上百年的岁数了。你看上面刻着明月两个字吧,我们家里人都叫它明月箫。”我仔细一看,那箫又大又长,班驳的黑漆里果然刻着篆体的明月二字,这让我欣喜不已,爱不释手。
志仁手把手的叫我怎样运气,怎样吹气,怎样控制高中低音,可我是忙了大半天也没忙出半个音符。于是,我让他给我演示一回。
他翘起了兰花指,先是神情镇定了一下,反复试吹着音阶,随后吹起了哀怨的苏武牧羊: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听来让人顿感周遭寒气逼人,恍如自己就是那苏武,置身于原古的大漠中,衣衫褴褛,在寒风里赶着一群羊,数十年遥望故乡,忠贞不屈……
志仁的箫吹完了,可我们还沉浸在苏武牧羊的悲愤与不屈之中。父亲叹了口气走开了。志仁也似没能走出角色,我说:“真的好听,听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在此之前,我对箫的了解只是在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里听过,剧中的黄老邪总是嘟嘟啦啦地吹着箫到处吓人。虽是好听,但总感觉这个乐器不够光明。听过苏武牧羊后,却是另一种体会:那一串串流趟着的音符不仅仅有不屈的意志,更有远离尘喧的灵魂。
志仁说:“我父亲在文革期间病死在临海农场,除了这箫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当时我被红卫兵打断了腿,瘫痪在家大半年,还好有这支箫陪我度过最阴暗的人生。这箫在有月的夜晚可以在海滩上传五六里呢”
“五里?”我重复道。
“有的,”志他一本正经说,“等你吹熟了自然知道他的妙处。”
志仁原是父亲的朋友,在拿到自考文凭前他只有小学文化。在家父的鼓励下他成了市里第一批自考的生员。他忙得一手的好菜,平日里就他那几碟小菜,足以让家父替他解决自学中的难题了。
当政府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时,因着这张文凭,志仁也彻改变了的命运,由擦背工调到政府部门担任秘书。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也成了他那时的口头禅。
也就是那段时间里,志仁来我家的次数少了,后来几个月也难得看到他的影子。母亲唠叨父亲说:“你看你都交的什么朋友,人有本事了,也没影了。”
好象母亲的唠叨总是有预见的,没有过多久,志仁又成了我家的常客。唯一不同的是他和父亲的话题变了,话不外嵇康,言不离屈原。拿着父亲泡茶的菊花打趣说:“这可是陶渊明的茶叶。”
就在这段时间里,他教会了我吹箫。
箫也许总是和失意和孤寂有着不解之缘。高考的落榜让我陷落到命运的底谷,那个炎热的夏季箫成了我最忠实的朋友。
每天吃过晚饭我就跑到三里外的学校宿舍去吹箫,那时校园的月光是那样的惨淡,月下的柳絮摇摇恍恍,若大的操场显得鬼魅异常,只感到自己吹出来的不是一个个的音符,而是凄凉、孤寂、是对高考失败的哀鸣。这让我想到聊斋,心想要是真的有个鬼来听我吹吹箫也好啊。
鬼是没有引来,不知何时我却发现有只大白猫坐在宿舍的窗台偷听箫声。开始我跑过去它还本能地躲开,后来好象习惯了,我走近它时也只是抬起头喵喵地叫几声。我想怪了,难道猫也懂音乐,难道这就志仁所说的妙处。
没有多久,母亲问晚上是不是我在吹的箫,我说:“是啊。”
“以后不要吹了,会惹鬼的。”母亲说。
志仁总是随着自身处境的改变而改变着他对古文的兴趣。
同样还是夜晚,他和父亲谈论起李清照,谈起了她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他对父亲说:“项羽为什么不肯回江东啦,世人都说是项羽无脸见江东父老,我却不这么认为。我的理解是项羽是一个自大狂,但由垓下一战,他输给了刘邦,这使他由绝对的自傲走向了绝对的自悲,他的心理输了,他认为就是回了江东,还是敌不过刘邦的。”
父亲微笑说:“就不谈楚霸王了,听说你承包的酒店这次拆迁了,那么多的三角债你怎么处理的啊!”
父亲的话让他沉默了良久,而后叹了口气说:“项羽是不肯过江东的,可我是非过不可啊。”
那年的冬季特别的冷,由大年初一到初三都没有见到志任的影子,他家的电话也是不通,父亲不放心,让我去看一下。
当走到他家门前我为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半人高的红砖封住他家大门前,那红色的砖块在白雪的反衬下显得那样的刺眼。窗户的玻璃被扎得七零八落,再到后门一看,后面同样是被红砖封住了门,破碗残瓷无声地堆积在雪中。
我傻傻地站在他家后门的雪地上,头脑嗡嗡作响,心想:眼前的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回事啊?
