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应该去当兵的,可是我却鬼使神差地进了工厂,当了一个工人。虽说那时候讲究的口号是劳动人民最光荣,但在我的骨子里,还是希望能去当兵,穿着绿军装,八面威风,保家卫国的理想一直充斥在我的胸膛里,让我时时热血沸腾,就在我已经填了表,都领到军装了,家人又不许去了,说是要去新疆,又冷又荒,而且就算是复原了,也会被分回老家,我的老家在深远的农村,而我现在寄居在亲戚家中,他们为我着想,为了我能留在城市,所以只好放弃当兵的念头,由他们走动关系,将十八岁的我送进了当时还算不错的单位,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一名伟大的劳动人民。
工厂很大,大门右边是办公楼和小广场,拐个弯就是一条大马路,两边是门对门的大车间,再往里面是库房,库房后面是厕所。右半部分是职工家属院,一排排的平房。工厂左半部分是两幢三层的职工宿舍楼,我本来是想住宿舍的,可是伯母不让,说让我一个人住在外面不放心,她是个很会讲话的人,让厂领导都认为她对我有多好,其实,她是舍不得我这个免费的保姆啊,伯母跟伯父是大夫,工资高,平时家里就雇保姆做事,自从我住进她家起,他们就把保姆辞了,做饭,洗衣,家务全由我来做,这倒是正常,住在人家家里不干活是肯定不行的,伯母的要求很严格,菜炒的不好就统统扣在我碗里,衣服有一点不干净就扔给我重洗,家具有一点儿灰尘也不行,我不是在抱怨什么,只是觉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现实,况且他们给我了一个住处,一口饭吃,还替我找了工作,我又能抱怨什么?伯母有三个子女,她对他们疼爱有加,是个优秀的母亲,是的,很优秀,不让他们干活,下了夜班还有宵夜吃,不舒服了,亲自给他们检查,开假条,如果我的妈妈在身边,也一定会像他们这样。可是,我的妈妈却在千里之外,我的思念只能在学校的某个小花园里用眼泪来表达,每次我都盼望着快快发工资,然后把钱全给他们寄去,让他们吃好些,穿好些,毕竟,我还有五个弟妹要上学,要穿衣。
初上班还有些不习惯,因为要三班倒,但多半还是新鲜的,四周又有那么多同龄人,一见面话也多起来,快乐的日子是在车间工作的日子。
单位离家挺远,骑车要四十多分钟,不让住宿舍,只能天天往回跑,回到家还要做饭,洗衣服,无论是上什么班,必须要把活干活才能睡觉,这是伯母规定的。他们全家五个人的衣服堆得跟小山一样,而且他们习惯每三天就从里到外换一套,若大的洗衣盆,小我一岁的弟弟就在我下了大夜班时将它放在我头顶从三楼下到院子里的水井边洗,从三楼下来,我都觉得我的脖子要断掉了。那时候没有洗衣机,全靠双手,还不许我用洗衣板,怕把衣服搓坏了,等洗完衣服就中午了,还要上去做饭,“你去睡吧,我来做中饭。”伯父心疼我,趁一天伯母不在家的时候对我说,他是好人,可是却怕伯母,想疼我,只有找时候,平时,只能拿一张扑克脸对我,才不至于引起无名的因我而起的争吵。我也实在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是被人打醒的,张开眼睛,看到的是伯母铁青的脸,“你个死丫头,让你做个饭,你就懒成这样?这是喂猪还是喂人哪?”她端着一口锅,里面是小米饭,伯父没有怎么做过饭,不知道米要事先淘洗过才能蒸的,所以里面全是草渣,我又怎么能辩白,只好任由她骂呗,“今天你就给我吃这个!”说完把锅往我手里一推转身走了,全家人出去吃饭,我捧着锅坐在床上打瞌睡。
在他们回来前,还要收拾好屋子,然后再上班去。
从农村出身的我胆子也挺大的,每回下了夜班,我都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家,家在一个倚山而建的学校家属院里,是最靠近半山的地方,起初,伯父有时会出来接接我,可是时间久了,伯母不乐意,我怕他们又有意见,就坚持说自己没问题。不是亲生的,谁也没有这个耐心,我不想因为我引起他们的不愉快,况且时间一长我自己也习惯了,黑灯瞎火的也能顺利到家。
就在我上了一个月的班,突然家属院里传出某栋楼闹鬼的传言,那时候院子里很多都是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也能给你说成天外来客般的神奇,那时候她们传言说楼里有个无头鬼,大半夜的经常听见敲门,可是开了门,外面什么也没有,再就是有一家有个小保姆,大白天家里只有她看家,就听到有敲门声,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不一会儿又敲,等开了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个无头人,脖子上血淋淋的,小保姆当时就吓晕了,家里人回来送了医院。这样的事被她们说的有鼻子有眼,可是我就不信,大白天还能有鬼?虽然我出身农村,这类怪事也缕见不鲜了,但从来不知道鬼白天也敢出来为非作歹的,必定是她们的夸大其词罢了,可是,不到一个星期,整个楼上的人都搬走了,难道这是真的吗?虽然令人有些匪夷所思,但如果是假的,为什么全楼的人都搬了?
