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在我生活的小镇上有这么一种传说,有种外形象狼或者狗的怪物可以两足直立行走,它们什么肉都吃,甚至是腐烂的死尸。它们常常在夜晚出没于墓地和教堂旁的密林,觅食新埋的尸体和迷失的孩子。最可怕的是它们会用自己的后代换走人类的婴儿,并且把他抚养成人。这些婴儿长大之后,同时拥有人类的智慧和那些怪物的残忍,会成为高度进化的人魔,而他们自己的后代将化身为成为人类中的一份子,象我们一样,行走于阳光之下。
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白纸黑字的历史都不可相信,更何况传说?自我记事起,阿卡姆镇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偶尔会有一两个人失踪几天,但最后都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只是身上带着些狭长的伤口。人们并不对此惊讶,反正到处都有这样无聊厌世以斗殴自残为乐的青年。我所听到最恐怖的故事是坟场的看守老约翰讲的,那时他已经喝的半醉了。他说半夜常常听见有人墓地里唱歌,夹杂着许多怪异的欢呼,仿佛一大群人在那里聚会,第二天早晨去看时发现坟茔间的空地上有乱七八糟的脚印,草皮都被掀了起来,好像很多光脚的人和他们的狗在这里奔跑过。
“那狗可真大啊,爪子象成人的脚掌一样长。”他双手比划着,呵呵大笑起来。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不仅因为他喝醉了,主要是他总是这么千篇一律的罗嗦,真的都说成假的了。不过老约翰确实是个怪人,没有亲戚(至少没有人知道),他也不结婚,也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一个墓地看守,更何况他长相出奇的丑陋,脸很长,毛发发达,人们都说他返祖。镇子上的小孩都害怕他,连不会说话的孩子见了他都会吓的大哭,再凶恶的狗见了他也会哀嚎着逃跑。不过他这个人心肠倒是不坏,如果哪家办丧事时人手不够,他就去帮忙,有时候抬棺材,有时候掘墓穴。还有他总是喝酒,好像不用吃饭。
我今年18岁。我的父亲是阿卡姆镇的副镇长,他拥有镇郊大片的森林和一个伐木厂,在我7岁那年,他把我送到波士顿读书,住在学校,直到现在。这么多年,我们很少见面,我最近的一次回家还是五年以前。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因为我长得不象他,岂止是不像,简直就像两个物种,为此他遭到其他人的嘲笑,他常常把这些背地里的冷嘲热讽转化为愤怒和殴打强加到我和我母亲身上,所以离开他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恨他。
我在波士顿学习绘画,成绩平平,因为我缺少这方面的天赋,但我身体强壮动作敏捷,所以是校橄榄球队的主力。在去年全州的高中组比赛上,我躲过对方三个后卫的袭击,又把最后一个扑上来的家伙撞到两米开外,狂奔了15码达阵得分。那一刻,我觉得人类全部的荣誉都赋加在我身上,我就是人类的骄傲。
好几个球探已经注意我了,我计划明年高中毕业之后就加入职业联赛。我需要证明自己是最好的球员,我也需要钱来摆脱我父亲对我的最后一点控制。现在我的计划落空了,起码落空了一半,因为那老头已经死了。据说死得很恐怖,一连几天的胡言乱语,没有人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最后皮肤肌肉一块块的脱落腐败,颧骨都露了出来。听到这些消息之后,我感到了一丝平衡,心肠毒如蛇蝎的人就应该这么死去。
在他下葬之前,我母亲哀求我回去给他送葬。所以明天,我得坐最早的班车赶回去。
一路上的天气很糟糕,下着大雨,阿卡姆河水量陡增,浑浊的河水夹杂着秽物冲向阿卡姆镇,我估计其中有很多动物的尸体,比如老鼠或者牛什么的,因为可以闻到阵阵腥臭的味道。道路有些地方被冲毁一截,破旧的汽车不得不摇摇晃晃的从泥泞的草地穿越,让人担心会熄火或者翻进河里。但是那个秃顶的司机,满不在乎的叼着烟,双手随意的握着方向盘,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得老大,听那些重金属敲击的音乐,更加让人不安,看来他是存心把这半车倒霉鬼送到地狱去。
下午五点,阿卡姆镇教堂的尖顶终于出现在起伏的丘陵中间,那上面的十字架不见了,那里曾经是乌鸦们的栖息地。可能是雨天的原因,镇子看上去越发荒凉了。街上没有一个人,街边的房屋商铺也都门窗紧闭,没有一丝热量和声音传出来,仅有的雨声让整个镇子显得死一般寂静,仿佛一座被占领又遗弃的城市。这我感到有些害怕,好像走在一个陌生潮湿的死亡之地。尤其是离家越近,越让我无法克制的回忆起我那该死的老爹身前以及死后的可怕情景。我心虚气短的吹了几声口哨,告诉自己不要紧张,这些砖石结构的房屋依然坚固,鹅卵石路面被雨水洗的干干净净,这是个人们世代居住并热爱的城镇。
我裹紧外衣顺着流水的屋檐往家走,猛然间回头一看,刚下车的人都无影无踪,那辆破车也不知去向。我心跳骤然加速,双脚不由自主的奔跑起来,直到一栋两层的高大房屋挡在面前。
这是我曾祖父德怀特·匹克曼的杰作,他是个小有名气的建筑师,曾经在费城设计过教堂和市政厅,后来不知为什么跑到这个穷乡僻壤里建造了这么一幢刚建好就看上去有200年历史的古宅。这座房子代代相传,除了地板和楼梯换过几次,外墙几乎没有怎么修葺,但依然坚固耐用。我对这座房子没有什么好感,因为我父亲亨利·匹克曼从来就不让我带其他朋友进来。有一次我们在里面捉迷藏,一个孩子钻进了地下室不知怎么被锁在里面,吓得大哭。亨利·匹克曼闻声赶来,咆哮着把我们赶了出去。我想那时他都气糊涂了,竟然忘记了我是他的儿子,否则我应该得到一顿毒打才对。周围的孩子们总是喜欢在房子四周转圈的数那些被厚重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玻璃窗户,以此来估算到底有多少间房屋,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具体数目。可能有30间吧。
“嘿,匹克曼,你说你父亲是不是魔鬼变的?”小布朗认真的说“他可能和魔鬼有什么交易,害怕被我们发现。”
“有可能。”
“他也出卖灵魂吗?”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魔鬼只收买灵魂,他们不需要美元。”小布朗疑惑的看着我。
“因为他没有灵魂。”
这可能是我有生以来说过的最有哲理的话了,所以我现在还记忆犹新。我撇了一眼那棵粗壮的红松,当年我和6岁的布朗就是坐在那里说这些话的。
我抓起兽头门扣敲击了几下厚重的橡木门,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门“吱吱”的叫着极不情愿的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中年男子,他疑惑的问:“你是?”
