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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师之夜月
网友【小梦】 2006-11-16 10:01:42 分享在【精美灌水版块】版块    4    1

夜月
暮霭时分,夜色来临,从未有过的宁静祥和掩在天福巷的黑暗里,仿佛一曲独奏的哑曲。
他挪着步子,在黑沉沉的巷子里小跑着,他的身上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百花红襟小袄,脚下是千层底的素料布鞋,一双小脚运动在青石板的大街上,他的手上端着玉湘斋的刚出炉的香气扑鼻的莲子桂花糕。
糕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钻不进他的鼻子,他只是小跑着,一张小脸惨白得没有血色。
很黑,很黑,是的,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
他小跑着,小跑着,心头里开始欢喜起来,因为他已看见了亮光,他想爹一定正摇着薄扇,大咧咧悠然地躺在那吱吱嘎嘎的木床上,哼着醉醺醺的小曲,他想娘一定正在隔壁的房里洗着大堆大堆的衣服,发白的瘦弱的手指在寒凉的水里浸得通红……他想着,想着,他想那就是家。
不,那不是家,他的小小的身躯忽然惊恐地战栗起来。
因为他看见的不是亮光,而是火光。
冲天而起的熊熊火光,把他的家烧得劈哩啪啦地响,黑灰和浓烟从火光里扑出来,变幻着奇异的怪诞的形状,张牙舞爪,真美啊,就像傍晚的天边的火烧云一样地美,在那火烧云的下面,围了十几个稀稀落落的邻居,嗡嗡地议论着,叹息着,好像一群蚊子。
“这年头,山匪是越来越猖厥了,你说这家人穷得叮当响,那顾老大竟也看得上眼……”
“嘘,小声着点,山魁帮神通广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到老兄你头上了。”
“唉,是真惨啊,一家三口一个都没跑出来……”
桂花糕落在脚边,仍是兹兹地冒着热气,他闭着眼,躺倒在地上,仿佛在做一个长久的甜蜜的梦,在梦的尽头,娘慈爱的笑容浮现在自己的面前,手里拿着崭新的十个铜板,抚着他的头,锃儿,拿去,今天是你生日,你想吃什么,就去买什么……
攸然一惊,他醒了。
月华冷冷地照进窗棂来,一地发白,灰浆炉子里的炭火还燃得很旺,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熟悉的铁屑味,他爬起来,胳膊还有些酸,手心里攥着满把的汗,又做恶梦了,他想,走到窗边的水缸前,拿起个旧木瓢舀了碗凉水,咕咚咚灌下,随手扔了瓢,便提起缸边的一口铁刀,出了门。
正是午夜时分,月上中天,圆圆亮亮像个斗大的白馍,他站在小院子中央的轱辘边,一只脚踏在车板上,两只手拿着铁刀,“吱吱”地在一块滑如镜面般的青石上磨着。
他磨得很仔细,很认真,他的面容沉静如水,磨了一会儿,他停下来,挥挥额上的汗,舀了碗水泼在青石上,白亮亮的水花儿溅开,露出白亮亮的刃,一溜儿黑色的刀背,黑白分明。
他又弯下腰,埋下头,继续磨刀,他磨得很仔细,很认真。
当磨完了刀的时候,他的脸上就不再沉寂,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手中的刀,眼睛里混杂着喜悦与仇恨的笑,一丝丝的肌肉抽动着,颤栗着,化作一个痛苦而快意的笑,他的手指抚摸着锋利的刃,血流了出来,暗黑色的血滑过白亮亮的刃,消失在土褐色的地里。
“啊!”痛苦的,尖利的,嘶哑而疯狂的尖叫声划破了沉寂的夜空,惊得一群群的老鸹儿扑腾腾飞起,又没入到林后老坟地的林子里去了。
然后他就平静下来,他在水里洗净了血,冲去了青石板上的泥污,然后仔细的,小心的抱着着那把铁刀进了屋,屋门在他身后吱吱呀呀地关上了,于是老郭村的夜晚便又恢复了死寂,几十户人家散落在腰带一样的磨子河边,黑漆漆没一丝儿灯火。
月亮挂在高天,惨白的光忧郁地照着。


我来到老郭村的时候,正是早上,很早的早上,仿佛夜色还没有离去的迹象。
我是坐船过来的,小草蓬,轻舰板,尖头圆尾,配着老梨木的桨,是江南一带常见的草蓬船,我坐在船头,顺着水流一丝丝儿裁开河水清清亮亮的缎子,波纹儿在船头散开,一圈一圈,看得我有些头晕。
桨把握在我的手里,我拿在手里,却并不划水,这小船没有船夫,只有我。
我不是船夫。
船尾放着我的行头,吃饭的行头,一顶偈子,写着神机妙算四个大字,白纸黑字,看得分明,一把宝剑,铁鞘上有些红锈,脏兮兮的剑穗拴在柄上,褪了颜色,不过剑是极好的,我想,一个青布包袱,包袱里有衣服,有银子,有下卦的算子,还有一本《三字经》。
我是个算命先生,我也是个剑客,还有,是个不算迂腐的书生。
嘻嘻,其实忘了,我是个贼。
包袱里的衣服,银子,还有那本缀着金线的《三字经》,都是我窃来的。
读书人的窃,是不算偷的。

