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
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
炉香闲袅凤凰儿。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李后主《临江仙》
金陵城青争巷。浸玉阁还是那只海棠雕花的茶盅,腾着袅娜的雾气,悠悠的茶香溢满了“浸玉阁”的外堂。幽大小姐慢条斯理又万分爱惜的呷了一口“秦巴雾毫”,回头问侍女:“露,咱们这个月的开销是不是小了不少?”
“嘻,那还不是露儿的功劳,自打对门的‘了春居’开了张,露儿可是没少骗得好茶来呢。”侍女答道。
“小妮子就这点本事,改明儿你倒是把皇帝老头家的玺给弄来玩玩呀。”幽大小姐忍俊不禁着。
娇艳如花的丫鬟扁了扁嘴,端起托盘,上面放着六样精致的小菜和点心,“大小姐只会欺负露儿,那等俗物别人稀罕,露儿才不信大小姐也稀罕呢……露儿上楼去给东姑娘送早点了。”说罢便轻巧的上楼去了。
东清葵……幽大小姐收敛起了顽笑,眼中透出了复杂的光芒。
抬眼间,又看到了对门的“了春居”。
王氏一门搬走后,便来了他们的一个远亲,真不晓得该怎么说,被露儿言中了,那家的掌柜果然是个哑子,更是一个只穿黑色镂云沙长袍的,容貌如女儿一般漂亮的男孩子。
却不知,金陵城里哪个倒霉的书呆子无意中发现了青争巷有了这一家新茶馆,便登门询问这‘了春’二字,所出何典?
“李唐后主有词云‘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公子不见我这中堂上书‘恨水长东’麽?”
来者大吃一惊,原来那掌柜虽然不张嘴但与之对话者都听到他说的话,据他自己说,他曾拜师域外高人,略通慑心之术。
他说自己也只是王家远亲收养来的,没有名字,又天生哑疾,所以要大家都称他做哑男。
更不知是哪个好事者传出的风声,人人都怀疑他那各种古怪名堂的茶里有下迷香,但是没有人知道真情,很多人倒是宁愿相信他能帮助你得到想要的东西,而去求他。
即使总有人死得不明不白,还是拦不住人们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来“妖孽。”这便是第一眼见到哑男时,幽大小姐心中所念的话。
想必那哑男是知道幽大小姐对他的评价的吧,只是这二人不常碰面,故也算相安。有趣的是,人人都传他的摄心术如何了得,激得幽大小姐见着哑男亦用家传的“元灵归心术”。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此等玄黄之技何足挂齿。
倒是那茶庄的伙计东清晖——阿晖,看上去虽是玩劣成性,实则心地憨实。为了巴结露儿,居然三天一包常州“阳羡”,七天一罐嵊县“剡溪”的孝敬着,幽大小姐也乐得占那“妖孽”的一点便宜。谁让那妖孽一来,就破坏了青争巷原本的安宁呢。
说到阿晖,幽大小姐却立时想到了暂住在浸玉阁内的,阿晖的妹子——清葵。想来那女孩子也是命运多坎,自小被拐卖离开了家乡,沦在青楼烟花之地为婢为奴,阿晖也是辗转打听到了消息,才在金陵的“赤蝶楼”中将其找到。只是奇怪的事,那时的清葵已被人重金赎出了死契,恢复了自由之身。兄妹二人才不需费太多的周折团聚了,只是那赎身之人究竟是谁,清葵本人不说,连鸨母都缄口不提。幽大小姐见到一个女孩子家只和两个男人住在一起,便差露儿去跟阿晖说,让他妹子住到浸玉阁来。
多年的婢女生活让清葵已经没有了太多的言语,悄悄静静的,成日里也就是依窗而望,眼神盼盼的,让人好不心疼。
赎身……不过是将身子从一处可怕的地方搬了出来,复入到另一个更可怕的地方而已,幽大小姐暗自思量着。
“幽老板,什么事那么可怕?”一个男声响起。
冷不防这一叫,幽大小姐手一颤,茶水些微溢出,点在了她那件黑色绣衫上,娥眉一蹙,生冷的问道:“哑掌柜难得上门来,可是有指教么?”
