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少游《点绛唇》
初夏暮霭中。
这处人家的庭院是雅致的,回廊游走,池塘假山,花木错落。小而精、华而透,可见是出自名家的手笔。
寓所门口的牌匾上篆着“荻庐居”三字。
回廊下,一名身着蓝衫的中年美妇迎风独坐,任发丝根根飘散。她是出尘的,这样的品貌,必定是被人捧在手心中宠着的。
想是出了神,手中的莲子羹凉了半日,却一口都没碰过。薄薄衣衫袖,被晚风吹着掀起,一双玉手十指葱葱,只是在那左手背上一道赤色花纹,状如飞蝶,展翅欲飞,可惜色泽暗淡,失去了该有了灵韵。
二十年了,与那黑衣女老板的契约才过三分之一而已,为何她却觉得活着有些气喘吁吁了呢,这不正是她想要的么?当年搬离京城是没什么外人知晓的,终于在金陵稳当的过了许多年,那女老板是不可能找来的吧,唉……
正想着,却听见小门上有人叫门,清晰的三下“笃—笃—笃—”,不紧不慢。她吩咐着丫鬟说:“若是找老爷的,就说老爷去直隶六尚书府夜饮未归。”
不过时,小丫鬟回来禀告:“门口有个姑娘说是京城故人特来求见,她说姓幽……”
花朵几枝柔傍彻,柳丝千缕细摇风。
二十年前,京城如意坊。
所谓盛世,难免有些奢华之风,什么金铺银铺,古玩字画店一时里在京城边地开花。人人只顾忙着自己的营生,哪有心思去管一家不起眼的小首饰铺在各大商号的挤压下,何时悄悄的开了张。那爿小铺面并不豪华的招牌上书着“浸玉阁”三字。
旁人也只知道当家的老板是个不甚热络的姑娘,带着个侍女一起生活。那女老板开铺做生意也不按常理,想几时开张就几时开张,有时几天也不开个门。幸好京城里民风并不保守,也没惹来太多非议。
这日,那女老板很早就亲自打烊关铺门。却看见隔壁的字画店中来了两位客人,一男一女。而叶老板正殷勤的介绍着新到的唐寅“六如帖”。
那男客一身青衣锦服,儒雅书生的打扮,想是个世家公子哥儿;那女客一身白衣,一望便是宁静中和,不娇不媚。十指纤纤似栽葱,指关节却略显突出;曲曲双眉如抹黛,眼中有精悍之光,似不象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
黑衣女老板略一楞,随即轻轻一笑,风儿吹开她额前的发,一朵水状的红痕复活一般显现了出来。
那女客到也敏锐,一下便意识到有人注视,她转头对上了女老板的双眸……她一下便跌进了那目光中,觉得自己是认得那双眼睛的——只有那双眼睛,而不是那个人。此时叶老板将男客让进了内堂,想是验货吧,只留下女客和一名仆童一起。
那白衣女子低头沉吟片刻,起身朝浸玉阁走来。
女老板一笑,侧身将那女子让进了店内,“小女子姓幽,名唤大小姐,这里铺子虽小,但凡女儿家想要的,都有……”幽大小姐声音不高,却让那女子觉得此话大有玄机,却也爽朗的自报家门:“玄冰宫,冷雨。”
进得店来,果真不大,装点也很平常,还隐隐有些寒气,全没有金铺该有的耀华之感。冷雨随即问:“老板有什么货,可否一观?”
“小店的首饰因人而异,姑娘想要什么,小女子自然就能配出什么。”幽大小姐道。
好大的口气,想要什么就配什么?冷雨随口问道:“若我想要山上老虎活蹦乱跳的心,难不成你也给我弄来?”
幽大小姐有些自傲的一笑:“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上回宫里的燕妃要狼心,我便用了九匹狼的精魂练了‘狼王玉’卖给她,这有何难?”
燕妃?冷雨似乎真听说过皇宫里有一桩无头案,说是夜夜听见狼嚎,还有个受宠信的妃子被杀了,象是野兽撕咬所至,牵连了无数人进去,至今未果。
“那冷雨姑娘想要什么呢?”虽是笑着的,但眼睛却无比冷漠,额上的红泽盈盈。
想……要……正此时,外头一记男声:“小雨,小雨!你在么,该回去了。”生生打断了冷雨的话头。象被人窥破心事一般,冷雨很不自在幽大小姐的注视,急忙告辞。
出得浸玉阁来,只见书生身后的小童怀抱着几副卷轴,定是买好了东西。冷雨追上去,柔柔的笑着:“微一,买好了么,一起回去吧……”眼中尽是柔顺的爱意。那叫微一的男子点头,“你先一个人回去吧,小心拿着我的画儿,我和朋友还有个酒局呢,晚些回去。”将小童怀中的卷轴交给冷雨后,这主仆二人朝南街酒楼饭馆之所行去。
“冷姑娘,别忘记我这小店……”清冷的声音自身后扬起,冷雨抱着卷轴的身子没来由的一抖,回头见那幽大小姐对自己一笑,笑的不怀好意。
望着客人们走远了,那叶老板献宝似的对幽大小姐道:“那公子哥可是兵部尚书家的小公子,那小姐就是他快过门的媳妇,这二位可都是金主儿,幽老板可盯紧点咯。”幽大小姐随意点了点头,转身回去,一边还低低嘀咕着:“东君不与花做主,何似休生连理枝……露儿,替我找点东西,怕是要派上用场了。”
青鸟啼,青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
冷雨出嫁至尚书府已经有一年了。就在幽大小姐以为她再也不会来时,却敲开了浸玉阁的门。
婚后的冷雨显然蜕尽了少女的纯雅之气,原先盛满锐意的眼,如今成了秋水双翦,惹人怜爱。眉宇间已是妇人的风情——风情只是风情,并无幸福的娇羞。身上喜气的绫罗是绝艳的红色,仿佛开盛之极的玫瑰,反到让人担心花势将去终不免颓废。
侍女奉得茶来,幽大小姐道:“无甚好茶招待,若晚二十来年认识冷雨姑娘,必当有极品好茶待之。”冷雨不明其意,只是低头一笑,落寞之情犹现。
“冷雨姑娘是为求货而来吧。”幽大小姐一直不改口叫她朱少夫人,仍称之闺名。冷雨微怔,仍不说话。“冷姑娘不回娘家求助,必是超出了玄冰宫能力范围的事罢。”
冷雨终于抬起头来,眼中尽现期盼,这女老板的洞察力好不厉害,那……她一定可以助我的吧。
忽见幽大小姐放下手中的茶,用极快的语速连声道:“嫁做新妇,却满面愁容,眼角发涩,双目红肿……凭你的身世公婆自不敢怠慢那必定是丈夫待你不好所以你想杀他对不对!”
