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娟问:“走?”
吕归南答:“走!”
说走就走。一灯,二档,三鸣号,松开手刹,踩下油门,车就在吕归南的操纵下缓缓启动。吕归南嘴角叼了一支烟,漫不经心却又圆滑轻巧地驾驶着这辆宝马车开上了通向古石城的道路。坐在助手席的王娟用眼角的余光乜视一下丈夫吕归南的作派,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王娟想,一个故事终于开始了,而且直奔结局。
车后座还有一男一女。男的陈欢歌是个书呆子,细小的脖子上顶着一只与身材不相称的大脑瓜,典型岭南人的塌鼻上架副金边眼镜,满腹经纶却口齿不清。陈欢歌与吕归南是读博时的学友,但吕归南风流倜傥,八面玲珑,天生一个商人胚子。两人同拜于导师王娟父亲王亦诚教授下,学业各有千秋。四年前毕业前两人跟随恩师赴古石城遗址考察,不料事出意外,王亦诚由于心脏病复发,命丧古石城。毕业后,陈欢歌留校做了教师,吕归南却扔了铁饭碗,下海经商,先是开个古玩商店,不久又成立了一家古玩开发开发公司,自己当上了老板。他的古玩生意相当红火,很快成了本市文物界一个排得上号的人物。两年前,吕归南娶了老师的女儿王娟为妻,也算是知恩图抱,慰藉老师的在天之灵了。至于坐在王娟后面的女子,她叫李真惠,是吕归南公司的职员。王娟仅跟李真惠打过二三次照面,凭女人的直觉她已经猜出了李真慧与吕归南的那种特殊关系,她相信自己一贯灵验的心理判断,知道身后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是天生的泛情主义者。她认为所谓的泛情主义者,就是她爱你是真的,爱别人也是真的,她们不能缺少情爱,如同不能缺少空气一样自然而然。不过她王娟对此视而不见,从不费心劳神,只作冷眼旁观,决不与吕归南戳破这层窗户纸。
车驶过立交桥,上了外环路,道路变得宽敞,行人和车辆也相对稀少了。吕归南的车开着顺当,心情一好,便打开了音响。《欢乐颂》的曲调像早上灿烂的阳光立即穿过有些凝重窒息的氛围,照亮了车内四个人神情各异的面孔,使空气也透明和流畅起来。王娟有心无意地听着吕归南的这支保留曲目,想起了同样放着这段音乐的那个阴霸的早上。
那是一个星期六,在这个法定休息日的头天晚上,吕归南忽然“性”致大发,跟王娟缠绵半宿,直到早九点钟,还是吕归南先起了床,并且破天荒给王娟煮了早点,王娟知道是对她昨晚“无私”奉献的一种回报,有一点投桃报李的意思。吃早点的时候,她灵机一动,来了一个主意,于是主动地对吕归南说:“下个星期我们出去旅游几天,好不好?”王娟师大毕业后没有顺理成章地做一名教师,而是进了市直机关一家研究部门,做了该部门内部刊物的一名编辑,工作时间相当宽松,随便找个理由请几天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吕归南听了玉娟的这句话,表情上显出一些意外,因为在此之前,他曾经多次跟她商量出去旅游,但王娟不是委婉地表示没有时间,就是直截了当拒绝了他。吕归南好像不相信或者没有听清她说的话,“你是说想出去旅游?”他反问她表示他的疑问。“是这样,我觉得应该到外面去走一走,走一走啊,看一看精彩纷呈的大千世界,否则我就成了个目光短浅胸无大志浅薄的小女人了,跟不上你吕归南前进的步伐了。”吕归南似乎没有察觉她话里面的弦外之音,一边吃着碗里的面条一边嘟险道:“行啊行啊.你想去哪里?”“古石城。”“什么?”吕归南正将一筷面条往嘴里送,听到她说的话不禁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在说什么呢,王娟?”