“沃尔夫•匹克曼,亨利的小儿子。”
“啊,沃尔夫,你可回来了,快去看看你母亲吧,她以为你回不来了呢。”他突然压低声音说:“她说昨天梦见你坐的班车翻进了阿卡姆河里,所有人都后背朝上浮在水面上,但是她一眼就认出了你。她哭了一上午了,我们都告诉她你还没有回来呢,但她不相信,说你已经顺水漂过来了,让我赶快来救你,结果我刚下楼,就听见了敲门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略显高兴的说:“我们大概十年没见面了吧,你长得可真结实!我是敦威治村的马布里堂叔,还记得吗?”
说实话,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我还是点头问好。我估计他应该是我们家族的人,因为他的鼻子又高又弯,鼻翼宽阔,这是匹克曼家族的标准特征。
房子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镶嵌着雕花饰物的斑驳墙壁宣布着往日的辉煌,昏暗的光线从高处的印花玻璃上穿进来,照在几副家族画像上。我父亲亨利·匹克曼排在最后,画的真是传神:寥寥无几的头发和眉毛,深陷的眼窝中透出狠毒的光,密布皱纹的脸,刻薄的嘴唇,还有标准的鼻子。真是幸运,这些特征我一个都没有,否则我可不敢奢望象这个老家伙一样找个好老婆。
我母亲一看见我,就吓得全身发抖起来,她声嘶力竭的喊道:“你不是沃尔夫!你不是沃尔夫!你害死了他!你是假的!”
“我是沃尔夫,妈妈,你看我这里有一块胎记呢。”我撩起袖子给她看我右臂的那个褐色的菱形斑块。
她紧紧攥住我的手臂,难以想象那双枯瘦的手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简直要陷进我的肉里。她仔细的端详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把我搂进怀里,痛哭起来。
我想我父亲的去世对她造成的打击太大,一个女人要孤苦伶仃的走完后半生不是件容易事。她有点精神失常了,本来我决定送完葬就立即回波士顿去,现在我打算多呆几天,等她好点了再走,毕竟我在这世上的亲人是越来越少了。
我的两个哥哥以及其他沾亲带故的人都回来了,大哥去筹办明天的葬礼去了。晚上大家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餐,但是餐厅里除了吃饭的声音就是雨水打击窗户的声音。其实这个人的贸然去世并没有带来这么大的忧伤,大家都在逢场作戏而已,我敢打赌,如果有人去弹一曲舒伯特的小夜曲,大家绝对会欣然起舞的。
然后我回到自己儿时的房子,我拉开电灯,看见那些笨重的老式家具,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紫红的光,它们从搬进来那天起就没有挪过位置。我躺在松软的床上,花了一段时间习惯了屋里那经久不住的霉味,然后沉沉睡去。
我突然看见已经死去的亨利·匹克曼正站在门口,一如从前那幅愤怒的表情。
“滚出去!你这个该死的畜生!滚回你的地狱去!”他指着门外咆哮道。
我顺着他的食指看过去,门外是一片墓地,石碑林立,老约翰扛着一把明晃晃的铁锨一瘸一拐的走着。
“又要去挖一个新坟了”他嘟囔着。
我吓得毛发倒竖,拼命的想爬起来逃跑,可是手脚不听使唤,怎么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恶狠狠的步步逼近。他突然象狗一样跳过来蹲在我的胸口上,呲开血盆大口撕咬我的咽喉,我拼命挣扎……这时我终于醒来了。屋子里的电灯还亮着,我喘息着环顾四周,才明白这原来是一个毛骨悚然的梦。我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我得去洗个澡。我从随身行礼里找出几件衣服,诅咒着这个从来没有带给我欢乐的地方进了浴室。
等我从浴室里出来,我发现一扇壁橱的门打开了,我过去把门关上,转过身来,顿时差点被吓昏在地——床上坐着一个怪物!一双血红的眼睛正盯着我!它穿着崭新的西服(这种深色西装我们这里都用于死人),露出骨瘦如柴的手脚,那上面沾着很多泥土,一头如同蔓草般的毛发遮住整个脸部,但那双眼睛却分外明显,还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具体说不出是那里。
“希望我没有弄脏你的房子”它说,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呼呼噜噜的不是很清晰。
它看我呆若木鸡,又说道:“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希望你能跟我走一趟,天亮之前就能回来。”
“好的,不过……不过能不能让我先把衣服穿上。”
“当然可以。”它站起来,身体前倾,弯腰驼背,双手弯曲在胸前,好像随时准备四足着地奔跑似的。
我手忙脚乱的换好衣服。
“跟着我”它说着拉开壁橱,跳进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