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有把我的父亲“干”掉的想法是在他有一次酒醉后毒打我母亲的时候。那时侯,我发着高烧,全身蜷曲着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我把自己裹在白色的已经湿掉的床单里,睁大着双眼。
整个屋子都在摇晃,我想,或许只是我自己在不停地摇晃。
父亲摇晃着酒瓶,里面有一种透明的液体在来回流动着,从一边再滚向另一边,摇摆不定,我觉得有点像我的生活。
我看不清父亲的另一只手,只知道母亲的身体在随着父亲那只摇晃的肩膀在柔软地摇动着。然后父亲把酒倒洒在母亲的头发上,浸满酒的长发随着身体在不停地甩动着,那些酒珠便从母亲的头梢上逃了出来,有一颗甚至落在了我的脸颊上——冰冷而又灼热的感觉。然后这奇妙的感觉流了下来,落入了我的嘴里,我咂巴着嘴品尝着,学着我父亲的样子。
再后来,从母亲的发里甩出的不再是那透明的酒了。我惊恐地用床单罩住脸,然而还是看到一朵朵红色的小花在眼前的苍白上绽放。在那一刻,这些小小的、斑驳的血影永远印在了我的心里,也是在那一刻,我知道是该结束了。
整个屋子都在摇晃,我想,或许只是我自己在不停地摇晃。
那一年,我九岁。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发烧了,只是觉得坐在国会议厅里浑身冒汗。我看到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发言,慷慨激昂、言辞犀利、声情并茂,并且懂得运用形象生动的大幅度肢体语言来表示自己的愤恨、公正和无私以及企图表现出来的、却因演技拙劣而失败的同情、呵护和眷顾。
他们都在抨击同一个敌人,这使他们信心百倍。“一定要约束他们、一定要控制他们、一定要惩罚他们、一定要……”周围的声浪渐渐地低了下去,我看着他们一张一合的嘴却什么也听不见。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我向四周看去,想找一个人可以回答我的问题,然而我看到的是部长永远都松不开的眉结,对面艳俗的胖女人摇晃着粗短手指上硕大的翡翠戒指,旁边秃顶男人来回摆动着发亮的脑袋,还有四散的飞沫、在空中乱舞的白纸……我感到晕旋、口干、热。
整个屋子都在摇晃,我想,或许只是我自己在不停地摇晃。
突然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恍惚中我看到了血液在月光下竟散发出一点一滴诡异的银色。是我?不!
我一抬手一仰头喝掉了手边的一大杯饮料,狠狠地咬了下嘴唇,迫使自己回到现实中。
在热烈的掌声中,部长站起来作最后的陈述:“……到如今已经不是追究原因和责任的时候了,那个疯狂的计划和可笑的失误只能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我们必须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和平相处的可能性已经不可能存在了。在地球的两个种族——我们和他们之间必须有一个统治地球、有一个乖乖听话。我们会采取强有力的措施使我们的民众相信,凭借我们的智慧、资力和最重要的团结的力量,一定会成为这场有形或无形的战争的胜利者。为了教育好我们的孩子不会成为他们的一员,我们一部分议员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重新修订了一系列法律条款。在宣读之后,我们将举手表决,如果通过,即日施行。下面就请游离忧小姐宣读具体内容。”
部长朝坐在旁边的我看来,我条件反射地猛得站了起来,但是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因动作太快而头晕眼花。我左手支着身体,右手在桌面上摸索着稿纸。当手指在仿木纹的桌面上滑过,一丝光滑冰冷的触感立刻电流般地通向全身,同时心中最阴暗的记忆再次被唤醒了,我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时候,我在也支持不住了,身体摇晃着、倒向了一边……
说实话,我一直都不喜欢眼前的这个男人用研究及审视的目光无礼地打量着我。他和我隔着一张大办公桌,右手支着头,眼睛透过手指的缝隙将冷峻、深沉、严谨、难以捉摸的光穿透我的身体、脸孔和灵魂。可是我知道,他永远都无法了解我,正像我永远都看不清他一样。这么多年了,他似乎总是在寻找一条通向我弱点的道路来取得对我的绝对控制。同样的,我也是如此。但是我们都没有成功,所以我们还活着——在这个奇妙的社会里。
我不卑不亢地对他微笑了一下,动作优雅地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再以同样的目光迎了上去——当然略带挑战意味。
那个男人脸部轮廓分明的线条柔和了些,用磨练了五十多年富有磁性的声音突然开口道:“听说你最近身体……”
“没什么,只是有点发热。”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从我的身上找寻某人的影子:“知道吗?你和你的父亲一点儿也不像!”
“是吗?”我简单地敷衍道。有关父亲的记忆应该已经很模糊、很遥远了——尤其是在母亲死后。我不知道自己与父亲有几分相似,只知道母亲常常看着我发呆,用苍白冰冷、枯如槁木的手轻轻地划过同样冰冷的我的额头。我知道母亲又在思念父亲,然后痛恨自己有一付与父亲相似的眉眼。我原本以为母亲会得到快乐和解脱——从父亲的死之中。
“你的确有与你父亲一样厚实热情的嘴唇和不拘小节的下巴。不过是失去了年轻人应有的狂热。不不不,我不光是指政治热情。你既有冷静的头脑和果断的性格,又可以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不过最重要的,是你有一颗冷漠的心,优雅的笑容背后却可以与每个人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你是我一手培养提拔的,我很清楚,你和那群在会议厅里吵吵闹闹的人不同,光靠那些政客永无休止的争论是解决不了AP人的。”
他改变了一下姿势:“虽然这应该是政府的最高机密,不过我想你知道研制AP人的原本目的吧!”
