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外科的吴志文下午一上班就吩咐助手小秦:“你打电话通知那两个病人住院,明天做手术。”
小秦有些吃惊:“有眼源了?上午我还问过器官移植库,说没有哩。”
吴志文淡淡地道:“我说有便有,你去通知吧。”
小秦像是明白了什么:“你是说……”
吴志文笑道:“醒过来啦?去吧,通知完了去领一套无菌器械,今天晚上加班用。”
小秦走了。吴志文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叹了口气,脑子里又浮起刚才看到的一幕:事情就发生在医院旁边的十字路口上,吴志文先已经过了马路,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间就很想转过身去,总觉得身后要发生一件大事;于是他转身了,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子,一袭白裙,秀发飘飘,长身玉立,正袅袅婷婷地跟在自己后面;她的眼睛很漂亮,吴志文看到她的时候她也看着吴志文,笑意盈盈;可就在双目交汇的一刹那,一辆绿色的卡车突然从拐弯处转了过来,疯了似的往她身上撞去;吴志文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想去拉住那女子,可她的身子已经飞出去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吴志文冲过去,看她时,她还活着,脚上身上却都被碾得支离破碎了,脸因痛苦扭曲得变了形,只有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拼命地留恋地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待吴志文喊来几个小伙子,把她抬进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死了,眼睛还是舍不得闭上。
“人生无常啊,”吴志文默默地想。
去太平房的路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两边种着茂盛的竹子,风一吹,竹叶子“沙沙沙”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唱歌。昏黄的路灯的灯光穿过竹叶,在路上拉出许多瘦长的竹的影子,斑斑驳驳地随着风在移动,阴森森的。
两个人默不作声,一步一步地往太平房走。这时候风突然停下来了,周边很静,只剩下他们走路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很突出。小秦走在吴志文后面,看着他高高瘦瘦的身影,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发起毛来。
在太平房的门前,他们停下了,正待敲门,那白色的门却忽然“咿呀”一声,自己打开了,里面什么人也没有。两个人的心,一时间快速地跳了起来,面上都变了颜色。吴志文见识多些,不怎么相信神鬼,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沉声问道:“谁在里面?”
从门背后转出来一辆尸车,一个人,在后面推着──这人却是医院负责收尸的尸工,这尸工面无表情,脸皮僵得像一块冷冷的黑铁,也不理吴志文,只默默地推着车子从他们身边走了出去,却又不回身关门,仿佛知道他们要进去似的。
两人都松了口气,小秦哼道:“神经病。”吴志文笑笑,对他说:“这人来历有点怪,本来精神就有点不正常。”正要进门,又听小秦叫道:“哎呀,我忘了拿利多卡因了。”
吴志文恼了,骂他:“蠢,死人用得着上麻药吗?”
房里只有一具尸体,躺在尸车上,被一张薄薄的白布覆盖着,身上的轮廓却一清二楚地显示这是一具女尸。吴志文走上前去,抓起那尸体头边的一角布,轻轻一掀,那个女子姣好的面容,又出现在吴志文眼中,只是脸上不似一般死人的安详,显得有些狰狞,想是死得惨了,心中还有不平之气。
小秦放好器械,开始给死人的脸消毒。吴志文在一边,指点他消毒好了,才自己戴上手套;小秦替他铺好单,又打开无菌包;吴志文从包里翻出开睑器,递给小秦,让小秦把死人的眼睑撑开了,这才拿出手术剪与止血钳,开始操作。
吴志文在这一行干得久了,手法麻利:先用剪刀沿角膜缘环形剪开结膜,再钝性分离结膜至四条直肌止端,暴露出眼外肌,左手的止血钳换成斜视勾,勾住上直肌,“卡嚓卡嚓”细微的几声响之后,他就把内直肌外直肌下直肌都给剪断了,然后再剪断上直肌和上斜肌及下斜肌,又取了一把血管钳放至眼球后,夹住视神经,右手换了一把视神经剪,探进去,稍稍打开些,再轻轻一合,旋即又把视神经剪断了,最后才把眼球逼出来。
小秦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出话来:“吴老师,你真行,怪不得别人都叫你眼外一把刀,我刚来还有点不信,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了。”
吴志文不免有些得意,眼角露出一些笑容,嘴上却说:“继续吧,别光顾着说话,活还没干完呢。”
接着又取了另外一边眼球,两个人这才直起身子,却已经是腰酸背痛的了。
这时候小秦又咋咋呼呼地道:“吴老师,我忘了拿假眼过来了。”
吴志文皱着眉头道:“你今天怎么老是丢三拉四的?”
小秦道:“我也不知道?今天确实是有些心神不宁,撞了鬼似的。”
吴志文不由展眉一笑,笑他道:“乱说什么,这世界哪里来的鬼?去吧,你去取两个木球来,我在这里等你,要不然明天家属看出来眼球没了,不闹翻天才怪。”
小秦便匆匆地去了。吴志文闲着无事,从口袋里取出烟,点一支抽上了,一边吸一边转过头去,看自己身边的女尸。
不知怎的,被取完眼睛之后的女尸,脸色慢慢地发生了改变,由原来的苍白变成了青黑,本来人死得这么久了,周身的血液应该早已凝固才对,可这时,女尸深深地凹进去的眼眶里,又缓缓地流出血来。
“鬼?”这时吴志文心下不免一惊,还好他的心理素质不错,随即又安慰自己:“也许这人生理死亡时间还不够久吧,刚才要是在眼眶里塞上一些止血纱布,就好了。”举起烟送往嘴边,猛吸几口,心底便有些释然。不料这时太平房的灯怪怪地闪了几闪,就熄掉了,剩下吴志文一个人在暗中,陪着一具尸体,周边只有烟头发出的星星点点的红色火光;他的一颗心,不禁又紧了起来,刚想喊人,脑后忽然拂过一阵冷嗖嗖的风,一只冰冷的手,慢慢地按上了他的肩头。
吴志文的心,瞬息沉到了深渊,却还有一点理智,周身肌肉费力地提着劲。这样过了很久,他嘴边的肌肉,才渐渐松驰下来,嘴里终于可以迸出三个字:“你是谁?”