一个老头子坐在河边,嘴里叼着旱烟,吧咝吧咝地吸得津津有味,他一张老脸上皱纹多得好像头驴,我看着袅袅的烟圈儿,忽然觉得这老头儿很可恨,恨不得立刻跳上岸去,一拳打掉他的鼻子。
他却只是笑嘻嘻地看着我,脸上和和气气的没一点恼色,他的声音好像一只被担紧了脖子的公鸭,小伙子,早啊。
我看着他,哈哈大笑,把船靠到岸边,系好,然后就拿上行头呼哧呼哧地爬了上去,老头子迎了过来,所看见他的头上黑白相间,活像一只夜猫,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问我,小伙子,你做什么?找人,探亲还是访友?
我只是诡异地笑,然后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的鼻子红红的,真好看。
老郭村。老头子捋着胡子,几百年啦。他的鼻子还是红红的,真好看。
然后我不说话了,他看着我,问,还有要问的吗?
没有了,我说。
然后一拳打在他那红红的好看的鼻子上。
我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不算的。

老村长领着我,穿过荒草离离的河坪,再穿过白森森的胡桦林,再走过夹在田地间落满了猪羊屎尿的小路,然后走过坑坑洼洼的青石大街,停在这街上惟一的一间客栈门前,云来客栈斜挂在门楣上,几重蜘蛛网封住了那小小的缝隙,我从门缝里看进去,看见店伙计黄脸瘦瘦地趴在柜台上,有气无力的样子好像一只痨病鬼。
这里为什么会有客栈?我问他,这家客栈的招牌能好好地挂在门上实在是很神奇。
老村长嘿嘿地笑着,并不回答,他的鼻子还是红红的,不过并不好看,因为鼻血正在一滴一滴地滴下来。
然后我们就走进去,我那长长的锈剑不小心撞到了门框,然后灰尘像烟一样弥漫开来,呛了我一鼻子,我看见那垂垂欲死的小二忽然跳了起来,就像脚下安了一根弹簧,他仰头看着屋顶,他看得很他细,很认真,于是我也跟着他看,然后忽然咔嚓咔嚓很响的两声,两根屋梁断了,不过并没有垮下来,森森的断处突兀兀地支在空气里。
没事了,没事了,小二热情地跳走过,不由分说地夺过我的包袱,然后把我推进了一间黑漆漆的,像监牢一样的屋子,你的上房,他热情地介绍。
我惴惴地看着这屋子,墙角里黑漆漆地像是蹲着只怪兽,我桀桀地怪笑两声,以为会有什么东西嗖地一声扑了出来,然后真的有东西吱地窜了出来,却是一只湿淋淋的耗子。
“你休息着”,小二热情地笑着,他的脸皮上红红地像是抹了胭脂,两只眼睛贼贼地闪着光。
“你休息着”,老村长也热情地笑着。
我于是毛骨悚然地在石板一样的硬床上,静静地休息了。


铿铿的响声不绝,他静静地站在茅屋里,烧红的铁棍在他的失锤下温柔地舒展着,渐渐变成一所好看的铁斧,红红的炭火咝咝地燃着,映得他的脸膛也红红的。
“咝”,铁斧没入水中,一股青烟直升上来。
他的额上微微见汗,却顾不上伸手去擦,他闷闷地敲着铁砧,清脆的响声传得很远。
锃哥。
他攸然回头,看见那一袭明媚的笑颜就站在自己身前,不由得一阵讷然,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淡绿色的燕羽小衫,乌黑的秀发梳成两条油油的大辫子,活泼地甩在身后,她左手挎着个小篮子,篮子里装着绿油油,鲜嫩嫩的苣儿菜,便这样脉脉地含笑地看着他。
“哦……是阿琳啊!”他木然着,然后终于醒了过来,脸上却又通红。
阿琳细长的眼睛看着他,忽然皱眉道:“锃哥,你脸上……”
“啊!我脸上怎么啦?”他慌乱地用两只手在脸上抹着,但他忽然又停下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乌黑乌黑满是灰尘,所以现在他的脸上也一定是乌黑乌黑满是灰尘。
“咯,咯……”,阿琳扶着腰笑得直不起身来,小小的少女孩子似地得意地冲着他笑,眉眼里全是调皮的娇憨,她笑的时候,一条乌亮亮的辫子便滑到她的胸前,悠悠地荡着,俏脸上起了两个酒涡,仿佛是梨花的白花瓣,她咯咯地笑着,声音好像出谷的黄茑,银铃儿一般地响着。
他也讪讪地笑着,打盆水来,洗了脸,露出俊俏的眉目,他问道:“阿琳,有什么事吗?”
嗯,阿琳好容易止住了笑,伸手从篮子里拿出一把镰刀,道:“锃哥,我爹说这把镰刀钝了,让你给锉一锉。”
“好,你放着吧。”他忙不迭地答应,“我马上就锉。”
“不。”阿琳忽然细细地咬了嘴唇,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爹说……她忽然不说了。”
“你爹……说……什么啊?”他越发有点窘了。
阿琳扑哧一声笑了,道:“我爹让你去吃饭呢”,说着蹦蹦跳跳走上来挽住了他的手臂。
他顿时闹了一张大红脸。

