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之地——
……那个人说,这是一个可视而又不可视的世界。
恍惚记得那天凌晨我正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偶尔会不耐烦地,又似乎无比习惯地拨开身边的浓雾,潮湿冰冷的空气间混杂着烟煤的细小颗粒。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神色匆忙。彩色的琉璃灯中的昏暗火苗不时晃动,在地上投下黑墨的阴影,与被熏黑的墙壁相互错杂,冷风一过,便肆无忌惮地向世界张牙舞爪。
因为什么走在这条异国的街道上,我已经不记得了。
没有来过的陌生感蔓延全身……意识在盛开着无边黑暗的海洋中浮浮沉沉……可,为什么会又这样的无比熟悉?
荒街的尽头矗立着一个古旧的钟楼,不真切的影像在昏黄的灯光里晃动。
就像在古早以前约定好的那样,我轻车熟路的拐进一条肮脏的小巷。昏瞑的街灯已照不进来,仿佛黑暗中似乎有人无比兴奋地打了一个响指,世界瞬间倾覆扭曲,似天塌地陷。
我愣愣地站在巷口,天光微明。初秋的寒冷让我混沌的大脑微微清醒。
……自己在干什么?我应该是在那家吧台里,因为醉酒而烂醉如泥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然后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有人潜游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拍了拍我的后肩,我吓得猛的一个哆嗦,慌忙回头。
“……干嘛?”那人不悦的皱了皱眉头,收回手嘟囔着,“这么久不见,你就这个态度呀……”
咦?
外…外……外国人?!
我大惊失色,眼前的这个人比我高出半头,金栗色的鬈发,深邃而又世故的蓝眼睛,一身和我这件不知何时穿在身上的一样古怪的银黑色立领风衣,白色衬衫上的精致纽扣被对方漫不经心地虚掩着,漂亮的锁骨若隐若现。
大概是因为周遭晦暗诡异的环境衬托,以及我紧张的心理作用,总觉得眼前这个人若说是男人……也未免太过耀眼了吧……
“……”我干涩的张了张嘴,大脑高速的搜索着……外国人,我是一个熟人都没有的……若偏要牵强的话,只有小学时的一个同学2年级去了美国,可是自己与他从来都没有过联系。
“啊……真是难看……”那人挑剔地扬起好看的眉角。
“什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生硬地接道。
“当然是你的这副皮囊了!”他扭头大步向前走,皮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响亮的在悠长的小巷里回荡。
“皮囊?”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真想不到,你这家伙当初为什么挑了一个东方人的皮囊?啧——还是个一事无成的文弱型。”那人一边走一边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肆无忌惮地穿破浓雾。
喂——再怎么说,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这么品头论足也太失礼了吧!我有些愤慨。
“啊……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呀?”漂亮的金发男子回过头,双手插兜,返身走回来,俯身凑到我面前,然后微微皱起眉角道,“白伦斯,这么长时间不见,你的右眼后侧26厘米处的神经系统狭窄,变迟钝了!”
哈?什么玩意儿?这家伙说什么?白伦斯又是谁呀?
我不自在地干笑了两声,“……先生,你认错人了吧……我叫杨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游戏编程人员。”
“哦——?”那人微微眯起眼,懒散地拖长声音。
不知何时,幽深寂静的巷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不知是长笛还是什么别的管类乐器发出的凄厉怪异的音律,尖厉急促的悬在空气中最薄弱的地方,令人焦躁不安。
然后似乎原本黑暗安静的周围一下子混杂了许多人的咳嗽声,交谈声,大笑声,觥筹交错声以及小孩子们的哭闹声。
“怎么?”我惊异的四下望去,可是周遭又似乎依然是冰冷幽暗的小巷,诡异的扭曲向前。
“哈!那帮家伙来这么早……”金发男子直起身,脸上流露出兴奋的神情,他向着四周笑呵呵地打招呼。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对着墙壁说话。暗自心惊。
这时大概是墙那边有人(如果是人的话)向他提出什么邀请,他无奈地摆了摆手,“今天?就算了吧……我有正经事要干……啊,没错!……哈哈……四个人都十多年不见了,诺——就是他,”他忽然对着墙壁反手指了指我,然后笑道,“论辈分你们还得叫他‘白伦斯大人’呢!哈哈……”
哈?
“喂——你小子今天怎么回事?大家都在向你问好呐——”漂亮的金发男子不满地扭头。
他想让我对墙壁问好么?我干笑了两声,僵硬地挥了挥手,“唔……大家好……”不管怎么说,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种时候还是应该入乡随俗吧。
“是这边了!”金发男子无奈地将我扳向右手边黑漆漆脏兮兮的墙,“我以前就知道你很糊涂,可也太夸张了吧……”
“咦?”我奇怪地反问,“你刚刚不是对左边说话么……啊!”
听见这话,金发男子的眉毛意味深长地高挑起来,他微眯眼高深莫测地端详我,漂亮的蓝眼睛在一瞬间闪电一般窜进我的灵魂深处,流过各路经脉。
……自己就像被看穿了一般,我不自在地扭头。
“原来你还看不见呀……”他皱着眉低声嘟囔了一声,“这就麻烦了……可怎么又会看见我呢?”
我哪知道呀?!我明明是在红灯区里喝酒,本来还打算叫两个小姐……怎么就迷迷糊糊的跑到这里来了?!
