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遍及全身的巨痛竟不翼而飞,我低下头看了看身上,血依然不停地滴,用手捂住,竟穿过了手指,渗了出来,仿佛永无止尽。
抬起头,天依然阴沉,记得刚下井时,就浠浠沥沥下起了雨,没想到现在还没有停。身边起了迷蒙的雾,平地而起的是冰冷寒风,脚下的地不是熟悉的大理石、磁石铺成的水泥路,而是略带点泥泞,有点粘鞋,仿佛矿周围麦田里的松软小道。
路上没有行人,我踯躅地走着,因为身体不便而步履蹒跚。走了好久,才发现路的尽头,是条宽阔无边的大河,河水滚滚而逝,却无声无息。河边有船,人们都漠然地坐在船上,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抑或麻木。
我正思量着是否要坐哪艘船过河时,就听得耳边有人亲切地叫我的名字,“嗨,老李,你怎么也进来了?”
口音挺熟,声音却陌生,我转头一看,顿时乐了,对那人说道:“哥们,搞什么,上井了也不去澡堂子洗两把,搞得一脸煤泥,省得人家不认识咱们煤黑子的真面目。再说了,你这一个‘黑包公’,包得严严实实的,我可真想不起你是谁了?”
叫我的那人一脸乌黑,看来是从一线采煤刚出来,连洗都未洗就跑来渡船了,满身全是肮脏的煤泥,笑起来,只有眼睛是亮的,牙齿是白的。只见他尴尬得笑了笑,又道:“哪有那功夫啊,醒来就这样了。干了一辈子煤矿,从内脏到皮肤都是黑的,现在来这儿,黑点也好,算个身份标志。我是老王,**工区的,还记得不,咱们还在一块喝过酒呢?”
“老王?”我惊喜地叫道,“有印象,来多长时间,可是好久没见你了,一起渡河吧?”
原来是一个矿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兴奋得抓住他的手。
“好说,好说,”他也份外亲热,乌黑的脸上洋溢着洁白的笑容,“这边还有几个哥们,这个船就缺你一个了,来这儿的都有自己的船,每个船都有固定的坐位和人数,不要坐错了,老李。”
我点了点头,随他上了船。上船一看,没别人,全是矿工,原来这船是矿工专用船。十几个人全都穿着矿服,戴着矿灯矿帽自救器,如同下井一样象模象样地坐在那里,个个都将眼睛看向我,冷漠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渴望。
刚坐稳,一个中年人就亲热地偎到我身边,急切地问道:“老李,我是老王啊,我们一个院的,我到这儿有一年了,不知道家里怎么样,我老婆孩子还好吧?”
“老王,”我微微一楞,仔细一看,才恍然道:“原来是你啊,可是多年未见,一年多了吧?”
“是啊是啊,一年半了,去年二月份来了,”老王一脸的期待。
“对对,你是二月份来的,放心吧,矿上给了你家二十万,老婆孩子都挺好,只是你老婆现在可能……”说到这儿,我停了下来,颇有点为难,却没有继续向下说,我想老王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这……”老王一楞,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吐了口气,幽幽说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省得我再挂念,她娘俩过得好就行了。”说完,低下头,不再言语。
见老王问完了,船上其余的人随即也七嘴八舌得问起来,“老李,我家呢,我是老邢啊,老邢!”
“老李,我们家呢?”“老李……”……
我刚想一一辩认,就听带我来的老张,大声说道:“好了,大家别问了,老李来得也是突然,大伙既然来到这里,就不要挂念家里了,让老李好好休息,到了对岸边喝酒边问吧!”
于是人们都沉默了,半响无言,船里迷漫了一种难言的苦涩,大家都把亮亮的眼睛黑黑的脸望向船边的流水,流水无声,逝者如斯,就如同岁月,过去了就再也不能相见。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我身上的血依然在流,“滴达,滴达。”
好久,才有一个人干巴巴地开口问道:“老李,我是老徐,去年三月份来的,再也没有回去过,我想问下,我来这儿,矿上给了我家里多少补助?”