“指教不敢,只是听我那伙计说,幽老板很是照顾‘了春居’的生意,将了春居里的好茶‘买’了个遍,我特来问问幽老板,那茶可还中意?”
果然是来者不善的,幽大小姐随口应对着,但终归吃人的嘴短,她思量后起身进去了内堂,不多时便取了一只刻工精细的红盒子来,打开后,原来是一合二十四式花样的白玉兰花雕。
哑男静静玩赏片刻,笑望着幽大小姐,“和阗羊脂白已是惊艳,何况白若截脂,胎质坚洁细腻,厚重温润,定非山料,而是产自乌玉河中量微稀贵的上好仔料。”他娓娓“道”来,“而论工艺,不说刀法一气呵成,转折自如,根脚清爽,单看这表层蜡质软光,不似当前用药太猛琢成那些玻璃光物件儿,想必这操水凳上药的主,该是个行家里手。”
“喔?”幽大小姐有些惊,柳眉一蹙,“你还会赏玉?”
“不敢,见笑您则个。”
“哪里,”幽大小姐客套着,眼里却没半分快意,将盒子推至哑男面前。
“掌柜的好眼力,此套帽花确是上朝名匠手艺,如不嫌弃,当赠以慰知音。”
“哑掌柜,往后小店还要您多多照顾了。”她笑的高深莫测。
此时,香帘撩起,露儿来禀,有客要见东姑娘。果然,摆动的珠帘间隐约见着浸玉阁门口停着一乘小轿。后跟着仆妇、丫鬟四人。
幽大小姐瞬时眼中有了精光,额上的水状红痕亦象活了一般,她顺势同哑男互望了一眼,当下二人心意相通,对来者也猜测到了八、九分,当下吩咐着:“东姑娘微恙,引客上楼一叙。”
随即她抚额了然一笑,这戏终于开场了。
从轿中走出的是一个盛装的妇人,身后的仆妇帮她除下了紫毫貂裘的氅衣,方才见得,那妇人虽年过四旬,身段仍还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腰系铿锵环佩,梳着简单的髻,只佩带了一副八宝琉璃攒珠的头面,已不是世面上随意可以看到的货色了。莲步轻移间,依稀见得裙袂绣着凤翥龙翔。
得知需她亲自上楼,美妇也先略一楞,吩咐随从在下等候,便接过了丫鬟手中抱着的两只宝匣,跟着露儿上楼去了。
那衣着光鲜的中年仆妇小心翼翼的捧着方才美妇除下的裘衣,另几个小丫鬟也各司其职,捧着香珠、绣帕、手炉之类的。如此阵势,必是让人侧目的。
约莫一个时辰,那美妇放下得楼来,刚才的宝匣已不见了。
捧裘的仆妇显然是贴身的,忙将氅衣为美妇仔细穿戴上,并挥手让小丫鬟们打起门帘和轿帘。
她们就是这样无言的来,似乎又是要无言的走,全不将旁人放在眼中。
“王妃千岁难得来一趟,何不挑件首饰呢?”幽大小姐此时从雅室中走出,清朗朗的问道。
那被称做王妃的美妇又是一愕,大概未料到如此出行还会有人识得她的身份,从进这浸玉阁开始,那老板就不似其他人那般惧怕她的身份或者是卑躬屈膝的阿谀,倒象是知道大世面的。
这思绪一顿,很快又恢复了往日里高高在上的风范,那是皇家该有的风范。
她一双凤目扫了幽大小姐一眼,只见幽大小姐双目也炯炯直视着她的眼,仿佛能勘破她一生的玄机。她着实不喜欢那女老板的眼神和她额上那抹轻佻妖异的妆容,若不是微服出行,这等态度恐怕是一定得治她罪的。当即冷哼着,不发一言的出了浸玉阁,上了小轿。
幽大小姐一直望着那乘小轿出了巷子,直到消失……她有些怜悯的叹了口气,为什么不选一件首饰呢?
