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月
暮霭时分,夜色来临,从未有过的宁静祥和掩在天福巷的黑暗里,仿佛一曲独奏的哑曲。
他挪着步子,在黑沉沉的巷子里小跑着,他的身上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百花红襟小袄,脚下是千层底的素料布鞋,一双小脚运动在青石板的大街上,他的手上端着玉湘斋的刚出炉的香气扑鼻的莲子桂花糕。
糕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钻不进他的鼻子,他只是小跑着,一张小脸惨白得没有血色。
很黑,很黑,是的,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
他小跑着,小跑着,心头里开始欢喜起来,因为他已看见了亮光,他想爹一定正摇着薄扇,大咧咧悠然地躺在那吱吱嘎嘎的木床上,哼着醉醺醺的小曲,他想娘一定正在隔壁的房里洗着大堆大堆的衣服,发白的瘦弱的手指在寒凉的水里浸得通红……他想着,想着,他想那就是家。
不,那不是家,他的小小的身躯忽然惊恐地战栗起来。
因为他看见的不是亮光,而是火光。
冲天而起的熊熊火光,把他的家烧得劈哩啪啦地响,黑灰和浓烟从火光里扑出来,变幻着奇异的怪诞的形状,张牙舞爪,真美啊,就像傍晚的天边的火烧云一样地美,在那火烧云的下面,围了十几个稀稀落落的邻居,嗡嗡地议论着,叹息着,好像一群蚊子。
“这年头,山匪是越来越猖厥了,你说这家人穷得叮当响,那顾老大竟也看得上眼……”
“嘘,小声着点,山魁帮神通广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到老兄你头上了。”
“唉,是真惨啊,一家三口一个都没跑出来……”
桂花糕落在脚边,仍是兹兹地冒着热气,他闭着眼,躺倒在地上,仿佛在做一个长久的甜蜜的梦,在梦的尽头,娘慈爱的笑容浮现在自己的面前,手里拿着崭新的十个铜板,抚着他的头,锃儿,拿去,今天是你生日,你想吃什么,就去买什么……
攸然一惊,他醒了。
月华冷冷地照进窗棂来,一地发白,灰浆炉子里的炭火还燃得很旺,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熟悉的铁屑味,他爬起来,胳膊还有些酸,手心里攥着满把的汗,又做恶梦了,他想,走到窗边的水缸前,拿起个旧木瓢舀了碗凉水,咕咚咚灌下,随手扔了瓢,便提起缸边的一口铁刀,出了门。
正是午夜时分,月上中天,圆圆亮亮像个斗大的白馍,他站在小院子中央的轱辘边,一只脚踏在车板上,两只手拿着铁刀,“吱吱”地在一块滑如镜面般的青石上磨着。
他磨得很仔细,很认真,他的面容沉静如水,磨了一会儿,他停下来,挥挥额上的汗,舀了碗水泼在青石上,白亮亮的水花儿溅开,露出白亮亮的刃,一溜儿黑色的刀背,黑白分明。
他又弯下腰,埋下头,继续磨刀,他磨得很仔细,很认真。
当磨完了刀的时候,他的脸上就不再沉寂,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手中的刀,眼睛里混杂着喜悦与仇恨的笑,一丝丝的肌肉抽动着,颤栗着,化作一个痛苦而快意的笑,他的手指抚摸着锋利的刃,血流了出来,暗黑色的血滑过白亮亮的刃,消失在土褐色的地里。
“啊!”痛苦的,尖利的,嘶哑而疯狂的尖叫声划破了沉寂的夜空,惊得一群群的老鸹儿扑腾腾飞起,又没入到林后老坟地的林子里去了。
然后他就平静下来,他在水里洗净了血,冲去了青石板上的泥污,然后仔细的,小心的抱着着那把铁刀进了屋,屋门在他身后吱吱呀呀地关上了,于是老郭村的夜晚便又恢复了死寂,几十户人家散落在腰带一样的磨子河边,黑漆漆没一丝儿灯火。
月亮挂在高天,惨白的光忧郁地照着。
二
我来到老郭村的时候,正是早上,很早的早上,仿佛夜色还没有离去的迹象。
我是坐船过来的,小草蓬,轻舰板,尖头圆尾,配着老梨木的桨,是江南一带常见的草蓬船,我坐在船头,顺着水流一丝丝儿裁开河水清清亮亮的缎子,波纹儿在船头散开,一圈一圈,看得我有些头晕。
桨把握在我的手里,我拿在手里,却并不划水,这小船没有船夫,只有我。
我不是船夫。
船尾放着我的行头,吃饭的行头,一顶偈子,写着神机妙算四个大字,白纸黑字,看得分明,一把宝剑,铁鞘上有些红锈,脏兮兮的剑穗拴在柄上,褪了颜色,不过剑是极好的,我想,一个青布包袱,包袱里有衣服,有银子,有下卦的算子,还有一本《三字经》。
我是个算命先生,我也是个剑客,还有,是个不算迂腐的书生。
嘻嘻,其实忘了,我是个贼。
包袱里的衣服,银子,还有那本缀着金线的《三字经》,都是我窃来的。
读书人的窃,是不算偷的。
一个老头子坐在河边,嘴里叼着旱烟,吧咝吧咝地吸得津津有味,他一张老脸上皱纹多得好像头驴,我看着袅袅的烟圈儿,忽然觉得这老头儿很可恨,恨不得立刻跳上岸去,一拳打掉他的鼻子。
他却只是笑嘻嘻地看着我,脸上和和气气的没一点恼色,他的声音好像一只被担紧了脖子的公鸭,小伙子,早啊。
我看着他,哈哈大笑,把船靠到岸边,系好,然后就拿上行头呼哧呼哧地爬了上去,老头子迎了过来,所看见他的头上黑白相间,活像一只夜猫,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问我,小伙子,你做什么?找人,探亲还是访友?