我瞬间权衡了一些事后决定无须隐瞒:“是为了组成所谓无敌的SP战队吧!”
那个男人的嘴角被嘲弄牵动了一下:“是啊!如果让民众知道AP病毒是由政府主持研制出来的话,那帮子政客可有的好忙了!”
“所以就把责任推给一个无辜的大学教授,然后再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不。实际上那个教授也是这个实验的参与者之一,只不过不是最重要的——丢卒保车嘛!”
每个人都是棋子,该牺牲时就应该视死如归、无所谓惧、为国捐躯!
“你还知道什么呢?”
我忽感不妙,觉得自己像一条正欲咬钩的鱼,但也只能继续说下去:“在半年之内,有二十多位十四至十七岁的军政界高级官员子女死于各种意外和撕票事件,政府对此密而不宣或低调处理,其中也包括——”我不露声色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他正轻轻弹掉烟灰,“莫里森将军您的儿子吧!”
将军含糊地“恩”了一声。
“据我的推测,他们应该是培养中的SP战队的队员,可能因为某种原因而遭到秘密软禁了,因为他们的尸体都没……”
“不。是秘密处决。”
沉默了几秒钟后,将军不知道是在向我解释还是在为自己开脱:“他们不应该活下去,不会衰老的人是怪物!”
房间里的烟味让我很不舒服,而我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了:“莫里森将军,请告诉我这次的目标——一个杀手是不需要理由和借口的。”
在一条狭长的巷子里,我从身后慢慢地靠近那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白色手套和一条细而结实的钢丝——生命结束于指尖——他倒在我的臂弯中,我扶着他轻轻地放在地上。
这时候,月亮出来了……
我不是刺客,我是杀手。很多人会把刺客称作杀手。刺客,必然是杀手的一种——但凡杀人者都可以称为“杀手”。人们还把以杀人为生的人叫做“职业杀手”——不过我不是。
在我看来,女人比男人更适合做杀手,女人的自我意识和名利心比男人淡薄,对身体和心理上痛苦的忍受能力却比男人更为出色。但这不是我会成为一名杀手的主要原因。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白色的被子走到窗前。淡淡的月光照射在我的身上。
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我想。
我下了楼,走到客厅,见他正蜷坐在沙发上等我。
“晚上好,毅心。”
他马上坐了起来,用恭敬得有些可笑的态度对我低下了头:“老师,你好!”
我微笑着说:“我不再是你的家庭老师了,毅心。你不必再……坐下吧!”
“是的,老师。”男孩坐了下来。
他看上去一点儿也没变,黑色卷曲的头发下是浓密的剑眉、浅蓝色的眼、性感的唇和调皮的下巴——他是中美混血儿,母亲是一个温婉柔美林姓女人,毅心是他的中文名字。离开父亲后自然而然姓了母亲的姓。我想,自己倒是老了很多——其实我也不过三十岁而已,只不过在他十八岁的稚气面前显得竟有些尴尬。我真的无法相信在遭受了那么多的事情后,这稚气仍然没有从他的脸上退去。十多年过去了,我不再是一个在这个国家最高学府里深造的优秀学生,他也不再是衣食无忧却被严格约束和管教的——将军的儿子。
可是我的命运的确是因为他而改变的,确切地说,是遇见了他的父亲后。林毅心一直很崇拜和尊敬我,甚至带有一点少年懵懂的爱情。可是如果他知道了他父亲和我之间的某种交易,他还会认为他的老师是一个纯洁温柔的女人吗?
或许我们的命运从来没有被改变过:我注定会成为国防部部长的秘书兼将军的秘密杀手,而他则会失去显赫的地位,成为他父亲最大的敌人,成为一个在机密档案上被划去却仍然活着的人。
“听说他们最近又修改了针对AP人的法案,难道真的要将我们斩尽杀绝吗?”
“你们最近是做得有些过火了。政府一直在剿灭‘苹果星’,你们当初从SP战队训练基地里逃出来的时候还偷走了AP病毒,现在又吸收了很多未成年人加入这个组织,并向他们注射了病毒,成为新一代AP人,这的确引起了社会尤其是家长的恐慌。一夜之间,自己的孩子竟然成为了AP人,尤其是在他们长到十八岁之后,他们的相貌和生理机能将永远停留在他们成熟的那一刻——不再会和他们的父母一起衰老。”
“是出于对我们的嫉妒还是恐惧呢?其实他们根本不必如此,我们大多数人接受病毒,只是为了向父母和这个社会……报复,毕竟年轻是我们唯一的资本。老师,你是知道他们对我们作了些什么的: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像一只白老鼠送进实验室,而只是为了换取职位的晋升!什么为国效力?我们只是一部部机器——不会衰老、复原能力比普通人快二十倍的战斗机器而已。当他们来探望时看着我们的时候,不再是对自己宝贝儿子、女儿的疼惜的眼神,而是把我们当成了可怕的怪兽!不再关心我们的日常起居,而只注意我们的军事成绩和伤口愈合能力……我们震惊、悲哀、无奈,直到有一天,我们从中读出了恐惧……是的,他们开始害怕我们了、害怕自己的孩子了!如果我们当时不逃出来,早就被……呵呵……至于现在的……我们从来就没有强迫他们加入,是他们的父母和这个被扭曲的社会!一些可怜的孩子只是其父母一时欢愉的意外,白眼、挨饿、毒打、虐待……当我看到他们满身的伤痕和惊恐的眼神,就想到了自己。老师,” 毅心抬起头看着我:“我现在真的很痛苦,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否正确,我一边沉醉于报复的快感,一边又……还要害怕自己爱的人会离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