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孤独感扼住,开始依赖子涵。半夜从梦魇中挣扎醒来,隐约听见窗外有哭泣声。我飞奔上楼,求他拉琴。那圣洁的琴声能驱走我所有的恐惧,能让狂风息怒,让园子里花草的亡灵停止叹息。所以,子涵出差前,特意为我灌制了一张CD。他的琴声终日陪伴我,直到方诺的到来。一个交往淡然的朋友,野餐回家的路上车子抛锚,就近来阁楼里小憩。
当她还回CD,带走了子涵。
阁楼不再有一丝生气。我收拾行装,准备搬离。传来惊爆新闻:子涵在爱尔兰演奏会上突然崩溃,手扯头发,言语混乱。他那把从未离身的小提琴被盗。近万名观众的注视下,他从琴匣里取出的琴,竟然是一把外形相同的仿制品。
这无疑又成了媒体的兴奋剂。子涵的名字轰炸着报刊和网络。他患了抑郁症,为了逃开演艺圈而藏起了自己的琴;他感到自己人气有所减退,为吸引眼球故意制造闹剧;他拉琴走火入魔,亲手毁掉了自己的琴;他的琴被特级犯罪团伙盗窃,目前已在荷兰拍卖……更有传言,他自杀了。方诺的玉照也被大肆刊登。她戴着蓝色墨镜,嘴角冷漠,不接受任何采访。人们联想起子涵曾经多次拒绝用其它的小提琴演奏。这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子涵的乐迷以各种近似于宗教的仪式表达对他的爱意,虔诚地盼望他的复出。甚至有人宣称为了拯救乐圣,他们要用后半生踏上漫漫寻琴之路。有个女生激切地对我说:如果子涵真的热爱音乐,应该接纳哪怕是最廉价的小提琴,绝不会因为一把琴而断送他的音乐生涯。我说:那把琴具有世上最美的音色。子涵追求完美,如果不能一鸣惊人,他宁可保持缄默。
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来到阁楼,自称是子涵的经纪人。他说子涵已经回国,在C城心理医院接受治疗,迫切想要见我。他拿出一条彩绳编的钥匙链,那是我送给子涵的。
子涵穿着蓝条纹病号服,长头发,颧骨高突,胡子拉碴。他用飘渺的眼神望着我:失去的,永远不再回来,比如你,比如子衿。然后沉寂无言。我每天都去看他,给窗台上的小花瓶里换一支鲜花。第五天,他问我:如果我不懂小提琴,你会爱上我吗?
我说:初次在阁楼听到琴声,我就断定我爱上了它的主人,无论是谁。人们用一生寻找灵魂的栖所,我找到了,在你的音乐里。从此无欲无求,我只想听。你离开时,我不至于绝望,因为仍可听到你的琴声。我收藏你的每一张专辑,朝夕相伴。
子涵开始神经质地摇头。
我抓住他:可是,没有你,哪来的琴声?你们是一体,就像鲜花和香气。所以,我爱你。
他仰头冷笑,身体在宽大的衣服里振颤:可悲啊,希微,我从来就不是琴的主人!你在阁楼里所听到的琴声,全部出自子衿之手,而不是我!
