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玉碎编之一魔红
“老板,最近有什么新货吗?”脆亮的声音响起,一个穿着湖色衣杉的小姑娘走进了店门。与此同时,在那小姑娘身后的是一位纤弱文静的婷婷女子。
“姑娘喜欢什么呢?金钗、玉镯、耳环,亦或是其它?”不徐不急的声音扬起,然略显低沉却也听得出是位女子。
“咦,你是新来的伙计么?怎么还是个女的?老板呢?”显然那小姑娘是那位小姐的贴身丫鬟,那身后的白衣小姐略诧异,但却是想也不想地踏进了店堂。却见柜台后往常老板站的地方站着一名女子,但是那刹间不知是光线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让她看不见那名女子的长相,只隐隐约约觉得那女子那双秋水湛然的双眼,眸光甚是清冷,那光芒让她的心些微地一刺——聚宝斋怎么请了个这么没规矩的女伙计——还站在老板的位置上……
“姑娘,我就是这里的老板。”低低的嗓音听起来甚为柔和,却不知为何,在她听来,那里面蕴涵着浅浅的嘲弄。
“胡说,我光顾聚宝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会连老板都不认得,我和郝老板熟着呢,你想骗我啊?”那女子身边的小丫鬟嗤之以鼻,小小一个伙计,居然对小姐无礼。
“既然知道这里以前是聚宝斋,那姑娘应该进店之前也该看见匾额上新书的招牌是‘浸玉阁’,怎么还会以为老板没换呢?想来是不会有人轻易更改店名的吧!如若不信,姑娘可以出去看看清楚。”自称老板的女子缓缓步出柜台。
那小丫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文静的姑娘倒不以为仵,而此时她才看清了这“浣玉阁”老板的长相,说不上美或着不美;她有张完全显示不出丝毫商贾气息的清净素面,两点寒酷的眸光却不甚讨人喜欢,尽管她一直在笑着。
在她额头眉间,有一小朵红色,也不知是旧伤的疤还是时下顶鲜的抹额妆。那一抹水状的红痕,清晰的印在白皙的皮肤上,泛着柔和的光泽。
薄薄的黑色对襟滚边绣衫,那是极少女子愿意穿着的颜色。
空气中,荡漫着隐约的香。
“小女子姓幽,名唤大小姐……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了这样一个怪名字,只得委屈周姑娘叫承着了。”那姓幽的老板自然大方的朝着那小姐微笑着,仿佛她是生来就是她的旧友,那字字的低沉柔腻又仿佛是看到世事的原应叹息。
那文静的姑娘虽然脸上也仍是温婉的笑,心里却没理由的一慌。
只为了那幽老板的那记笑。
* * * * * *
青争巷是金陵城中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避开了车马的喧嚣,显得那么悠然宁和,不是熟客的话万万不会到这里来买首饰的。
而对于一间金铺来说,这样的地段实在不适合生存。所以先前的老板匆匆用低价把店面转给了别人,另觅财路去了。一个女子要支撑这样的生意一定很困难吧,思及,周素颜打消了回去的念头,径直上前来。
“你怎么猜到我们是周府的人?”悄悄的小丫鬟好奇道。
“周家小姐要出阁,在置备嫁妆,哪个不知呢?”幽大小姐一语带过了,“也许小女子这里就有周姑娘需要的东西呢,烦劳周姑娘跟我来好么?”她侧身,行了一个让礼。
周素颜打量着这个衣饰简单的女老板,不由自主的被让进了里间的雅室。
那是间极简朴的小室,朴素到只有一个檀木大柜子和桌椅,就再也无它物了。虽说没有花草,室内却还是浸漫了一股淡淡的幽香,那不是粉香,也不是熏香……
格窗上有复杂精细的雕花,透进来的阳光却不知为何比室外的冷,没有温度似的,清冷的洒在室内中央的那张木桌上,也清冷的铺满了光洁如水的地板。