我坐在临街的一条长凳上,我的前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子的旁边挂着我的幌子,“神机妙算”。
算命先生,自然是走到哪里,算到哪里的。
大街上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就像一只又一只的蚂蚁,他们面无表情地穿过长街,走过小巷,进出杂货铺,厮混于田间地头,却惟独不到我的桌子前面来。
大爷我走南闯北,什么事没见过……。我心里暗骂着,然后使劲一跳,从桌子后面跳到桌子前面,伸手抓住了一个正要从我的面前走过去的椎夫的衣领,然后轻柔地卸下了他肩头的柴担,他还是面无表情。
算命么?我问他。
他想要摇头,却被我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脖子,他张嘴想说个不字,却又被我一把捏住了那张臭嘴。
要算命,对么?那么请坐吧,我得意地大笑,然后把他按坐在长凳上,然后问他:要算什么?婚姻,前程,还是劫?
他却只是顽固地,不知好歹地摇头。
我于是叹息,我想我的脸上一定布满了悲天悯人的表情,我轻轻地从背后拿出一样东西,轻轻地架在他的脖子上,然后轻轻地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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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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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梦 Lv0 创始功勋
我不收你钱,然后再加上这个条件,中么?我努嘴看着我那把锋利的锈剑。
他于是裂开嘴开始扭曲地笑,露出一口森森的黄牙,中,他大笑着,伸出他脏兮兮的爪子,算我的前程。
我捏着他的爪子。
我看见黑的泥,黄的泥,灰的泥铺就在他的手掌上,却看不见他的掌纹,我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扳过他黑灰色的尊容仔细地看,他的印堂发黑,我想,这并不奇怪,他整张脸都是黑的,于是我默然了。
怎么样?他的双眼却放着闪闪的光,是不是前程无量,大富大贵啊?
我只能摇头,叹息,抱歉,我没看见你的前程。
好,好,不说远的前程,就说明天吧.他继续两眼放光,明天我有没有什么好运?
我只能继续摇头,我连你明天也没看见。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明天了,明天你就死了。

阿琳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老实得像头驴,脸却红红的,他看见那翠绿色的背影在前面晃动着,两条辫子甩起来仿佛小羊的尾巴,他的心里只觉得沉重。
咦?阿琳停了下来,惊喜道:锃哥,那里来了个算命先生啊。
哦。他抬起头,顺着阿琳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他看见一个披头散发,满脸胡子的先生坐在街边,正埋着头跟一个椎夫说话。
我去看看,阿琳笑着,锃哥,你在这里等我。便把手中的篮子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
她跑去了,蹦蹦跳跳,留下他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看见那椎夫呆呆地,呆呆地仿佛失神一般,不由劝慰他道:唉,子曰人生百年,攸忽而失,过而不及往矣,往而不及过矣,秋蝉蝼蚁者,恍恍然几度,不过数日矣,人之未如草芥者,胜如草芥也,聊而不慰也,夫何嗟叹兮而惜之乎……我还未说完,他已经攸然站起,鸟语,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不过他并没有走,他忽然低下头来,脸上挂着本来常见于我脸上的诡异的笑,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算命么?我不怕你的剑,而是因为你不收银子。
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你的剑么?因为我不怕死。
所以我就算今晚上死了,我也不怕,死了不跟活的一样么?
他哈哈大笑着离开,留下我毛骨悚然地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的手上还捏着从他身上摸出来的五十两银子,却像捏着块火炭,一个身上有五十两银子的不怕死的椎夫?
他们全都疯了?抑或,我一个人疯了?
不过我很快坐了下来,我的心情平静如一潭碧水,因为有人主动上门了。
我的眼睛立刻被她吸引住了,淡淡的眉头,大大的眼睛,我看着那娇娇俏俏的面孔,我想我的脸上一定露出了灿如春花的笑容,满脸的胡子都颤抖起来,我笑着,姑娘,算命么?
嗯,她点点头,老先生,你是刚来的么?你从哪里来的?
我的笑容立刻变成了苦笑,看来胡子真的太长了,是该修理一下子了,我听见我的声音说:我么?今天早上刚到这里,我来自于天边,不知名的地方。
哦,她又笑了,老先生,我叫阿琳,你叫什么名字啊?
呵,这小姑娘话倒挺多的,我正正嗓子,我么?我叫张天师。
她点点头,道:张天师先生,我想算算……嗯……算算……“她一张脸羞得通红,我接口道:算婚姻么?好,把你的手伸出来我瞧瞧.她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伸出一只小手来。
我立刻皱眉了。
她的手白白净净,脉络清晰,再清楚不过了。
她看见我皱眉,也皱起眉来,她看着我的脸,好像要从我的神色里看出什么来,当然她看不见,她只能看见我满脸的胡子,黑色的脏兮兮的胡子,她问:怎么啦?老先生,你看出来了么?
我叹一口气,轻声道:姑娘,子曰姻缘天定,无能不求,无能不欲也,夫而有谓之,事也无谓之,一世而谓无可奈何也,沧桑天意,子又曰,气达于心,胸欲难平,何谓之也……她瞪着我,老先生,你念什么经啊。
我叹息着,深深地叹息,道:姑娘,我没看见你的姻缘。
胡说,她响亮地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也觉得我这张嘴真该挨抽的,为什么总是说些晦气的话。
我于是真抽了一下。