“老徐,去年三月份,”我想了想,说道:“噢,还不少,五十万吧,不过矿上说你有心脏病。”
“五十万,还不少,我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够我儿子上学了。”老徐自嘲道,长舒一口气,又听我说完,突然一楞,随即苦笑摇头,道:“心脏病,嘿嘿,这个……”
旁边的人一听,在一旁打趣,“老徐,你可成富翁了,我们一个人才给补助十多万,而且来时还背了处分,你呢,没有一个处分,干干净净得来,哈哈,对岸边要请客。”
“是啊,是啊,比我们强多了,你看那几条船上,也是同我们一样的矿工,来这儿,不是什么也没有吗?我们也得知足。”
“对,对,要知足,到岸边要请请那些同行了。”船上的人都嚷嚷道,惹得旁边的船里的人都用一种嫉妒的眼光看着我们。
“对了,老李,你怎么来了?给补了多少?”有人问道。
“我啊,不是违章指挥,不是违章作业,矿上说是纯粹意外事故。可能为了堵我家的口,给了一百多万吧?”我说道。
“噢,可真是不少,现在形势不好,矿上领导肯定要推卸责任,找替罪羊。找不到就找借口,或者用钱来堵大家的悠悠之言,就拿我来说吧,心脏病发作,天知道,我的心脏跳得比兔子还快。”老徐感概地说道。
大伙听言,全都点头称是,中间还夹杂着无奈和羡慕,煤矿上象我以清白之身来此的,绝无仅有,只是因为矿上形势紧张,领导上下走动,我这一生也就卖了好价钱。
突然,微微听到船角有女孩嘤嘤的哭声,我一怔,矿工专用船哪来的女孩?怎么也黑乎乎的,煤矿可是不允许女人下井的。
老张见我疑惑地看那两个女孩,叹了口气,说道:“是去年二月份,血煞临门,矿外正在修路,她两个就让一辆煤车带到了这里,可怜如花似月的年龄。这种事,由于发生在矿外,矿上也不去管,不赔钱,只认倒霉。”
说完,伸出黝黑的手,爱怜得摸着两个女孩的头,道:“别哭了,有叔叔们吃得,就饿不着你们,等到了对岸,早点喝了汤就什么都忘了。”
两个女孩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因痛哭在抽动着身体。
“不要,我不要去对岸,我还年轻,我不想去那边。”船依然在行,就快到了岸边,一个年轻人突然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上班才一个多月,刚定婚,生活刚开始,我不想来这里,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说完,拼命得挣脱着大家的手,想跳下河游回去。
“小马,你叫什么,要不是你不小心,我们能来这城!还想活吗,跳下去,你这辈子就完了,来到这里,还不懂事啊!”老张严厉得喝道。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真得不想来这儿,张叔,我真得不想。”小马蹲下身子,用力地扯着头,痛哭流涕。
这时听到小马的喊叫,满船的人眼里都开始亮晶晶的,脸上的煤灰被冲刷地一道一道,有的背过了脸去,微微地抽泣擦拭着,搞得满脸的一塌糊涂。
“小马,”老张放低了声音,徐徐叹道:“谁也不想来这儿,谁不想家里的父母妻儿。可是我们既然做错了,就要接受惩罚,不管矿上给我们什么名义,不管主要责任者是谁?来到这里,就没有理由没有机会回去了,所以你就接受这个命运吧。至少在这里,我们还可以为父母妻儿祝福祈祷,祝他们长命百岁,永远幸福,终生平安。”
说完,他也已泪流满面。
接着,船一阵晃动,终于到岸了,接引的人将我们领下了船,说着此处的注意事项。而我则低下头,看着依旧流血的血肉模糊的身体,在考虑是喝汤还是在此处逗留一阵子,抑或回家看看她娘俩过得如何?
抬起头遥望着来时的路,河的对面,朦朦胧胧,一切都笼在迷雾之中,雾那边就是我的妻儿,我短暂的一生。我想我已经死了,来到了冥府,矿上为平息此事给她们的一百多万,肯定能让她们过上好日子,比我生前强得多,而我的一生,也就值这么多,比那些小煤窑的人幸运,因为我所在的矿是国营企业,而且是盈利的企业。
愿我的妻儿在阳世过得开心,象老张说得那样“长命百刚,幸福一生,平平安安”,我也就能放心地饮了忘情的汤,了结了这世的牵挂,转世投入另一世的崎岖。
附:其实我本来不想写这个故事,因为太真实,太血腥,太沉重,就在我身边发生,耳闻目睹,触目惊心,虽然我已经有点麻木,可是提笔写这些事时,心情还是依然犹如铅坠,泪也不禁湿了眼眶。沈醉天让我写个关于矿难的短篇,于是我开始写,写自己身边的故事,可是写着写着字数就多了起来。我想我是在记念,抑或是在慰藉这些煤矿兄弟的在天之灵,以一个活着的心来体会表达他们已逝的灵魂。最后愿他们安息,愿他们的家人幸福。——小冷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