就在这时,一个路过的老人问我是不是找志仁的,我说:“是啊,怎么会这样啦?”
老人说:“好象是腊月里有人来找江经理要钱的,结果吵起来了。”
我说:“那他们一家人哪去了?”
老人说:“你没有看到这砖头吗,吵架后就没有回来过,去哪里了,我也是不清楚。”
那年的冬季雪是那样的大,无声无息地下了大半个月,后来我去他看过几次,依然是红色的砖块在残雪里刺着眼,显得那样的狰狞。
不知是哪回的半夜,有隐约的箫声把我从睡梦里吹醒,可仔细一听却不是苏武牧羊,而是李叔同的《送别》。
第二天吃中饭时,父亲问我夜里是否听到有人吹箫,我说:“是啊,会不会是志仁回来了。”父亲说:“志仁是不赞同弘一的消极避世,但现在就难说。”
2003年的夏季,我们一家回迁到了小区的新房,大约是中午时分,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看,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前,我兴奋地惊叫起来:“天啦,这不是志仁吗!”
志仁看上去是那样的苍老,满脸的风尘。他搔搔的平顶头,笑着说:“你们搬家了,电话又停了,我问你二姐才知道你们住这儿。”
我说:“这些年我们一直替你担心啊,你去哪里怎么也不留个话啊。”
他说:“我是曹操走华容,不得已啊”
接着,他深深地吸了口烟,继续说:“这些年我也是深刻地思考过我的这一生,但有些事情我自己也是不明白的。”
我说:“是啊,我和你一样的,不惑得很,是什么力量让我们来到这个人世,又是什么力量让我们在这个人世不能如愿地生活,虽然我们奋斗过,挣扎过。”
他沉思了片刻,看看窗外说:“难道真是时也,命也,运也?”
我说:“有一点是你我都没有考虑到的。”
“是什么?”他说。
“善借于物也”我说。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说:“也是的,我听你二姐说你也是刚刚从深圳回来,怎么不在那里发展?”
我说:“一个人很难办的,不过在那里开个小吃,肯定有前途的,深圳的流动人口太多了。”
他说:“我们可以一起去啊,我本身就是做酒店的。”
听他这样一说,我沉默了。
他也沉默了。
烟雾缭绕在客厅里,烟头的火花在昏黄的暮色里忽明忽暗,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满脸的风霜,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提议。
他会心地看看我,笑着说:“我知道啊,你是在问我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而我要告诉你的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此话一出,我们彼此都会心地哈哈大笑。在厨房里忙晚饭的母亲跑了出来,问什么事情笑得怎么开心,他说:“你家三公子问我的牙还好不好!”
没有几天,志仁在一片红灯区筹办起了小饭馆。父亲不解地问道:“你怎么把饭店开到这里啊?”
志仁红着脸说:“这一片没有便宜的饭店,我这不也是在为人民服务吗。”
不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冥冥的中注定,他的这个饭店由筹办时就显出不祥的端倪。
特别的开张的那天,父亲赶时髦,去鲜花店定做了两个花篮,送到他店里是时候却语出惊人地说:“志仁啊,看我送你的这两花圈多漂亮。”
我在一旁惊得无话可说。母亲赶忙说:“老头子啊,这叫花篮,你要时髦又不懂!”
不幸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同年九月的一个中午,志仁的儿子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父亲去世了……
那个中午我为他去世的消息震得心阵阵的痛。
家父质问他儿子道:“为什么不把他送到大医院?”他儿子说:“开始是住在人民医院的,可那些人就呆在病房里要钱,所以……”
他的妻子哭着说:“志仁是被他们逼而死的。”
三天后是志仁出殡的日子,他儿子打来电话问家父是否去送葬,父亲说:“我都七十开外的人了,让我这白头人送黑头人,我心理承受不了……”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下着阴冷的雨,志仁花白着头发,飘然孑立,神色孤伤……
二年后我有机会去了趟临海农场。晚饭后同伴把车开到海堤上,满月和星光下的黄海碧得没有尽头,蓝得无边。隐约可以看见停在海滩上的红色海船,异样的美丽。风穿过海堤上的树林发出呜呜的底鸣。就在此时,海风中似有飘渺的箫声,忽远忽近。同样的明月,同样的苏武牧羊,我想,难道是志仁当年的箫声还在这片海滩上游荡。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