月光冷冷地照在窗上,这是个五寸大小的方格子一般的天窗,仰头看着那雪白的光斑射进屋子来,给我的脑袋抹上一层白霜,我的眼睛在银色的月光里大大地睁着,好像一双死鱼的眼睛。
我眼前的月辉里,不时闪过轻烟一般的鬼魅的黑影,他们像鸟飞一样地掠过我的视线,消失在不知名的黑暗深处,他们一批批地飞来飞去,好像在举行一个聚会。
鬼的聚会。
我看见一只青色的鬼盘踞在屋顶最高处,他两只铜铃一样的眼睛喷着绿幽幽的火光,白森森的獠牙一排排细细密密地列着,那便是吃饭的家伙了,我还看见许多白色的鬼围绕着它飞来飞去,它们都有着血红的眼睛,锐利的爪尖,它们尖声嘶叫着,屋顶的空气颤栗着,瑟缩着仿佛想要后退。
今日是月圆么?不错,七月十五,今日是鬼节的。
我看见一杯子又一杯子的酒端了上来,一块又一块的肉盛了上来,我听见群鬼的欢呼声仿佛要压塌了屋顶,几只灰色的,披着黑披风的鬼开始跳舞,它们血流满面的脸掩在黑色的披头里,黑洞洞的眼眶里跳动着蓝色的小火,我又看见两只长长地伸着黑色舌头的吊死鬼喝醉了酒开始打架,它们尖利的爪子各自伸进对方的胸膛,狠狠地想要扯断对手的肋骨,酒液沿着嘴角不断地溢出,都是鲜红鲜红的血,淋淋漓漓地弄脏了它们白色的袍子。
我微笑着,看着一场场好戏,禁不住也想亲身参与,于是我悄悄地从天窗里爬上了屋顶,我抓住一只跳舞的鬼,脱下了它的衣服披在身上,然后把它狠狠地从天窗里塞进下面的屋子里去,我听见它的骨骼被天窗卡得劈哩啪啦地响,它头朝下在那里尖声嘶叫着,我觉得心里很快意,便肆意地跳起舞来,一阵阵寒凉的阴风在我的脸上,脖子里飘来飘去,那是它们那宽大的袖子舞起的轻风,还有溺死鬼衔着水草在我耳边呼出的水气,我卖力地跳着,忽然觉得那些尖利的嘶叫都是最好的伴奏的乐曲。
我于是也放开嗓子,尖利地唱起来。
“橘之,大如小指,首负特角,身戚戚然,类蝤蛴而青,翳叶仰啮,如饥蚕之速,不相上下,人或枨触之,则奋角而怒,气色桀骜,一量视之,凝然弗食弗动,明日复往,则蜕为蝴蝶矣!……
好,那青色的鬼大叫起来,血丝挂在唇角,它的嘴蠕动着,口齿不清,“何为蠹也?”
“蠹者,橘虫也。”
“何为戚戚也?”
“戚戚,蜷缩也。”
“好,”那青色的鬼嘶声大笑,“唱得好,赏酒!”
我走上前,左手接酒,右手扬然一挥,我的锈剑自鞘中滑出,“嚓嚓”然仿佛半夜磨着牙齿的厉鬼,“恶鬼,拿命来。”我的锈剑忽然变为枯红色的宝剑,破风声大响,剑刃直掠向那青色的鬼的脖子。
它大惊着跳将起来,脖子忽然一缩,我的剑划了个空,它尖叫一声,掀翻了桌上的酒坛,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所有的鬼都惨叫起来,扑愣愣地四散跳开,两只溺死鬼从屋顶上跳了下去,哀号着扑进了河里,一只吊死鬼被推搡着倒在了地上,长长的黑色的舌头被踩得面目全非,它惨嘶着,哀求着,爬不起来,我提出着剑,追着那青色的鬼,在屋顶上转着圈子,它尖嘶着,惨叫着,没命地逃,我大声地喊着,紧紧地追。
“你……你是谁?”那青色的鬼一边逃着,一边愤怒地嚎叫着,我只是冷笑着,用了一种正义而凛然的语气说着,“我么?张天师,天下第一的鬼降师。”它喘息着,步履开始踉呛,我知道它已经不行了,于是定定站着,冷笑着看它,它也停了下来,铜铃似的眼睛恐惧地看着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天地怨灵,岂能容活于世?”我张目怒喝。
可是它忽然便沉默了,它的眼睛里的绿火幽幽地闪着,仿佛两盏好看的灯笼,它忽然的沉默让我不知所措,于是我手中的剑凛然一挥,直劈向它的脖子。
“请给我这最后一夜时间。”它忽然说道,于是我的剑一滞。
接着它忽然跳起来了,它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了不止一倍,“啊”的一声惨叫,我砍中了它的胳膊,仅仅砍中了它的胳膊而已,一溜儿黑血飞出来,我还没有拔脚,它已经像风一样地消失在青石大街的阴影里了。
我冷哼一声,缓缓坐下,偌大的屋顶空荡荡的,刚刚还热闹无比的盛会,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起来。
我看着天,玉盘儿一样的月光,不知何时已被乌云遮住了面容。
我坐在屋顶上,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的披风,我觉得很冷很冷,于是把它脱掉,然后立刻就不冷了。
我一直坐到二更天。
我看着这小村子,蜿蜒的磨子河画了个半圆围住了小村,几十户稀稀落落的房子珠玑一样地散落着,黑越越的白杨林也围了个弧圈,紧紧圈住了这个小村子,四周蒙胧蒙胧胧胧的高山簇拥着聚拢,乱坟堆就在那白杨林的后面,远远看去,仿佛有点点幽蓝色的火焰。
“太极江中。”我暗暗冷笑,好风水。
然后我就看见一串儿的火光从那远山上拖了下来,就像一串流星飞下了天际,那流星却闪烁着,眨着眼睛,一串儿接着一串儿地来,来了很多很多,奇怪的是,那流星串儿又蜿蜒着,流动着,好像一条不断游走着的,巡梭于暗夜里的火蛇,那火蛇沿着高山儿下来,游过了弯弯曲曲的磨子河,爬过了那一片泥泞的菜畦水田,然后张口就咬住了那里的第一间屋子,火苗“腾”地燃起来好像那火蛇的头忽然大了不止一倍。
我想,它正消化着呢,这是一个缓慢而快速的过程。
然后我听见了叮叮当当的锣鼓声响,磬子声响,锅碗瓢盆乒乒乓乓地响,然后是吵闹声,哭叫声,男人们叫骂着,女人们哭嚎着,小孩的哭声格外响亮,在沉寂的夜空里传得很远很远,我看见很多从不出门的人从屋子里慢腾腾地爬出来,一伙一伙地聚到村口去,我想他们也是要开一个聚会?
人的聚会。