那一只手,还留在吴志文的肩上,紧紧地抓着他,一个很苍老的声音从他身后抖抖索索地响起:“我怕。”“吴医生,我怕。”
这时候,灯忽然又亮了,灯光一下驱掉了屋子里的阴森森的气息。吴志文迅速转过身,一看,却是刚才的那个尸工,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屋里。吴志文平时涵养挺好,这时也不禁勃然大怒,一掌拍开他的手,骂道:“王八龟孙子,你怕鬼你来干抬死人这一行?完了还要装鬼吓我,你还敢说你怕?我都差点被你害死了。”
尸工吓得说不出话,唯唯诺诺地一边听着他骂一边倒退着出了太平房,眼里却恐怖地看着尸车上的尸首,仿佛她已经活过来了似的。
他一出去,小秦随即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两只木球。吴志文埋怨他说:“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小秦也不分辩,白着脸与他一道把尸首的眼睛填补好了,又把其余的痕迹一一清除干净,拉上白布把女尸盖好,这才提起工具,一起走了出来。
待快走出了那条竹影小道,小秦这才白着脸,对吴志文说:“吴老师,其实刚才停电的时候,我就已经到了太平房的门口了。”
吴志文斜了他一眼,道:“那你怎么不进去?害得那个尸工来吓我。”
“可是……”
“可是什么?”
小秦像是还有后怕似的,往后看了又看,见没什么动静,这才哑着嗓子说:“可是我看得很清楚,就在停电的时候,尸车上的白布,慢慢地竖起来了……”
吴志文闹腾了几个小时,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点。他老婆白春英正在吃夜宵,见他回来,便埋怨道:“今晚怎么回事?老停电,从七点到十点,三个小时停了三次电。”
吴志文平时怕老婆,今天却不耐烦:“停就停吧,停电有什么稀奇的?”
白春英见他有点不对劲,拿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啊?”吴志文推开她的手:“烫什么烫,今天撞鬼了。”
白春英哈哈大笑:“亏你是学医的,也信这一套?我心理学搞了这么多年,鬼的故事听多了,真的没见过,心里有鬼却是常有的。”
吴志文听她这么一说,便把今晚发生的事跟她说了一遍,白春英帮他分析了,认为纯粹是巧合,至于小秦见到的,也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人在某些特定的场所,在心理因素与声、光、影、景的共同作用下,出现幻觉是很正常的事。
她是心理医生,说话很有条理,诱惑性也很强,吴志文在她的娓娓陈述之下,心情慢慢变得放松。白春英见安慰的目的达到了,才笑着问他:“吃夜宵吗?”
吴志文道:“吃什么?”
白春英道:“炖猪脑。”
吴志文笑着说:“好不好吃,好吃我也来一碗。”
白春英便给他端上来了,两公婆凑到餐桌边一块吃。吃到一半,又停电了。吴志文忍不住又骂娘。白春英说:“别骂了,骂也没用,我看你今天心情也不好,不如摸黑把它吃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吴志文听她如此说,倒不好骂了,低头去舀猪脑汤,却发现汤水不知什么时候变了颜色,油油地泛着红色的光,再抬头去看白春英,发觉白春英骤然间也换了一个模样,变得很像罹患车祸的那个女子,长发飘飘,肌肤胜雪,眼里却是空洞洞的,张着血盆大嘴,正在咀嚼着什么,她的一只手拿着汤匙,另一只手捧着汤碗,碗里却漂着一只眼睛,正在滴溜溜地在汤中转来转去,转到最后,不动了,却狠狠地盯住了自己。
吴志文忍不住“啊”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这时灯又亮了,却是白春英的一双美目,正在关切地望着他。
吴志文这一夜几乎没法睡,耳朵里总能听到那个女子断断续续的尖叫声,想睁开眼,却又觉得窗外的树影里像是挂着许多流血的眼睛,星光惨淡,射进他的眼里像一把细细的针扎进去,痛得他直想喊,欲待推醒身边的白春英,又觉得不好意思,怕让她笑话:堂堂七尺须眉,又是学医的,怎么就怕起鬼来啦?这样胡思乱想,快到天亮的时候,实在累了,这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睡了一小会。
七点半的时候白春英推醒了他。他才想起今天还有两台手术,匆匆忙忙吃了早餐就往医院赶。快到眼科楼门口的时候,吴志文忽然听到身边“啪啪”一声巨响,声音非常刺耳,抬起头看,只见眼科楼前的单车棚顶篷裂了一大块,篷上作为支架的几根生了锈的铁管也被撞断了;一个人,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身子还在微微颤动,头侧向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