“周姑娘将面纱取下吧,这里就小女子一人,很方便的。”幽大小姐道。
周素颜一迟疑,她好象是真的认识自己似的。但还是低头缓缓除下了面纱。
素颜是那种典型的闺阁女子,很少晒到太阳的缘故吧,她的皮肤永远都是那么苍白的,她的脸上也永远闪着安静谦和的光泽。除了右颊上那条粉色的疤,她的一切容颜举止几乎挑不出任何的瑕疵。但将自己的缺陷暴露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素颜到底还是觉得极度的不适。
幽大小姐没有那种探究新鲜的眼神,只顾转身在大柜子中取出了一只乌黑的匣子来。
“周姑娘出阁,这一件玩意儿顶合适不过了的,”幽大小姐轻慢道,“年前,樊王的郡主大婚到我这来求售,我都没搭理,这次终可派上用场了。”
幽大小姐用小指甲拨开了匣子的暗扣,盒盖弹开,素颜的眼前顷刻一亮,纵使乌黑的、暗色丝绒却怎么也掩埋不了璀璨逼人的奇异光彩——那是一挂项圈。圈身是用极品的白金累丝细密精巧地编筑出百鸟朝凤的花样,正中间是一颗红宝石——一颗婴儿拳大小,绝天然的,完整无疵的泪滴形红宝石。
周家也是见多了宝物的人家,但此刻的素颜却深深折服在那“独一无二的眩目”中不可自拔。
“这是南海的老工匠用了三年时间所镶制成的,世间独此一件。这颗宝石也颇有些来历,名唤‘储凤’。”幽大小姐说话时喜欢瞧着素颜的眼睛笑,额间的红痕亦一闪一闪。
素颜有些局促,但很快叫那剔透迷醉的红引去了所有的注意。
她不自觉的将项圈取出,在眼前细细端详,连带着泛起了一片赤光在她的面前。那红该是有魔力的吧,不然为何如此的惊心动魄。宝石是泪形的,而在素颜眼里那越瞧越象是血滴。
血……素颜不由手一颤。
幽大小姐全没有那些商家热络的游说,只顾缓缓扇着手中的团扇,细弱的扇风将其几缕丝发吹乱了,勾在了发际的玉钗上——那是她全身唯一的装饰。额头的那抹水状红痕的色泽也跟着越发迷离起来,“周姑娘未来的夫家是声明赫赫的南宫世家,理应配上此灵物的。”
南宫世家?是啊,谁家姑娘不想风光的嫁到南宫家呢?先不论足可媲美皇族的家世根基,何况南宫家的男子个个出类拔萃、俊逸出尘。素颜也不过是一名凡间的小女子罢了。
周家的祖上虽也是名士,怎奈却抵挡不住如山倾倒的家业凋零。
凋落的又何止是家业。
门面虽是强撑的,就在素颜十六岁时,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生前最喜爱的八宝琉璃翠玉屏被人抬走。那晚素颜悄悄哭了一夜,她不知道若是母亲活着,眼见着自己年轻时的陪嫁如此贱卖会是什么感觉。
母亲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而素颜却很快的体会到了那种感觉。其后的两年中,周老爷将女儿的嫁妆也挥霍殆尽了。
十八岁的素颜早已无泪了,她只是一名惨白的闺阁少女。
怎么会想到这些事呢?素颜皱了皱眉。
幽大小姐只是了然的浅笑,笑的有些虚假和不耐。而这笑却象根小小的刺扎进了素颜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她有些恼,却很快的抬手掩住了自己的失态。
这抬手间,窗隙的光正好停在她留下疤的右面上。老天还是垂怜红颜的,这条疤没有太突兀,如同她一贯安静的气质,沉睡似的绽放在惨白的雪肤上。
文竹即便有了一片枯叶也不会影响美丽的。
这条疤却是整个周家的救命灵药。
半年前,周家一名恶奴心存歹念,趁夜半时分劫持并企图侮辱周家小姐。周小姐宁死不从,不惜自裁以保清白。所幸老天有眼,纠葛之间歹人可巧毙命于周小姐的银簪之下。周小姐不仅保住了贞洁还保住了命,只是脸上多了一条永远也除不去的伤疤。
此案惊动朝野。一时,周小姐的操守成为表率女子的典范。虽然容貌不复,却丝毫不影响她娴雅的气质,就连南宫世家也下聘周府为其三公子求亲。