他站在人群里,手心里淌着汗水。
阿琳回过头来,细长的眼睛惶急地看着他,她的眼睛里饱含着清清亮亮的水,他于是更加握紧了她的手,他的心于是也更沉重。
他的另一只手颤抖着,摸索着,碰到了腰间一件硬硬的东西,他的手于是停在那里,但还是颤抖着。
我看见人群的前面,亮着一排儿熊熊的火把,举在几十个玄色劲装,大排子链铛的汉子手里,他们头上缠着白色的,在夜晚可辨的头巾,他们的手都斜斜地,懒懒地放在腰间的鬼头刀上,他们的面容一律沉静着,麻木着,仿佛在进行某种例行的程序。
我还看见那红红鼻子的老村长正可笑地跪倒在地上,被一个打扮没什么两样的人一脚踏在背脊上,老村长低低地伏着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拭着鼻血,我在心里面叹息,我想他生了这鼻子实在是招打,不仅挨我打过,似乎所有见到的人都想要打上一打。
 0   2006-11-16 10:03:27  回复
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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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梦 Lv0 创始功勋
那玄色的人桀桀地笑着,他的笑声就好像用石头在锯子上磨来磨去,吱吱呀呀叫人听了牙根发酸,然后他就开始说话,他说的话还需是像石头在锈锯上磨来磨去,不过却只使人想要吐血。
“我堂堂……山魁帮……,不辞辛苦,来到你们村子,大爷们实在是饿了……”
我坐在一棵白杨树繁茂的枝叶里,我的耳朵里只有沙沙的树叶声和那人磨叽的声音,然后夜里的风忽然大了起来,于是沙沙声盖过了他的声音,然后风忽然又小了,我又能清楚地听见他那令人吐血的声音了,我想这该是一种哲学吧,宁静与痛苦总是相伴来到人间,然后忽然间宁静占据了整个世界,我看这去,便看见他闭上了嘴,开始在人群面前走来走去,我看见他的眼珠子绿幽幽的,目光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磕磕碰碰,随时要跌倒似的。
他忽然停住了,我看见他森然地咧开嘴大笑起来,然后抢进人群拉出一个人来,我看见是那个明媚如三春之水的少女,她踉跄着,哭泣着,扑倒在老村长的面前,我听见她痛哭着喊“爹”,于是释然了,于是也很庆幸,这红红鼻子的老头儿并没有生出一个红红鼻子的女儿来,总还算是造化有功,那玄色的人又桀桀地笑着,想要把她扛到马背上去,也许是他年纪太大,腰已不太好,他刚刚弯下腰去,然后忽然就像一条死狗一样地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我于是笑了,我看见黑色的人手中黑色的刀,稳稳地立在老村长和他的女儿面前,就像一棵虬劲的老松,我想这倒底有趣了,正想放开声音大笑,忽然就看见另一个玄色的人抽出了他腰间的鬼头刀,雪亮雪亮的,恶狠狠地砍下来就像一钩美丽的新月,然后那黑色的人和他手中黑色的刀就一股脑儿倒在了地上,就像是一个朽木的架子被打成了一瘫软泥,我于是笑不出来了,我觉得那把刀忽然真的很像一弯雪亮的新月。
那个少女哭叫着,扑倒在两个人的身上,我想她的眼泪流出来一定像磨子河一样多,一样地清清亮亮,但她的两只眼睛一定肿得像两只红红的桃子,我想这样惨不忍睹的人一定不适合做老婆的,但是那玄色的人好像并不在乎,他弯腰抱起了她,把她放到马背上捆好,就好像捆一件货物,这次他的腰很好,很好。
我于是蛇一样地从树上滑了下去。
山贼们满意地上马,领头的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然后就有很多很多的火把从他们的手上飞起,落到街道两侧的房子,熊熊的火焰烧得他们的房子劈哩啪啦地响,然后这几十匹马就开始掉头,风一样地驰出村子,所有人又开始尖叫,嘶喊,哭嚎,奔来奔去,提着木桶,木盆奔来奔去地扑火,我没有心思回顾,我只是开始狂奔,我穿过荒草离离的河坪,我滑过平静如镜的河面,一头扑进青山远黛的轻烟里,于是所有的火光,喊叫都统统消失在我的身后,离我渐渐远了。
峭寒的风灌进耳朵里,我于是听见风声吹过耳际,我同时感到宁静与张狂的气息,因为它们同时被我踩在脚下,我像一只低飞的鸟,如水的月光温柔地酒在我的眉头上,我仿佛看见那每一片银辉都迎面向我扑来,我轻舒地自离离的长草间掠过,黑夜便是我的双翼,我长长的胡须在风里骄傲地飘扬着,像一面旗帜。
我奔近了,我看见数十火把拼成的长龙在小路上蜿蜒着,游动着,我听得见得意的大笑声,我甚至听得见他们沉重的喘息声,我还听见两骑低低的交谈声。
“二当家,这次他妈的真是晦气,没见过这么穷的村子……”
“嗯!”
“不过嘛,这次带了个漂亮娘们儿给大当家,二当家你也是功劳不小啊……”
“嗯。”
我于是冷笑,他们看不见夜色里的我,也看不见我的冷笑,我于是掠起,一脚踩在马背上一人的头上,在他还来不及哀号着掉下马去的时候,我已踩在第二人的头上,于是当第一人终于发出那声惨叫时,我已奔到为首一人的背后,他于是正好转过他的脸来,我与他的目光冷冷地一对,然后他的眼前就是一花。
我把那捆得像个粽子似的少女轻放到地上,然后满意地拍拍手,看着他们。
被称为二当家的人脸上红红白白,忽地翻身下马,走到我身前一丈之地,沉声道:“阁下是?”
我点头,“张天师。”
他摇摇头,“不认识。”
我于是很欣慰,他没有说久仰久仰之类的话,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这让我决定不杀他,我又听见他说:“不过认不认识都没有关系,你该知道我们山魁帮的规矩?”
“多管闲事的人,最好都死去。”
我于是呵呵地笑了,我说我自带这位姑娘回去,与你何干,你若要拦我,岂不便是多管闲事,你若是多管闲事,是不是就该死去。
于是他就来了,他的右手向后一扬,便去抓他的那把鬼刀,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鬼头刀,雪亮弯钩如新月的鬼头刀,我当然也知道我手里只有一把锈剑,所以我当然不能让他的刀拔出来,幸好这世上能在我面前拔出刀来的人却也不多,我于是抢上一丈,剑自腋下诡异地穿出,剑上的锈斑反射着月光,于是这剑就像一件黑乎乎不知名的东西,径直穿过了他的右腰,然后就把他的右手钉在了刀柄上。
他退后一步,向后便倒,我的剑回到鞘中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捂着右腰,痛苦地惨叫起来,这次他的腰很不好,很不好,然后我听见呼啦啦响成一片的声音,所有人都跳下马来拔出了鬼头刀,凶狠的眼光像是要吃人,我于是指着地上的人说:
“如果你们不马上把他抬回去的话,这位本来还可以在地上走来走去的仁兄,便只能躺在地底休息了。”
他们于是很听话地把他抬走了。