我住的家属院是U形排列,我家的楼是最里面的,而闹鬼的楼就是在右边,我每天下了班都必须经过这栋楼,所以,当全楼的人都搬走之后,我夜班回来就有些害怕了。
那天下班迟了,到学校门口已经快一点了,我一路拼命的骑啊骑,远远看见那楼黑呼呼的楼时,心里开始发毛,但是总得过去啊,于是我一咬牙,加了把劲想冲过去,但是就在我走到最中间的一个单元时,忽然“哗啦啦”一声,从楼上丢下一些亮闪闪的东西,我只好停下车子,定睛一看,好么,全是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那么一大片,在月亮下闪闪发光,我停好车子,走过去抓起一把,那钱是真的,当时我这傻瓜也没有害怕,只顾往口袋里装,在当时看见那么多钱(我装一口袋也不会超过十块钱)也顾不得什么,当然谁也会贪些小便宜的嘛,谁在马路上看见那么多钱不捡啊?当我刚装满一口袋时,突然我就听到从楼道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我停下动作,扭头去看,此时,我正好就在楼道口前,我眼睁睁地看见一双大脚,我说它大,是因为它真的很大,足有半米长,一下,一下从楼上下来,我瞪着它,看见它的腿,腰,前胸一点点地出现,接着,我看见它的肩膀,可是它没有头!只有一个身子向我走来,我顿时“哇啊啊——”一声惨叫站起来就跑,什么也顾不上了,三楼的伯父听着了,在我们楼的楼门外遇上我,后来他说我当时脸色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见着他我腿就软了,是他把我给抱回去的,然后又去把我的自行车给抗了回来。听我说了当时的情形,他也相信,因为他也捡了一个硬币证明我没有说谎,但却没有看见那个无头鬼。而我从口袋里倒出的钱,我把它们扔了,想起来就后怕,怎么还会留着。
后来院子里就多出来好些陌生的脸孔,不几天,说是从楼里抓到十来个人,还搜出了两部发报机,还有一些衣服,食物,据说这些人是特务,用闹鬼的方式把居民吓走,好在里面搞秘密活动,这下我明白了,可那晚的事情还让我做了三天噩梦呢。
楼里经过重新清理,又住进了人,院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和平与宁静,恐怖的气氛也终于过去了。
回到车间我把这件事说给他们听,他们也是一脸惶恐。我们车间里的人除了车间主任外,其余的都是跟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来自五湖四海,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坐在一起聊天,讲笑话,他们说我的嗓音最好,总让我给他们唱歌,可别小看我,以前在老家,我还是样板戏的角呢,常常跟着别人串乡唱戏,登台表演,也算是名气不小的明星咧,到了这里,我还是喜欢唱歌。厂里有演出也让我上台表演,当着一千多人,我一点也不紧张,所以一时间,我又成了厂里的小文艺员。正因如此,有些喜欢开玩笑的人就爱逗我,我趁那天下中班,挨着排地把那些老拿我开玩笑的人的自行车胎全扎了。看着他们推着瘪了的自行车,我自在一边兴灾乐祸,可是下班后,才发现,我连自己的车胎也扎了。我还在别人的手套里抹过胶,还帮同事惩罚过他们自私的师傅,在肥皂上印了他们工具箱的钥匙,配了以后偷偷地把他们的工具换掉,干活的时候,他们哪儿也找不着,结果被车间主任骂个狗血淋头,我们在一边偷偷地笑,就这样,日子快乐而充实,当然,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很温柔的。