糟了!连衣服都被人换了,那里面有信用卡耶……不过,怎么看都觉得现在的这身衣服远比自己原来的那套贵重许多,真不知道那些吧台的老板是怎么想的……
“喂——你跟我来!”金发男子忽然一把抓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将我拖向黑漆的小巷里面。
“啊!你干什么?我现在身上一毛钱都没有!”我恐慌地挣扎着 。无奈对方力气太大,在这种荒僻无人的地方,杀人掠货是常有的,凌晨……也是作案的最佳时机。想起在报上看过的那些头版新闻,我胆战心惊。
“听我说,我只是不小心走进来的!身上的钱早被吧台的小姐们骗跑了……对不起呀!你们的交易我什么都没看见!放过我吧!!而且请看清楚,我是男的!穷困潦倒的游戏制作员一个!我……”我放弃自尊地开始大叫,自己都觉得丢脸。
“和你们人类无关,给我闭嘴。”金发男子冷冷道,“还有——”他在拉着我狂奔,风一般的迅疾,掠过冗长的小巷。
隐约,似乎从迅速倒退的墙的另一边传来一阵阵喧闹。
哇……坐云霄飞车所带来的刺激简直与之没法比,我暗自感叹。
“还有——”他偏过头,微微锁起好看的眉角,口气冷淡,“请你不要玷污白伦斯大人的威严。”
又是白伦斯!
他到底是谁呀?!
枯萎暗灰的藤蔓张牙舞爪的覆盖在眼前这栋标准欧式建筑的一二层窗棱上,暗黄的琉璃灯在风中不停摇摆。
“到了。”金发男子走上水泥砌成的台阶。
我被刚刚跑步时带起的疾风冻得嘴唇发紫,气喘吁吁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男子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然后扭头说,“我劝你最好不要靠着墙……”
“啊?很脏么?”
“倒也不是……”
“那为什——”
根本不用问,我就已经知道了原因。墙的另一边,突然间涌出无数双苍白冰冷的孩子特有的小手,他们抓住我的风衣,俯在我耳边嘤嘤的哭泣,“你知道么?好冷……我们好冷呀……”
“……”我脸色苍白,汗毛倒竖。
……怎么……是谁?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反应过来,开始像恐怖片里的主人公一样,用尽平生的力气大喊,“救命!救命呀!!”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究竟到了哪里?!
“唉……真麻烦,”金发男子不满的嘟囔着,他不管不顾地扭头,“我可是提醒过你了,这种货色你自己就能解决吧!快点了,我们时间有限。”
“拜托……”我痛苦地大喊,那些冰冷的小手不停的抓着我的头发“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帅气的金发先生,你认为我这样一个普通平凡,每月只拿1100元工资,偶尔会去红灯区的,可怜的没有灵感的小小游戏编程人员会干什么呀?!
“艾格鲁斯!还有你们——”我突然被一个人拽了过去,然后又将我轻轻地推到一边,对着墙轻声呵斥,“——这样太失礼了!”
咦?
我下意识地抬头,一款样式的银黑色立领风衣,不同的是左肩上别了一穗紫金流苏。越过耳垂的如晚花般柔顺的银发,那人扭过头,金色的瞳仁,笑靨华美。
“白伦斯,好久不见。”
又……又来了!
“真对不起了,”我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是你们说的那个白伦斯。我的名字叫杨策!”
“杨策?”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那人微微一愣。
“姬升御,那家伙把我们都忘了!”身后漂亮英俊的金发男子不屑地大声说。
“……忘了?”被称作姬升御的那个烨然若神人的银发男子惊讶地看着我。
我清楚地看到原先他眼中的敬意渐渐笼上一层轻蔑的韵味。然后,他突然冷漠地大跨步越过我走到金发男子面前,声音冰冷地说,“艾格鲁斯,我让你迎接的是尊敬的白伦斯大人,而不是后面的那个废物似的爬虫——”
爬……爬虫?
是说我吗?我微微一愣。
……太过分了吧!是啦,你长得漂亮我比不上,但也不用这么说我吧,好歹我也是家里的两代单传——哼哼,而且不管怎么看,我绝对你这种阴气十足,妖媚如人妖似的家伙更像男人!男人啦!!
“明明是个人妖——”我在气愤中下意识地开口。
……惨了,一激动就口无遮拦,全抖出去了……我慌忙捂住嘴……但愿他听不懂……
“人妖?”姬升御疑惑地锁眉,“你说的难道是泰国有名的……那种男人变成女人的……”
哈?他也知道……我欲哭无泪。
“唉?人妖么?哈——我一直都很想去泰国看看的,尤其是那个——”金发的艾格鲁斯兴奋地搓了搓手。
“低俗——”姬升御回头冷冷地瞟了一眼艾格鲁斯。
“喂……个人兴趣嘛,你别太严肃呀,明明十多年不见了,小升升还真是无聊。”艾格鲁斯嬉笑道,“还有哦,你说的这个垃圾可是如假包换的,你日思夜想的白伦斯哟……”
‘垃圾’……我无语。……这两个看上去漂亮的宛若天人的男子,为什么说出的话这么恶毒呀……啊啊啊啊!难道他们就不能体谅一下我这种小市民的自尊么?!
“白伦斯大人难道在这个白痴身体里?”姬升御用一种检验赝品的表情端详着我,良久他才吁了口气,“为什么白伦斯大人会这么无情……算了,总之现在时间也不允许——”他转身踏上冰冷的水泥台阶,道,“既然来了,那个叫杨策的……你就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