我牵着一匹马缓缓往回走。
走之前我还正告他们,我说我的剑上有锈,把他抬回去疗伤的时候,一定要仔细地把伤口洗净,否则很容易伤口败坏的。
我想我总算发现这把剑的一点点好处了。
不过我的心里并不高兴,因为马上有个人一直在嘤嘤地哭泣,她流下的眼泪是我一辈子也流不了的那么多,而且听在我的耳朵里,那哭声也并不比鬼哭好上多少。
我问她:你哭什么啊?
她抽泣着,一双眼睛果然像红肿的桃子,锃。。哥哥死啦。
我没好气地张口回绝道:他没有死。
她伤心地摇摇头,我。。我也不想。。他死,可是。。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问她;你看见他死了?
嗯,她哭得更伤心了,只是轻轻地点头,我看见那个恶人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他。。他就。。变成两半了。
我深深地叹息,然后忽然很不知好歹地说了一句:那也不一定会死的嘛,莫说变成两半,便是五马分尸,大卸八块,千刀万剐,也不一定会死的嘛。
然后锃的一声,我的脖子上一凉,我低头一看,我自己的剑架在我自己的脖子上,锈块硌在我的脖子上,痛得我只想唤娘,那一刻我忽然很想把这把剑五马分尸,大卸八块,千刀万剐。
我问她:你做什么?
她冷冷地看着我,噘着小嘴,泪珠还挂在她的睫毛上,她说:我想把你也砍成两半,看你还能不能活。
我看着她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面容,心里忽然产生了被她一剑砍死的冲动,但是我很快清醒过来,全身出了一通冷汗,脸上五官挤在一处,变成一个很难看的苦笑,我说:姑娘,我可没你锃哥那么有本事,你若一剑把我砍成两半,你的救命恩人可就死了。
她嘤嘤地哭着,手一松,我的剑就从我的脖子上滑下,差点钉到我的脚,我连忙把它捡起来揣回鞘中,我想我堂堂张天师竟然被一个小姑娘不知不觉地拔走了剑,还架在我的脖子上,这真是我传奇经历中一个大大的污点,然而我听见这小姑娘伤心欲绝的哭声,忽然又觉得心里面很是窝火。
我停住了,告诉她:他不会死的。
她哭叫着:你这个骗子,胡说八道。
我暴跳起来,怒吼道:我说他不会死他就不会死,小丫头你聒噪什么。
她怔怔地,怔怔地看着我,不说话了。

走到村口的时候,浓烟正顺着夜风扑面而来,我看见焦黑的屋梁斜斜地垮在地上,一堵烧垮的院墙倒在了大街上,灰烬里还有些明明灭灭的火星。
村口安安静静的,没一个活动的人,只有两个躺在地上的人,一个昏死,一个真死。
阿琳从马上跳下来,奔过去扶住了老村长,使劲地摇晃,哭喊着:爹,我皱了皱眉头,打断她的哭声,别喊了,他没死,快被你哭死了。
于是她停下来,眼睛又开始四顾,锃哥哥,她又哭喊起来,他…他不见了。
我对她说:他走了。
不,她哭着摇头,或许是乡亲们把他埋了。
哼,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来,他们连你爹都不管,还会管他?
她颤颤巍巍地扶起她爹来,我看着她哭哭啼啼,大大地不耐烦起来,挥挥手,行了,扶你爹回去吧,以后最好找块黑布把他的鼻子好好地蒙起来,再不要被人看见,现在看得我的拳头也痒痒起来啦。
她看着我,忽然抿着嘴,轻声道:你…你要去哪里?
“我去山上。”
“啊!”她尖声叫起来,你要去找那群强盗么?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关切的神色,眼里充满了悲天悯人的表情,我实在很想告诉她我并不是一头猪,不过后来我告诉她:我去等人。
她低下了头,忽然又怯怯地问道:他……他真的还活着吗?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所以当我提起拳头的时候,她很识趣地扶着她那有着好看的红红鼻子的爹离开了。

