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就憎恨蝴蝶。
他也不知道哪来这股无端的恨意和畏惧。但每当看到这种弱小美丽的生灵,他总是忍不住想把它捏死。
两个月前,公司派他去接一个“海龟”。对方叫西门馥,24岁,富家千金,剑桥生物学硕士,在英留学12年,即将成为他们生物制药公司的高管。原以为定是骄傲精明的洋派公主,到了机场,他却见到一个古典气质的美人。骨子里透着书香的白衣女孩,漆发明眸,清丽如空谷幽兰,娇柔得无人不爱。女孩热情大方,待他帮着收妥了行李,便邀他坐下喝茶。她捧着紫砂杯笑问;“听音乐吗?”他胡乱点头。音响开了,却是《梁祝》钢琴协奏曲。凄美的旋律令他不舒服。他暗暗皱眉,忽瞥见西门馥的白金链子上悬了个坠子,在她领子的蕾丝边后若隐若现。他没来由地恐惧。喝下去的碧螺春似乎滴滴都成了毒药,憋闷在胸中,疼痛而窒息。他眼前出现了看不透的白雾,仿佛成千上万的蝴蝶铺天盖地潮水般涌来……
她浑身都是幽幽的香气,她是蝴蝶仙子,百花的精华。他第一次见她便为之倾倒,为倾国的色、绝尘的香。他是大清的帝王,而她是进献给他的异族美女。她望着他,柔弱而哀愁,连她散发的丝丝香气都因这哀愁而变得令人无可抗拒的忧郁。她像一只楚楚动人的小蝴蝶儿,翅儿微触春水,轻轻拨动了他的心弦。他封她为容妃,想把三千宠爱加诸她一人之身。看她在花丛中起舞,彩蝶落满身,便是惊动天人的美。而她是他不快乐的妃子。他从没见她笑过。他多想看她笑啊,时至今日方理解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勇气。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她就真的不能忘记屈辱的过去,感念他的好,接受他的情么?送给她的那么多东西,只有一件她真心地爱了,低言道谢。那是一支专为她打制的簪子,顶上是一只金箔掐丝点翠蓝凤蝶,翅儿会随风栩栩飞动,精巧到极致。簪上镌了一行八分书:“微雨后,薄翅腻烟光。”
一年的光阴过去。她让他等候得太久了。终有一天,他闯入她的寝宫,扼住她细长的脖颈,凶相毕露……得不到她的心,他宁可让这份令人着魔的美丽香消玉殒。
宣布了容妃病逝的消息后,他空茫的瞳望向御花园寂寞凋零的芳华。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满天蝴蝶……白雾散尽,他从黑暗中惊醒,抓过水杯狠狠灌下几大口,才揉着胸喘过气来。自打见过西门馥,他老做这样的梦。不说害怕,心却突突跳个不停。“该死,”他骂道,“这些发疯的蝴蝶。”
走进办公室,西门馥一身工作装坐在崭新的办公桌后,见他进来,抬眼明媚地笑。这妮子今儿第一天上班,便成了他的顶头上司。“经理好,”他寒暄道,却一眼看到她案头一个雕漆檀木架。蝴蝶!他脑袋嗡的一下。“好看吧,”她笑吟吟地指点,“我从国外带回来的蝴蝶标本。这只是端红蝶,这是绿鸟翼蝶,还有蓝摩尔浮蝶、白弦月纹蝶、黑脉粉蝶、枯叶蝶……”他无心听,只是问:“经理怎么对蝴蝶这么感兴趣?”“谁让我是学生物的呢,”她有些得意,“我主攻昆虫,可是个蝴蝶专家。那天你搬的那几个死沉的大箱子,多半就是蝴蝶标本。”
又是蝴蝶,阴魂不散。他的额上沁出冷汗。连看眼前这个花肤雪貌的如蝶美人,也感到一种森寒的畏惧。
又是浓厚的白雾,像一个茧将他包裹其中,迷失一切……旋转,旋转,轻盈如蝶。一缕白光飞下。在这些呆滞的脸孔中央,每天下午四点,天使降临人间。她一手提着破旧的裙子,一手承接阳光,含笑优雅地起舞,把人间地狱变为天国花园。一个又一个失去自由和希望的人慢慢聚拢过来,眼中的神采被这稚嫩的表演重新点燃。他摩着新剃的下巴,在铁丝网的孔眼里窥视。好多时日了,一直见她如此。他不禁有些喜爱这个奇迹。自从大屠杀开始,长官便狠狠地告诫他们:地球上唯日尔曼民族最为高贵,其他的都是劣等民族,须赶尽杀绝犹太人来开拓日尔曼民族的生存空间。每天他木着脸跟其他人一样忙于屠戮:枪击、刀砍、毒气室、榨油机、剥皮车间、焚化炉……他已经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只有为他辩护的声音在说:劣等民族不是人,怎么对付都不过分。他又看了一眼翩翩起舞的女孩。不,她怎能不算人呢?虽苍白瘦削如半干的槐花瓣,却是跟他的小妹妹Loli一样活泼泼的少女。从何时起,偷看她也成为一种乐趣。在奥斯威辛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已厌倦了这日复一日的杀人游戏。但只要看到她不屈的舞蹈,便会记得世上还有天堂。