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震惊呢?我胆怯地松开他。他拉上窗帘,把头埋进双手,开始了低沉的叙述:
“子衿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抱着红色小提琴。他对我说,你要随身带着这把琴,你、希微,还有我会永远在一起。我不以为然,因为一向厌恶小提琴。儿时曾有段练琴的黑暗岁月,我练得腰酸背痛,脖子发僵,左腮红肿,就是拉不成调,还常因为记不住乐谱受到父亲的责骂。偏偏有子衿比着,他过目成诵,拉琴如鱼得水。十二岁,父亲郑重地把这传世之琴交给子衿,竟不许我摸它一下。我所有的自尊和骄傲都被剥夺。
子衿走后,我空虚难耐,随手拿起这把琴。然而,有一股神奇的气息拂过我的胸口和手指。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挥动右臂,悠扬的琴声仿佛从天而降。子衿的灵魂已和琴融为一体。拿起琴,我就能感觉到他。我们的心灵完全契合。我想到任何曲子,望着任何乐谱,他就会带着我的手奏响它。我所有的演出都是这样完成的。有时我在心里说,子衿,随你吧。我便在他的指引下演奏出神来之曲,这就被称为我的最新力作。”
昏暗中,子涵眼部的线条变得柔和。我仿佛看见,子衿从维纳斯雕像后面闪现,一步步向我走来。
“从小,子衿就不能和我一起踢球、游泳,甚至奔跑。他在母亲精细地呵护下,吱吱地拉着琴。他习惯孤独,习惯注视,似乎与这个世界无关,又似乎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他从不发号施令,从不与人争执。我常忽视他的存在,他的情感。你一搬进阁楼,他就知道你的到来。后来他总是念道希微希微,我戏谑他爱上你了。他便不再提起你。其实是我迷上了你,你却迷上了琴。我郁闷,抱怨,自嘲,为什么当初没有用心练琴呢?子衿说,不要忧愁,我会,你就会。于是,我就成了你心中的小提琴手。残忍吧,希微,我是这样不择手段地靠近你。我不在家时,我们约会时,子衿都不能拉琴。他孤独地捧着他唯一的伙伴,等我下班,才能把他的心曲倾诉给你。他默默无望地爱着你。我装作不知,也不愿相信。我想,一颗孱弱的心能承住多少爱情?
子衿像工具一样为我所用。我深知,这些鲜花、欢呼、巨额的财富,包括你的青睐,其实都属于他。我却不能克制膨胀的欲望,疯狂地侵吞着一切。但夜幕降临,我噩梦连连,抱着琴,抱着子衿忏悔。有时,我忌恨子衿。他为什么要藏匿于琴,为什么阴魂不散?他把我推向辉煌的顶峰,成了我的救命草。我死死地抓住他,再也无法主宰自己。他注视着我,任我一天天堕落下去。上帝就是这样注视罪恶的人吧。如今,子衿丢了,我也死了。”
子涵在我的泪水里淋浴,反复喊着子衿丢了。最后,他沉沉睡去,眉宇间带着如释重负的安详。医生说这是他住院以来首次不依赖镇定剂入眠。
小小的阁楼,我每上一个台阶,都停歇片刻,努力回想子衿的点点滴滴,他的神情,他的话语。但是太少,太淡,像结在玻璃上的冰花,稍纵即逝。子涵走后,我再也没有上去过。
我用那把钥匙,其实是子衿送给我的钥匙打开门。屋内井然有条,只是落满尘灰。我径直走进子衿的房间,很多藏书。他的书桌上摆着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有我给他的所有礼物,包括干枯的狗尾草。还有一些乐谱的手写稿,署名《血染舞鞋》。这是什么……竟然是子衿送给我却不翼而飞的舞鞋。盒子的最底层,压着他的札记:
她来的时候,我正站在窗前拉小提琴。天蓝裙子,白草帽,她仰起脸,黑发在秀颀的脖颈后飞扬。
她拯救阁楼后的荒园。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裙摆和袖口被露水打湿,鼻尖上沾着花粉。她用苹果和花生喂园子里的松鼠,它们见到她就欢腾跳跃,翘着光鲜的毛尾巴。