我叹息着,走近那地上的死人。
我刚刚还在奇怪这个人的腰为什么忽然直不起来了,现在我看见了,他的腰已经齐齐地断了,断面平整而光滑。
我叹息着翻过他仆倒的身子,然后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今天上午还到我桌前来算过命,很大方地送了我五十两银子,只是那时他还是个樵夫,现在却只是个死去的山贼。
他果然没有明天的。
我深深地,深深地叹息。


他磨着刀。
黑脊的铁刀在光滑的青石上吱吱地响着,泥浆儿抹在刀上,然后又一层层地被洗去,他仔细地,认真地看着他的刀,放在他身旁的清水缸冒着一个又一个的水泡,颤颤的半个月亮藏在水底,抖成了一团浆糊。
冒着烟的草庐塌在他的身后,残断的木头柱子乌七八糟地突兀着,空气中刺鼻的焦烂的气息像是小蛇一样钻进人的鼻孔,他却连回头看一眼的心思也没有。
密密的汗珠从额上沁出,他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直起身来,伸手把刀浸入水缸之中。
泥浆儿洗净,他抽出刀来,白亮亮的刃儿忽然变作了血红的刃。
血刃。
 0   2006-11-16 10:03:53  回复
小梦
4F
小梦 Lv0 创始功勋
他叹息着,仿佛耗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量,十年磨刀,他等的便是这天。
这天已经来到。

他慢慢地爬着山,他爬得很慢很慢,因为山路很长,而他要保存体力。
他要去杀人。
他的手心里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的手紧紧地攥着刀把,好像攥着他的生命。
密密的林子里密布着浓浓的雾,晨曦还未升起,清凉的风儿在他的耳边温柔地萦绕,林子里安安静静地没一点儿声音,只有他的脚步声咔嚓咔嚓地响,可是他却只觉得这是黄昏,黄昏,是的,很像十年前的那个黄昏……
……
他挪着步子,在黑沉沉的巷子里小跑着,他的身上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百花红襟小袄,脚下是千层底的素料布鞋,一双小脚运动在青石板的大街上,他的手上端着玉湘斋的刚出炉的香气扑鼻的莲子桂花糕。
……
他想着,想着,他想那便是家。
……
这年头,山匪越来越猖厥了,你说这家人穷得响叮当,那山魁帮竟也看得上眼……
……
娘慈爱的笑容浮现在自己的眼前,手里拿着崭新的十个铜板,抚着他的头:锃儿,拿去,今天是你生日,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他要去杀人。

我坐在一块青石上,头上还沾着些露水,我懒懒地斜斜地躺下来,看着远处山岗上那高高立起的山寨,青松木架起的栅栏,高高立着的土灰色的哨楼,几个人走来走去,手里的刀闪着寒光,白得发亮。
太阳已经升起来很高很高了。
我忽然觉得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光很明媚很温柔地洒下来,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我轻轻地叹息,我知道好天气往往也意味着杀人的天气,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都有种很慵懒的感觉,一种懒散的,让人觉得生死都无所谓的感觉。
我微微地睁开眼,然后就看见血红的刀光亮起,那几个很悠闲很舒适地走来走去的人,就无声无息地掉下楼去了,然后很明亮的火光就开始在山寨里蔓延,浓烟舒卷着升上天际,很像一团一团的火烧云,很奇怪地变幻着形状。
一切还是很安静,我的耳朵里只有轻轻的清晨的风声,一丝丝细细地吹过。
“让你久等了。”他轻轻地道,轻轻地走到我的对面。
我静静地坐起来,看着他,他却看着他的刀,刀上滴落着殷红的,鲜亮的血。
“我磨这把刀,已磨了十年,终于磨成了血刃。”他静静地叙述,“磨成的日子,便是消亡的日子。十年来,我和这把刀活着的惟一意义,今天之后都没有了。”他忽然抬起头,右手轻轻一扬,那把美丽的刀便划着美丽的弧线落到山涧里去了。“你动手吧。”
我看着他,忽然问他:“你右臂上的伤如何?”
“好不了啦。”他大笑着,“辟阳剑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神剑,不仅能降天下群鬼,连我这般的天地怨灵也无法幸免。”
我也大笑,“可惜却是把锈剑,叫人看了总不免笑话。”
大笑过后,是长久的沉寂。
我问他:“你心中没什么牵挂了么?你该知道,我这一剑下去,你便再没有这身实体了。”
他看着我,眸子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明,他微笑着看着我:“天师怎么这么罗嗦了?”然后他沉静了,轻轻地道:“我已很谢你昨夜不杀之恩,总算我可以了却心愿,十年前,我已同父母一起被烧死在家中,这苟且偷来的十年,已是很大的造化。”
我冷冷地看他,问:“那么阿琳呢?”
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然后轻轻摇头:“我已在她的面前死去了,数年之后,她便也会渐渐地淡忘我这已死之人了。”
我苦笑,摇头,叹息,然后很不幸地告诉他:“可是我已经告诉她你不会死。”
他怔住,然后大笑:“她不会相信的,傻瓜才会相信一个被劈成两半的人还能活着,她不是傻瓜。”
我还是坚持苦笑着,看着他,告诉他,“可是我说得很坚定,很认真,她说不定很相信救命恩人的话,更何况,她当然很愿意做这样一个傻瓜的。”
他看着我,眼睛慢慢变得血红,我看见他的脸皮上青气浮动,我忽然很担心他会违反那么一点点规律,在白天就变成一只青面獠牙的厉鬼。
“我撕了你!”他猛地扑了过来。
我于是很及时地出剑,剑像一面镜子似地抹过他的脖子,他的头便高高地飞上了天,一腔黑血喷涌出来,星星点点洒了一地,好像下了一场美丽的小雨。
七.
月儿,圆圆的,像个大饼。
我啃着大饼,坐在船上,他空着手,坐在岸上。
但我没看他,他也没看我,我们都静静地,静静地坐着,我啃着大饼,他空着手。
“做鬼的感觉真的不一样。”他忽然轻笑着,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好像要融进这空气里了呢。”他的双手搓来搓去,不安地搓来搓去。
我看着他,问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没注意我的语气,只是有些怔怔地道:“今天我报了十年宿愿的仇,按理说应该很痛快,可是我的心里面为什么感到很空虚?”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了很不安的感觉,像是吞了三斤铁锈一样地涩滞,我忽地跳起来,叫道:“把你的手伸过来。”他一怔,“干什么?”
我说:“我想看看那埋在你心底的仇恨。”
他依言伸过手来,我也伸出手去,抵住他的手,然后过了一会儿,我放下了手。
我的脸色惨白得就像只鬼。
他看着我的脸色,问道:“怎么了?”
我迟疑着,愣怔着,然后告诉他,“没什么。”
他释然了。