“我说我想去古石城,有什么问题吗?”她仍然一副轻描淡写的神态。“你是说你想要去古石城?为什么?”吕归南索性放下碗筷不吃了,这回他终于相信了自己的耳朵,而且由于深信不疑,简直是在生她的气。她似乎对吕归南表示的不满无动于衷,脸色平静地继续吃着面条,“不为什么,因为我想去,所以我要去。如果你一定要我给你一个答案,那么我告诉你,答案就在你那里,在古石城那里。你最清楚不过了,我的父亲在那个美丽的地方送了命。难道我想去看一看,凭吊一下我的父亲都不行吗?”吕归南沉吟片刻后,点了一支烟,说:“王娟,你别生气,听我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当年发生的那一场悲剧,像噩梦一样时常缠绕着我,睡不安稳,醒过来后经常是一身大汗淋漓。王娟,我没有尽到责任,对不起你啊。”她立即语气粗暴地打断了吕归南的话,“现在是谈人去哪里旅游的事情,不需要你的自责。我只是想去古石城,扯那么远干什么呢?”“我的意思是,中国这么大,千山万水,好玩的地方多的是,你何必偏要去那个荒凉无趣的地方呢。说实话,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古石城既不适合旅游,也不适合野营,更不适合休闲。古石城的别名叫‘鬼城’,真是名副其实,方圆几十里人迹罕至,森林里只有野兽走来走去和一条进山打柴人走的小路,白天整个古石城里面都是阴森森的,人们经过都要结伴而行,晚上更是经常闹鬼。王娟,你……”“吕归南,你不要说了,因为你说的话只会激发我的好奇心,现在我决定了,下个星期一定去,至于你呢,悉听尊便。”吕归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将烟头塞进烟缸里掐灭,说:“真拿你没办法,像你父亲的脾气一样犟。好吧,就定在下个星期五去。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讲。”“第一,到了古石城以后,你要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样才能保障你的安全。第二,我打算叫上陈欢歌和李真慧,这样可以多两个伴。王娟,你意下如何?”“行!”于是事情定了下来,而且在今天早得以顺利成行。
车穿过一片树木浓密的林阴道,拐了一个弯,上了高速公路。这时候音乐停了下来,车内随即又陷入令人难堪的氛围里,马达低沉的轰鸣声、轮胎与路面磨擦的沙沙声和迎面而来且一掠而过的汽车喇叭声反而衬托出这种沉默所带来的尴尬。刚才还是表情正常的吕归南此时却一言不发,闷头开车。他拉长了一张腰子脸,嘴角的肌肉紧绷着,一副欠揍的派头。坐在吕归南后面的陈欢歌好像不谙世事的小男孩,一脸的羞涩和茫然,双手局促地夹在两腿之间,腰板挺得笔直,似乎对旁边的李真惠生发出一种自作多情的焦躁。李真惠那张灿如桃花的圆脸上流光溢彩,眉宇间游移着一些若有若无的妩媚,与肤如凝脂的身材浑然一体,给人感觉她好像总是在诉说什么,其实她只是轻轻地再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所做的一切即使能够看出是刻意为之,仍然显得那么自然和赏心悦目;她不时稍微侧了一点点脸,好像在冲着陈欢歌发出会心的微笑,其实她的眼睛里全是另一个男人。王娟暗暗一声冷笑,却用极其明朗而且动听的女中音说道:“啊哈,各位,怎么了?都不说话,沉默是金啊?那好,我来作一次秀,说一个鬼的故事,刺激一下你们大清早已经开始麻痹的中枢神经,诸位意下如何?”