听到活泼的乐曲,她会欣然起舞,用曼妙的肢体语言诠释我的音符。
子涵厌倦阁楼了,嫌它过于荒僻。他说住在这里迟早会变成鬼。他在城里已觅好新宅,而她的到来令他对搬家的事闭口不提。一个看似普通的夜晚,我拉琴。子涵勃然大怒,劈手夺过我的琴:你就不能让我安宁片刻?此时,叩门声响起。他拿着琴开门,一阵清馨的气息飘进来。我从卧室的门隙里看她,不能呼吸。她叫希微。
我愿意做一个黑暗中的琴手。希微对琴声的迷恋让我感受到人生的价值。
希微看完美国电影《红菱艳》,对子涵说,我也渴望穿一双红舞鞋,在你的琴声里疯狂地跳舞。子涵说,不,我可不想你跳得停不下来。不要筋疲力尽,我们的爱细水长流。
可我没有时间了,我要把毕生的心曲在数日内释放。走了几家商场,都没有那么美的红舞鞋,我只好送给希微一双白舞鞋。苍白如同我的脸色。当子涵抱起她旋转,我的心被狠狠拧紧,仓惶带着舞鞋逃走。
我的手被花瓶的碎片划破。我那不见天日,无处启口的爱,像血一样涌动,顷刻染红了雪白的舞鞋。
今天,子涵对我说了一番恳切的话:子衿,如果你走了,这把神奇的琴会黯淡无光,如同朽木。父亲眼里的期许也会就此熄灭。希微知道了真相,会落寞哀伤,离我而去。我会痛不欲生。你维系着这么多人的幸福,不可以撒手。为什么承受厄运的不是我?我真想把我的心脏换给你。你才华横溢,与世无争,你应该平安,应该得到爱情……他哽咽了。
子涵,孪生兄弟是什么?是鸟的两只翅膀,是双黄蛋里的两粒蛋黄,是一颗茎上的两片叶子。我们分不开。我注视着你,就像注视着健康的我自己。希微爱着你,我感觉被爱。我的灵魂会伴你左右,不停地呼唤你。这样,我们才能相约着一起出生。不过来世,我不会着急,要等到心脏长好了再出来。
希微回家探亲,道别时让我照看她的园子。趁子涵转身时,她迅速地拥抱了我,然后匆匆离去。我伏在窗前,看她的背影变成一个逐渐消失的休止符。
我从来不知道心脏舒服的感觉。它被一股不可抗力操纵着,在我体内紊乱地跳动,打破了生命的和谐。这邪恶强大的力量管辖着我的生死,却夺不走我的意愿。作为容器的心被损伤,爱依然满溢。
我用琴消解我的痛苦。子涵十分担忧,劝我休息,说持续了二十年的游戏你还不腻吗?这不是游戏,我说,琴声在响,证明我的脉搏在跳。
子衿,我不搬走了,这里还存留着你的气息。我抱起盒子,想把它存到一个隐秘的地方。我打开衣柜,竟摸到精细光滑的硬物。红色小提琴!虽沾了些泥渍,仍然熠熠生辉。
我用衣襟轻轻擦拭着琴。子衿,是你吗?现在,你不能走动,也不能说话,就让我抱着你吧。不用再担心病痛,就是命运之神也无法再折磨你的躯体。我们不曾长谈,不曾亲吻,而我一直在与你的琴声依偎,我内心最深处的柔情因你而生。我不会再认错你。子衿,如果你愿意为我解开心中的重重谜团,如果你想要倾诉,我将像从前一样全神贯注地倾听。
我从没碰过小提琴,甚至不知道正确的拉琴姿势。然而,当我把琴支在左肩,右手拿起琴弓,熟悉的气息便缭绕周身。心里涌起难以名状的冲动,血液沸腾。仿佛有一只温柔的手握住了我的右手,带我划动琴弦。一声颤音,我热泪奔流。奇妙的音符,连通了我们的灵魂。这是我听过最长的曲子,因为子衿有太多话想说:
希微,红提琴像红舞鞋一样有魔力,我不能停止拉琴。无视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响,在混沌中,物我两忘。乐声突然终止,我跌落在床,看到一双修长的手垂下。顺着手向上望去,清癯的面庞,眼睑合拢。那是我的手,我的脸。人们把我永远沉睡的躯体抬走了。子涵恸哭。没有人注意到,床上躺着一把悲伤的小提琴。我的臂膀已经化为琴弓,身上布满琴弦。