……他很早就起来了,心里很高兴很高兴,因为今天是他八岁的生日。
可是他没看见爹,也没看见娘,他知道爹一定在外面的小酒馆里喝酒,赌酒,一夜未归。他也知道娘在隔壁的洗衣店里洗着富家大户的衣服,于是他跑出去玩了,他想晚上回来的时候,桌子上一定摆满了好吃的东西,娘一定会给他穿上崭新的衣服,抱着他哄他睡觉。
他回来了,在暮霭将近的黄昏,他高高兴兴地从门外回来,迎面却是一只飞来的罐子,从他的头顶上飞过,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屋里传来男人咆哮的叫骂声,“你这个贱货,就是娶了你,老子的手气才会这么背。”女人尖叫着,疼呼着,似乎有拳脚落在身上的声音,“你歇着吧……你喝醉了……”,女人苦苦地哀求着,东西掉在地上啪地碎了,“贱货……。打死你。”男人咆哮着,像头发怒的狮子,“求求你……看在锃儿份上……求求你别打啦。”“哼,滚。”随之一声“嘭”的很响的响声,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屋里的声音消失了。
他跑了过去,他看见娘瘫倒在墙边,他大声地哭了起来,“娘”,娘看见他,轻轻地招了招手,“锃儿,过来。”他于是乖乖地走了过去,娘抚着他的头,看着他的脸,缓缓地伸出右手来,手里拿着十个崭新的铜板,她发白的瘦弱的在冷水里泡得通红的手指拿着十个崭新的铜板,她慈爱地笑着看着他,“锃儿,今天是你生日,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他哭着,他看见大摊的血从娘的身下渗出来,他哭着摇着娘的身子,娘只是微笑关,微笑着看着他,笑容固定在她的脸上,她好像永远也那么笑着。
他拿着十个铜板,走出去,他最喜欢吃莲子桂花糕,他要走过老石街,穿过天福巷……可是他为什么又回来了,他的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他透过木门的破缝看见爹躺在床上,嘴里喷着酒气,他于是推开门走进去,鲜血溅出来,落在他脸上,咸咸的,湿湿的,好像也充满了醉熏熏的酒气。
然后他走了出来,他把桌上的油灯扔进了柴堆里,然后便往外走,他要做什么,是的,他要去买桂花糕,他提着血淋淋的菜刀向屋外走去,可是脚下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他一个蹑趄,扑倒在地上。
菜刀嵌进了他小小的,小小的胸膛。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乌黑的辫子搭在肩后,她睁大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天上的星星,我不知道她看的是哪一颗星星,但我觉得她的眼睛不肿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很美丽,像天上的仙子。
“钰……哥”,她默默地念着,像是要在天上找出那个名字来。
可惜天上只有星星,没有名字。
我只能侧过头,侧过头去看他,我把半块大饼拿在手里,问他:“你将怎么办?”
他叹息着,沉默着,“我会在她的身边。”
“你凭什么在她身边?”我的心中像是忽然有无名的火,“你现在不过是只孤魂野鬼,她看不见你,摸不着你,连你的声音也听不到,你凭什么?”
他抬起头来,双眼通红,他的声音沉痛而低缓,“我什么也不能做,我能做的,就是看着她,守着她,直到她嫁人。”
“我看不见她的婚姻。”我想,心里好像发堵,“正如我看不见那椎夫的明天。”
我总是看得很准,真他妈的准。
然后我砍断了缆绳,夜里的风刮过来,我的小船沿着水流缓缓地离开了老郭村。
“老先生,老先生,你要走了么?”她看见我,忽然站起身,向这边奔了过来。
我看见他惶惶地站起来,然后她毫无阻隔地穿过了他的身体,扑倒在河岸边,“老先生,他没死是吗?他真的没死是吗?他会回来的是吗?”她哭喊着,眼泪流进了河里。
他站在她的身后,仿佛有沙子吹进了眼里,眼泪一串串,一串串地流进了空气里。

转自:榕树下
 0   2006-11-16 10:04:5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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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6-11-16 10:01:42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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