我只是诡异地笑,然后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的鼻子红红的,真好看。
老郭村。老头子捋着胡子,几百年啦。他的鼻子还是红红的,真好看。
然后我不说话了,他看着我,问,还有要问的吗?
没有了,我说。
然后一拳打在他那红红的好看的鼻子上。
我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不算的。
老村长领着我,穿过荒草离离的河坪,再穿过白森森的胡桦林,再走过夹在田地间落满了猪羊屎尿的小路,然后走过坑坑洼洼的青石大街,停在这街上惟一的一间客栈门前,云来客栈斜挂在门楣上,几重蜘蛛网封住了那小小的缝隙,我从门缝里看进去,看见店伙计黄脸瘦瘦地趴在柜台上,有气无力的样子好像一只痨病鬼。
这里为什么会有客栈?我问他,这家客栈的招牌能好好地挂在门上实在是很神奇。
老村长嘿嘿地笑着,并不回答,他的鼻子还是红红的,不过并不好看,因为鼻血正在一滴一滴地滴下来。
然后我们就走进去,我那长长的锈剑不小心撞到了门框,然后灰尘像烟一样弥漫开来,呛了我一鼻子,我看见那垂垂欲死的小二忽然跳了起来,就像脚下安了一根弹簧,他仰头看着屋顶,他看得很他细,很认真,于是我也跟着他看,然后忽然咔嚓咔嚓很响的两声,两根屋梁断了,不过并没有垮下来,森森的断处突兀兀地支在空气里。
没事了,没事了,小二热情地跳走过,不由分说地夺过我的包袱,然后把我推进了一间黑漆漆的,像监牢一样的屋子,你的上房,他热情地介绍。
我惴惴地看着这屋子,墙角里黑漆漆地像是蹲着只怪兽,我桀桀地怪笑两声,以为会有什么东西嗖地一声扑了出来,然后真的有东西吱地窜了出来,却是一只湿淋淋的耗子。
“你休息着”,小二热情地笑着,他的脸皮上红红地像是抹了胭脂,两只眼睛贼贼地闪着光。
“你休息着”,老村长也热情地笑着。
我于是毛骨悚然地在石板一样的硬床上,静静地休息了。
三
铿铿的响声不绝,他静静地站在茅屋里,烧红的铁棍在他的失锤下温柔地舒展着,渐渐变成一所好看的铁斧,红红的炭火咝咝地燃着,映得他的脸膛也红红的。
“咝”,铁斧没入水中,一股青烟直升上来。
他的额上微微见汗,却顾不上伸手去擦,他闷闷地敲着铁砧,清脆的响声传得很远。
锃哥。
他攸然回头,看见那一袭明媚的笑颜就站在自己身前,不由得一阵讷然,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淡绿色的燕羽小衫,乌黑的秀发梳成两条油油的大辫子,活泼地甩在身后,她左手挎着个小篮子,篮子里装着绿油油,鲜嫩嫩的苣儿菜,便这样脉脉地含笑地看着他。
“哦……是阿琳啊!”他木然着,然后终于醒了过来,脸上却又通红。
阿琳细长的眼睛看着他,忽然皱眉道:“锃哥,你脸上……”
“啊!我脸上怎么啦?”他慌乱地用两只手在脸上抹着,但他忽然又停下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乌黑乌黑满是灰尘,所以现在他的脸上也一定是乌黑乌黑满是灰尘。
“咯,咯……”,阿琳扶着腰笑得直不起身来,小小的少女孩子似地得意地冲着他笑,眉眼里全是调皮的娇憨,她笑的时候,一条乌亮亮的辫子便滑到她的胸前,悠悠地荡着,俏脸上起了两个酒涡,仿佛是梨花的白花瓣,她咯咯地笑着,声音好像出谷的黄茑,银铃儿一般地响着。
他也讪讪地笑着,打盆水来,洗了脸,露出俊俏的眉目,他问道:“阿琳,有什么事吗?”
嗯,阿琳好容易止住了笑,伸手从篮子里拿出一把镰刀,道:“锃哥,我爹说这把镰刀钝了,让你给锉一锉。”
“好,你放着吧。”他忙不迭地答应,“我马上就锉。”
“不。”阿琳忽然细细地咬了嘴唇,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爹说……她忽然不说了。”
“你爹……说……什么啊?”他越发有点窘了。
阿琳扑哧一声笑了,道:“我爹让你去吃饭呢”,说着蹦蹦跳跳走上来挽住了他的手臂。
他顿时闹了一张大红脸。
我坐在临街的一条长凳上,我的前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子的旁边挂着我的幌子,“神机妙算”。
算命先生,自然是走到哪里,算到哪里的。
大街上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就像一只又一只的蚂蚁,他们面无表情地穿过长街,走过小巷,进出杂货铺,厮混于田间地头,却惟独不到我的桌子前面来。
大爷我走南闯北,什么事没见过……。我心里暗骂着,然后使劲一跳,从桌子后面跳到桌子前面,伸手抓住了一个正要从我的面前走过去的椎夫的衣领,然后轻柔地卸下了他肩头的柴担,他还是面无表情。
算命么?我问他。
他想要摇头,却被我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脖子,他张嘴想说个不字,却又被我一把捏住了那张臭嘴。
要算命,对么?那么请坐吧,我得意地大笑,然后把他按坐在长凳上,然后问他:要算什么?婚姻,前程,还是劫?
他却只是顽固地,不知好歹地摇头。
我于是叹息,我想我的脸上一定布满了悲天悯人的表情,我轻轻地从背后拿出一样东西,轻轻地架在他的脖子上,然后轻轻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