一转眼,上班快半年了,跟车间里的同事们都成了好朋友,那时我跟着师傅学车工,主要是车零件,每天要完成一定量的任务,每个班六个人,小梅、常雅、杨冬雪,我们四个女孩在大门口的四台机器上干活,我们平时都在一起,感情很不错,我们四个人的机器在一排,小梅最前,杨冬雪第二,我第三,常雅最后,另外小罗,吴平川两个男孩就在最里面的两台机床干活。若大的灯火通明的车间里,机器轰鸣,我们虽然只隔一部机器,但说话却要用喊的,所以,如果现在有的中年人的嗓门大,低气足,那证明他当年一定是在车间工作过(当然除了那些专业的歌唱家以外)。另外两个男同事则在车间最里面。
记得那天是大夜班,从十二点到早上八点,那时候大家都干劲十足,认认真真,都不偷懒耍滑。一点了,听见车间里面的小罗向我们喊了句什么。我们抬起头看了看,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没理他继续干活,那么一大堆零件都干不完,谁还有时间理他呀。
可是他还继续喊,见我们不理他,他这才跑过来,走到常雅机床边大声问她:“刚才进来那个是谁?”他的声音很大,“刚才?没有人进来。”常雅说。“我刚才在里面明明看见一个男的进来了,一直站在你旁边,我喊你,你也不理我。”我们三个面面相觑,车间的大门是锁着,只有一道小铁门虚掩着,要是有人进来一推门就会发出咯吱吱的声音,我们在门口自然会听得见,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声音,“我真的没有看见有谁进来。”“对,我们也没有。”我们走过去说。“我刚才看的很清楚,一个男的,穿一身黑衣服,我还以为是你家里什么人呢,可是我一扭头就不见了,这才喊你。”他说,“小罗,你别吓我们,刚才真的没有人进来。”说着我就觉得自己身上一冷一冷的,那个女孩子也吓坏了,“你别吓我啊。不行,我不在最后面了。”她停了机器,我们也害怕得不敢干活了。“是吗?那可能是我看花眼了,算了,你们干你们的,我就在这儿抽烟给你们做伴吧。”小罗的话自然是在消除我们的恐惧,可是谁也不相他是眼花,见他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抽烟,才多少有些不那么害怕了,这才坚持着干活。两点半,活干了一多半了,我们坐下来吃东西,休息。机器一停,整个车间也安静下来,大门口一侧有个小休息室,休息室不大,进门是一个衣柜,一个窗子对着左边隔壁车间,窗前是张桌子,左边是四把椅子呈直角紧靠着两面墙我们六个坐在里面喝水吃东西,突然就听到外面传来几声女人的哭声,我们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出了休息室,外面很安静,什么也没有,小梅忽然说:“你们刚才看见没有?”“看见什么?”我们同时问,“我刚才好象看见隔壁的车间里有人影。”“不可能,旁边车间今天晚上没活,没有人。”吴平川说。于是,我们为了证明,出了车间,果然,左边的那个车间里一片黑暗,“可是,我明明在休息室的窗子里看见这个车间里有个人。”我们扭头再次看着黑呼呼的车间,没有一丝灯光的车间里就算有人影怎么会看得见?就在这时,我们又同时听到女人凄惨的哭声,我们都失声尖叫冲回去,打开机器,有这些轰轰隆隆的声音,才听不到哭声,感觉稍微好了些。
下班后,回到家我也没敢跟他们说这事,怕他们又骂我,现在我跟他们的话越来越少了,除了喊他们吃饭,我几乎都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今天领了工资,我全数交给伯母,甚至都没有打开裹钱的工资条,她看了看,装进口袋里了,“我想给我妈买块布寄回去让她做件衣裳。”我跟在她身后说,感觉在跟她要本不属于我的钱那般心虚。“我给你妈寄去就行了,你不用管,自己拿着钱万一丢了呢?你也不会买,再让人骗了。这些钱我给你攒着,省得你乱花。”说没错,我想了想,谢过她这才去厨房做饭去了,过了两天,她跟我说布寄回去了,我也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