我想伴着你和子涵,为你们的恋歌伴奏。子涵终于可以在你面前尽情地拉琴。我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可是世事难料,方诺的出现了。她像王冠上的宝石般耀眼,却从不能处于满意的状态。她高扬的额头和孤傲的眼神写着挑剔,稀有的笑容显得做作。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竟让子涵离开了你。他们带着我来到英国。我表达怨忿的方式就是沉默,使子涵面临着演奏会的延误和众多违约。他苦苦地哀求我,声泪俱下。我的孪生哥哥,我怎么忍心把他从光辉的宝座上推入深渊?我又开始拉琴,曲子无以复加地忧伤,因为挂念着你,希微。子涵被称作忧郁的提琴王子。
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合同与信件堆积成山,子涵周旋于录音棚、宴会、记者招待会、颁奖典礼、音乐会。我处在混乱无序的状态,完全身不由己。方诺成了倍受瞩目的作曲家,因为子涵把多数新曲归在她的名下。他们收藏古玩珍器,穿著名设计师特制的时装,品上等的红酒,可是两个人的感情每况愈下。他们为开办唱片公司和筹划演奏会而争吵,他说她是妄图控制一切的恶魔,她则警告他别忘记是靠谁而成名。他们有时会大打出手,在记者面前,却又热烈地赞美对方,狂吻到窒息,被娱乐周刊评为最恩爱的夫妇。我想起一句话:人活着死去,死着生活。
子涵累跨了,去海滨疗养。我被锁在玻璃柜中。一位俊朗的男子登门造访。从他与方诺的交谈中,我得知他叫田戈,是方诺的前男友。他们的会面越来越频繁。他们交织在一起,吸取对方的体温。他抒发不得志的忧闷,她在他的臂湾里哭得像个孩子。田戈说:我不相信子涵靠自学能把小提琴拉到这种境界。有时候,他漫不经心地拉琴,琴声却含血带泪,不可思议。方诺说:我也觉得怪。他好像连乐谱都不识。他即兴演奏,我帮他记谱,故意写错的地方他却看不出来。田戈把脸贴住玻璃,渴求地盯着我:如果能用这把琴拉首曲子,我死而无憾。方诺从后面环住他:这有何难?
子涵再度拿起我,我发出一串狂躁的声音,试图表明危机。他悄声地问,子衿,你怎么了?不等解释,他又将我放回琴盒。离开了人,我便无法出声,急得快要爆裂。方诺假意和解,对子涵温情脉脉,陪同他来到爱尔兰。演奏会的前夜,方诺戴着手套把我从琴盒取出,换上一把早已准备好的仿制品。我被塞进黑皮箱,辗转颠簸,到了田戈的手里。他拉了几首高难度的曲子,给方诺打电话:这琴除了音质好些,并无特异之处。拿着它提心吊胆,我更愿意换成非洲钻石,交易商已经找好,你也要尽快与子涵签离婚协议。
两名妖冶的女子进入田戈的房间。我才发现自己身在一家泰国旅店。当晚,她们灌醉他,将我掳获。经历了一系列的盗窃和买卖,被形形色色的手所抚摸,我已经麻木,在心底对子涵道了永别。想起你,希微,更若相隔万劫。最终,我被一位着棕色皮衣的男子带回国内。他与追捕者在乡间路上殊死搏斗,两败俱伤。失控的汽车撞上一颗大树。他嘴角流着殷红的血,把我交给一个十来岁的随从,叮嘱他把我藏好。
小男孩拎起我,没命地狂奔。不敢相信,越过铁道、树林和两条马路,竟然来到我们的阁楼。发觉二楼无人居住,他握住藤蔓敏捷地爬上来,从窗户翻入我的卧室。他稍加思忖,拉开衣柜,把我塞到最里面。我来不及明白这一切,柜门砰地一声,将我隔绝在黑暗中。
我回来了,但时过境迁。
希微,你让我重见光明。面对刻骨之爱,我却无法用双手去抚摸。你这样温柔地抱着我,你清亮的泪滴在我身上滚动。我也在哭,你感觉到了吗?我并不留恋这个世界,只留恋你。拉响我的时候,你手上的芳泽沁透我,你的发丝吻着我。身为一把琴,我将只为你而鸣。
至美的乐曲经久不衰,永恒流淌在世间的各个角落,成为爱的绝唱。人们还常常谈起那位昙花一现的音乐家,不过,没有人再看见过那把神秘的小提琴。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