终于,他得到了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那个美好的中午,她远离众人,独自在墙边徘徊。他悄悄跟过去,只见她用双手绞成蝴蝶的样子,一扑一闪地做手影。他在铁丝网外停下。蝴蝶不动了。少女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慢慢把手收起。“你叫什么名字?”他尽量使口气温和,生恐吓跑了她。阳光照着她亚麻色的头发,光洁的额头,湖绿的眼睛,俏皮的小鼻子和轻抿的嘴唇。连这被禁锢的青春也是这般美好。她低了头看襟前的印记:“10748号。”“我是问名字,”他加重语气,“您自己的。”少女终于听懂了,对这奇怪的纳粹青年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Vanessa。”果然,人如其名。他笑:“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拉丁语蝴蝶的意思。”女孩温柔地点头,举起她的左手。白皙的手背上有一枚艳丽的尖翅蓝摩尔浮蝶刺青。他一动不动呆看许久,觉得再看就要爱上她了。Vanessa怯怯地叫道:“先生?”他猛地回过神来:“您有事吗?”她不安地绞动双手,歪头想了想:“您不像是坏人,能不能不再杀犹太人了?”成人以来头一回,他难堪地涨红了脸,连Vanessa走了也不知道,直到有人叫他:“快把新名单送过去!”他接过那叠纸,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曾经阳光明媚的角落。
次日,他照例检查库房时发现一摞新剥的人皮,便问同僚。人家瞪他一眼,懒懒地回答:“忘了?你送的那份名单呗。都是昨晚上修理的。”他在其中一张雪白的人皮上猛然看见了那枚蝴蝶。上帝。它胜过世上最快的利刃,瞬间将他割得遍体鳞伤。
他再度从恐惧中惊醒。蝴蝶的影像烙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知道,他的宿命,已陷在蝶翼的阴影中了。
他开始害怕面对西门馥,尽管她有着那样天赋绝色的脸和教人轻易沉溺的眼神。现在公司里连瞎子都看得出来,西门馥欣赏他。下班时同事搭着他的肩坏笑:“美人蝶看上你了。”果然,西门馥给他发电子邮件,邀他去她的居所。硬着头皮赶去,一看表,倒早了半小时。屋里没人,房门虚掩。径自一推,他看见了漫天满地的宝光春色。蝴蝶无数。墙上挂了两件百蝶穿花纹样的花旦戏衣。风过处衣袂轻扬,似美人翩然欲飞。黄杨壁架、桌上摆了许多蝴蝶标本。他看见红木梳妆台上孤零零搁着只长条形的锦盒,忍不住拿过来打开。这是一支精细绝伦的簪子,簪头上点翠蓝凤蝶随着他的呼吸悠悠飞动。簪上一句婉约的旧词,却刹那灼痛了他的眼睛,照彻三生石上旧精魂:“微雨后,薄翅腻烟光。”
“不!”他烫手似的扔掉簪子,茫然四顾。壁上桌上画图上的蝴蝶仿佛都活了过来,艳丽的花纹扭曲为狰狞的笑容,铺天盖地逼压过来……
事后据中山路上很多目击者称,他们见到那名男子发疯般从豪华公寓里跑出来,青着脸大叫:“蝴蝶!”此人不顾红灯提示冲上通衢,然后被不及刹车的红色宝马车撞飞。
他最后看到的,是一裘白裙从宝马车中下来,急速向他靠近。这是那张历经三世熟悉依旧的容颜。西门馥向他俯过身来时,一道精光自她领中坠落。那是一个银质百合花斜十字架,宛如一只宁静的蝴蝶。
转自: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