周素颜是憎恶红色的,但她无可抗拒的迷上了眼前的这块魔红。
它是那么美,那么灵动。红的象血……欲滴的血……
那时,血不就是这样溅满了她月牙白的衫子吗,象怒放的花儿。如水的月色下,闪着寒光的银簪上成串的血珠滑落……那是他的血,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多的血,流也流不完似的。
平日里千金之躯的闺秀,却瘫坐在血泊中,她的手上仍有银簪刺进他心脏时那种触感,那么柔软……一下子就可以……她全身都在发抖,她张嘴却出不了声。任凭着混合了他的血,她的泪……她的脸上早已湿透。
少女下了决心,闭上眼,毅然举起了沾满了他血的银簪,一咬牙不留情地划上了自己的右面……
血溅的惨白……惨白的少女……少女疯狂还未平复的眸子中含笑的尸体……
“小姐,时辰不早了,咱们还要往别处去呢。”外间的小丫鬟隔着帘子提醒着。
“周姑娘可满意?”幽大小姐闲定够了,终于开口了。团扇的扇风略微冲淡了素颜心头的窒息,“此物是有灵性的,会自己挑主人,小女子方才见到宝石的红泽幻变万千、流光四溢,可见是与周姑娘万分投契,本店的规矩,灵物自己挑选的主人,当送不卖。请周姑娘一并取走吧。”幽大小姐将匣子一并推至素颜的面前。
素颜这才意识到,自己端着“储凤”已经半晌了。真的可以拿走么?那就会一直陶醉在奇幻中了么?
纤细的玉指微颤的抚上魔红,暖暖的……那么乖巧……仿佛是多情的爱人顺从的臣服在她的指尖,依偎过来……依偎过来……
“不!”素颜猛然尖锐的叫了一下,意识到了自己又一次的失态,她立即红了脸,“如此灵物小女子实不敢冒昧占有,还是请老板另觅合缘人吧。”说完,她便施施然起身,恢复了一贯的文静娴雅。
当她行至小室门口,幽大小姐柔柔冷冷的声音在她背后扬起:“周姑娘既然来一趟,还是听听这‘储凤’的来历吧……”也不等素颜开口拒绝,她便自顾的说了下去,那么不容反驳。
“传说中的凤凰是在烈火中历炼凡身,死有复活的神鸟。却无人知晓,还有一只人间的凡鸟在她浴火起舞时、痛苦哀鸣时、郁郁寂寞时一直忠心陪随其左右,呕血祈祷。就在神鸟终成正果时,凡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滴血……凤凰终于可以展翅翱翔九天了。同时,辉煌的羽翼也伴落了一颗泪,化成了此石……故又名‘涅磐泪’……其实这样也好,神鸟凡鸟终归殊途,这是不变的宿命呀……”
额上的水状红印是盈盈慈悲,柔冷的声音化成了幽怨的哀伤。
门口,纤弱的身影直直地僵在那儿,再也无发移动分毫。
幽大小姐中望着“储凤”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她开始有些疲惫的靠向椅背。无名指拨弄着发上的玉钗。
“周姑娘慢走,小女子不远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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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周府大小姐出闺成大礼的日子。
格窗间隙的透光斜斜撒在雅室的木桌上,一挂价值不菲的红宝石项圈就这样随意的搁在桌那儿。幽大小姐有些不舍的抚了抚上面的宝石。
外头隐约的鞭炮锣鼓,不甚清楚。她叹了口气……额上的水状红痕清淡了,几乎没有了颜色。她起身出了雅室,便再也没没回头去瞧那块“涅磐泪”。
一切都是悄悄静静的,桌上的魔红伴着血样的流光无声无息地化开……蔓延……蔓延……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