清葵打从出了赤蝶楼,便一直在等他的出现。清葵知道他会来接她的,怎么料的到,他未再出现,却等来了他的母亲……
她以死去的爹娘之名发誓,她从来不曾知道他的身份竟然是樊王世子!
她依赖他,喜欢他,因为他和别的客人不同,因为他对她好;直到他赎了她,她更敬他、重他……怎么如今凭空的,他就成了世子。
桌上放着两只华贵的宝匣,樊王妃说,若她想明白了,就可开其中的一只。
王妃……清葵想起了那个尊贵威严的妇人,有些人生来便是成王做妃的,而那个人绝对不会是她——出身卑贱的东清葵。
依窗而望,今夜的月色是撩人迷醉的,就象……那年无意中撞到他的那个晚上……不,不,别再想了,手臂又被箍的生疼……
不自觉的抚上右臂,隔着衣衫碰到了那只金钏——幽大小姐相增的金钏。
她来浸玉阁的第一天,幽老板便从那只大柜子中取出来,不容她推脱硬是给她贴身扣在了臂上。赤金的钏儿,雕成的是浮云盘螭的花样,那螭之双目处是嵌着两颗绿豆大小耀着璀光的金刚钻。清葵自觉得与这样精细的好东西不相配,幽大小姐却只是淡然,说这只金钏名唤“玲珑”,只是件辟邪的玩意儿,不算什么的。说来也奇怪,那钏儿仿佛长在了她身上似的,再也除不下来,更是随着她的心绪而松紧。若心情爽气些时,便是松松的仿若无物;若是心绪烦乱时便紧箍着疼,比如……想他时。
是不是连想他都成了罪过了?
方才樊王妃的话犹在耳边。
“东姑娘是个聪慧的人,应该明白门当户对是怎么回事吧。”樊王妃说话并不凶恶,相反还是软语温和的,却是字字透着威仪与不容反驳。气质与尊贵,这两样东西并不是靠学就能会的,更是不能模仿的。想那从前,被鸨母苦心娇惯了十几年的头牌花魁,纵使琴棋书画、针黹女红、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却也从来只有“仪”,没有“威”。
“退一步说,我们为人父母者不在意门第之见,那东姑娘是否乐意接受丈夫不为自己所独有这个事儿呢?……东姑娘大概还不知道吧,我们赟儿是皇上钦定的驸马人选,只等公主到了及笈之年,便颁旨完婚……这也不是我们父母能做的了主的啊,天子之命,谁敢不从,倘或是先让你进门,这可是欺君之罪;倘或赟儿独宠你一人,这亦是死罪……赟儿还年轻气盛未,免决定的太轻率,东姑娘你是明大义的,请难为为赟儿和王府上下几百口人考虑……”
清葵相信樊王妃说的都是实话,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面如死灰一般。清葵也清楚自己的身份是不配做他的正室的,但一想到他还会有别的妻子,她的心也就跟刀剜似的疼,远远超过了那金钏在臂上的箍痛。
“东姑娘在……外头见的事儿多,应该很清楚,总会有一天自己的颜色会不再,那时抱着再多的山盟海誓,丈夫也不会再眷顾有加了,那种失宠的孤寂真正是比民间的平常人家更甚。”王妃幽幽道,“没人会同情怜惜一个失宠的怨妇,即使是你至亲之人。你什么都只能忍着,倘或娘家的底气硬些还好,若是无依无靠……飞也飞不出去的,即使烂,也是要烂在那深宅冷院中。皇家的男人是没有休妻这一说的,因为他们有的是处置女人的办法,他们也有的是新鲜的女子来做补充,多养一朵半朵的昨日黄花,这算不了什么……”王妃说着有些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