“哇,好极了!”李真惠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她抚掌大叫,“你快说,王姐,我最爱听鬼故事,小时候外婆经常给我说鬼故事,好刺激的。”目归南毫不客气地撇嘴讥笑道:“大向天说鬼故事.王娟,你无事找事,烦不烦啊。
“就是就是。”陈欢歌像一个充了电的玩具忽然活动起来,他伸出中指推了一把眼镜,将身子舒服地靠到了后背上,都什么时代了,还说那些,科学强大啊,早将我们脑子里面的鬼赶跑了,你的那套把戏,三岁小孩都骗不了。”
“当然,谁还会相信呢?不过,反正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搞搞笑也罢。”王娟并不理会两个男人的揶偷,自我感觉良好地清了清嗓门,说,“同志们,听好了,这个故事发生在外国,具体的年代以及国度从略。说的是一个仲夏的夜半时分,有一个农民的孩子由于寻找自家丢失的奶牛迷了路,他聪明地辨别了家大致所在的方向,便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借着微弱的星光,他沿着面前的小路穿越一片茂密幽暗的森林。忽然,他惊奇地发现小路的左边从浓密的树叶缝隙透射出一道朦胧的亮光,几乎要惊跳起来。他想,这可能是老布瑞德的旧房子,它背着一个鬼屋的坏名声,已经被遗弃很久了。小男孩没有停下来,继续走近那间屋子。他走到破损不堪的窗户边往里面张望,看到一个人定坐在屋子的中间,此人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些散乱的纸片,胳膊搁在桌子边,手托住脑袋,几根细长的手指插进头发里,孤独的烛光中,一边脸露出死人一样的蜡黄还充满着一种垂死挣扎的狞笑,另一边脸则藏匿在深深的黑暗里。此人的眼神凝固在空空的窗洞上,好像在冷冰冰地辨认着他竭力想要弄懂的东西,而小男孩确信此人已经死了。小男孩觉得自己看不下去了,感到有些虚脱,几乎要昏厥过去,浑身乱抖,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走进了大门。就在这一瞬间,屋子里那人突然发出一种尖叫,跳起来掀翻了桌子,弄灭了蜡烛。小男孩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拔腿飞跑而去。
“吓死我了,王姐,这个鬼故事太恐怖了。”李真惠一边夸张地拍打着胸口,一边真心实意地赞美道。
这时候,车速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路边,王娟转过脸,望着表情生硬的吕归南冷冷地问道:“干嘛停车?”“你刚才说了一个非常精彩的恐怖故事,为了缓和一点气氛,现在我想说一个笑话。”吕归南似笑非笑的神情在脸上闪了一下,不怀好意地望了望王娟,又一一望了望后座的两个人,拉长了声调说,“我说的这个笑话其实一点也不好笑,我们忘记加油了。”
“好极了,”陈欢歌显得有点幸灾乐祸,他几近放肆地抽了抽有些伤风的鼻子,兴高采烈地说,“看看,我们这个故事一开始就非常精彩。
二
王娟一行到达古石城所在的县城已是一点半钟,其间由于加油的问题耽搁了将近两个小时,后来还是吕归南拦了一辆便车,去十几公里以外的加油站买了一塑料桶汽油,又搭乘另外一辆便车转回来,才得以继续他们的行程。
他们将车停在县城一位朋友单位的院子里,从后厢拿出一大包原先准备好的三天生活的必需品,由吕归南扛着,在车站旁边简单地吃了一点午餐,然后租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在柴油机的轰鸣声中赶往深山里的古石城。
到了距离古石城最近的杨树村,他们下了车,扛着背着大包小袋继续前行.“喂,诸位,是不是歇一歇,看这该死的路,骨头都快散架了。”李真惠一屁股坐到路边的一块乱石上,望着自己脚下的一双高跟鞋,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由于乱石太矮,她穿着的鹅黄色日光裙退落到大腿根部,露出了乳白色的内裤和白花花晃眼的臀部。王娟皱了一下眉头,“晦,小姐,你还是注意一下风化问题,这里毕竟有两个男人呢。再说,你穿着高跟鞋,怎么走山路啊,难道你一点脑水也没有吗?”“王大姐,你最好不要叫我小姐,难道你不知道,现在叫小姐有三陪的意思吗?”李真惠反唇相讥。王娟一脸诧异,“哦,原来你不是小姐啊。”扛了一包东西走在前面的吕归南转过身来,望了望李真惠,然后望着王娟说:“旅行才刚刚开始,大家需要团结,你不要说那些损人的话好不好?”“陈欢歌你看,这边已经有人心疼上了。嘿。”王娟将手上的包往肩臂上一甩,竟自走去了。陈欢歌莫名其妙看了王娟一眼,“干什么呢?王娟,我可是没有惹你啊。”“当然没有,这不关你的事。不过,陈欢歌,你给我说说古石城的事吧。”王娟停下来等着陈欢歌上来,然后并排着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