“不!不!他待我很好,只是……只是……”冷雨急急的解释。
“只是如何?”幽大小姐笑的坏坏的,很有得逞的意思。心下却不禁感叹,本该是江湖女儿却嫁为朱门妇,才一年便蜕去了飒爽之气,成了深闺怨妇,那侯门深宅到底是怎样的所在啊?曾经执剑江湖的快意,只能在梦里寻找了吧。
又听得冷雨喏喏道:“他待我很好……冷雨无能,只求微一能在我身边相伴六十年,爱冷雨六十年,再无它愿。”说罢,眼眶渐红。
“六十年?这可不简单啊,只要六十年么?”幽大小姐收起了顽笑,认真问。冷雨仿佛看到了希望,象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接连点头:“是!只这一个要求!”
“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
幽大小姐点头,捋起左衣袖,皓腕上缠裹着几圈丝线,她手指熟练的一捻,一下便从手腕上将银丝抽了下来。抽动间,银光璀璨流动,煞是好看。而后,她又绕至冷雨身后,将银丝很快系在了冷雨脖子上。
“只需这样就可以了么?”冷雨虽觉得银丝漂亮,可也太简单了一些吧。
幽大小姐不语,默默从墙边的紫檀木大柜子中取出一斛明珠,摆在冷雨面前。珍珠并不大,但颗颗圆润饱满,熠熠生辉,如同婴孩般安稳沉睡的模样。“这套珠链名唤‘挽青’,须得自己亲手串制放生效……至于方法……”她招了招手,冷雨着魔似的贴进了……幽大小姐隐秘的耳语……
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家乡在嫁人前,冷雨就该想到,官宦人家与武林帮派是不同世界里的人。公婆妯娌待她是客气的,客气中透着疏离,许是怕她一不顺心就用“芦花飞雪”毒死他们吧。
玄冰宫在江湖上是一种标志,而在官场上却什么都不是,侠客只是莽夫,甚至杀手的代名词。杀手可以助那些高官达到铲除异己的目的,不是吗?
所以官、武之结合,平衡点便是在那个“利”字上。
朱微一是尚书家不算成器的儿子,他只知道字画诗词,并不会仕途经营。但冷雨却是喜欢他的,很喜欢!或许是……或许是幼年时曾也想过饱读诗书,做个女秀才吧,只为了圆一个名流雅士清高的梦罢了。
名士风流,不风流又怎么叫名士。
新婚才一年,赠她的定情字画墨迹犹新,冷雨却觉得自己已是旧了的。
他欢喜缱绻时,冷雨便是他笔下绝佳的字画,描着、端着、补着、贴着、赏着;做画的兴致过了,笔一搁,袖一甩,楚馆青楼,良辰春宵,多的是这样半含半合的佳字妙画。
那壁厢,酒盏相碰,雅士高吟,珠帘香烛,夜夜笙歌,舞娘直换了新调。
这壁厢,夫人枯坐,字画还未裱起,人已经是雪藏的了。
拈着颈上的银丝,冰凉彻骨,怎么都温不暖。取出那斛明珠,在这一蓬光辉中,最顶上那那颗最是好,只见珠身上隐隐现出一朵茶花的纹案——茶花,拈在手中把玩,柔媚的珠光并不刺目,相反是极舒坦的,而冷雨眼中却成了不可饶恕的狐媚——明月楼新来的歌妓也是叫茶花吧,丈夫夜夜去听她的曲,瞧她的人。
想起幽大小姐嘱咐的话,她冷笑着将珍珠轻巧的朝上一抛,伶俐的掌锋劈下,珍珠应声而裂……一甩殷红的血迸出,溅到了偌白的衣袖上,星星点点……
冷笑凝固在唇边,怎么会有血?
不及多想,执眉笔,蘸上血,在左手背上落下一笔,只一笔。收拾起碎珠,埋在廊下花盆底。
这夜,冷雨酣然,梦中一地的香花,被风吹净,只剩天地苍茫。
同夜,明月楼死了一个歌妓,死因蹊跷,此女独坐水榭抚琴弹唱,凭空的一甩鲜血迸出,染红了水榭的纱缦,到象是被人活活劈死的。
次日清起,冷雨换衣时碰到了颈口,只觉一颗浑圆凸在那儿。揽镜一照,银丝上赫然串着一颗珍珠,毫无光泽,死气恹恹。手指捻来,同昨日裂的那颗一般大小。冷雨微汗,轻轻转动,一朵茶花饶是刻在珠身上,纹理暗淡,不再娇艳。冷雨冲出房去,将花盆一一摔碎——枯萎的花枝下,一捧黑土,再无它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