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至勇回家的路上,总是觉得自己身后有人跟踪,几次突然回头查看,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和事。
夜,深了,至勇还在整理明天上庭的资料。忽然,一阵敲门声传来。敲门声很轻,还有些迟疑——敲几下,停几秒,一次比一次轻。至勇把门打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门口,举着手还准备敲门的样子。突然的开门,令女人慌张地低下头,双只手不安地搓着。
“你找谁?”至勇问。
“罗律师吧?”女人抬头小心地问。
“是。你是……”至勇的话还没完,女人突然上前一步,抓住至勇的手,摇道:“罗律师,求你救救我啊。”泪,便雨似地倾下。
“进来,进来说。”至勇忙把女人让进门,在沙发上坐下。
妻子麦子听到外面的响动,披了衣服睡眼朦胧地走了出来。
“我妻子,麦子。”至勇向女人介绍。
女人看了一眼麦子,眼泪又多。
“喝点儿水吧。”麦子把一杯水递给女人——在家里,麦子会经常遇到这样哭泣着找至勇的当事人。
女人接过水,勉强对麦子笑笑,但手却抖的历害,几乎把杯中的水晃出。
至勇坐在女人对面的一把椅子里,慢慢等着女人渐渐平静。
“我叫春雨,我来这里已经有二十多天了。到法院为我男人喊冤,法院的干部说,现在不是古代了,不能这么直接喊冤,得有律师,还要有什么材料,可我……”春雨的头几乎抵着膝盖,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说什么事吧?”至勇引导春雨的话题。
“我的男人死的冤啊。”只一句,春雨就又哽咽着不能说话。
至勇耐心地等着,同时把一盒纸巾推到春雨跟前。
春雨抹了一把泪,才又接着说,“一个月前,我男人下井的时候,被砸伤了,送到医院,就一晚上,就……死了。”春雨用纸巾捂住脸。
“老板通知我,说是我男人出了点事。我来了,他们却告诉我,我男人已经死了。还说,天太热,已经给烧了。我所见到的,只是我男人的灰啊,走时还是那么大一个活人。”春雨尽力压住声音,悲恸不已。
“老板说你丈夫伤得重吗?送到医院是怎么死的?”停了一会儿,至勇问。
至勇见过无数这种状态的当事人,他的职业习惯让他等当事人能平静下来把事情的原委讲述清楚。
“老板说,伤的不重,只是被重物砸了一下头,也没有流血。到了城里,我男人还是自己走到医院去看的病,他还托上街的老板给我们娘儿俩寄了钱,可……”
“老板说是医院医生水平差,耽误了我男人,把我男人给治死了。”说话间,春雨的泪一直流着,没有停过。
“那医院怎么说?”至勇需要知道。
“老板说,他们找了医院,要求赔钱。但医院说,他们没有责任,是我男人伤得太重死的。现在老板让我自己找医院,还说,实在不行,就到法院告医院。老板还说,我男人是违反了干活规定受伤的,不能算是工伤,但考虑我们孤儿寡母的难处,就给了我二千块钱。他们让我自己找医院赔钱,能赔多少都是自己的,可……”
“我一个女人,才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真不知道该咋办。法院的人让我找律师,我找了几天,不知怎么找。老板给我指了你是律师,还说你是个好人,所以白天我就悄悄跟着你,认了你的门,晚上才好来找你。”春雨说到这里,停下来,很累的样子。
至勇想到回家路上的感觉,心里一笑。
“你是想打官司,告医院,让医院给你赔钱,是不是?”至勇帮春雨理清头绪。
“就是,就是。嗯,也不完全是。”春雨忙答应着,又给否认了。“我想知道我男人是怎么死的。男人死了,留下一个三岁多的女儿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没有钱,我该怎么活啊。”春雨的泪又来了。
“那你要告医院什么?”至勇提问。
“他们治死了我的男人。”春雨停止流泪,说。
“你有什么证据?”至勇还是问。
“证据?我不知道。但我男人到医院的时候是自己走着去的。”春雨一时着急。
“打官司不是件容易的事,得要有事实,有证据。”至勇耐心解释。“请律师要花钱,官司输了也是要赔钱的。”
至勇看着这个乡下女人,心里盘算着:这个女人这样,能给我多少代理费呢?再说,医院的官司最不好打,专业性太强,不好取证。好在现在医院的官司需要他们自己出示证据,但医院往往出的都是有利于他们自己的证据,实在是不好办。再则,本地就这家医院最大,平时少不了到医院看病,如果得罪了医院,以后……“至勇在心里做着权衡。
“我有钱,我给你钱,只要你帮我打赢官司。”春雨见至勇话停下来,忙说。
至勇想了一下,在纸上写了一个数字,递给春雨。
春雨看了,迟疑了一下,说,“能不能少点啊,律师,我实在是钱不多。”
“你的事情比较复杂。和医院打官司也是比较难的,医生的专业性太强,我们外行不好打赢官司的。要不,你再找别人试试?”至勇尽量把话说的客气一点——和医院打官司,律师一般确实都不愿意做。他们要面临的医院往往是一个集体而不是一个个人,专业问题又多,很容易被对方找到托词,而输了官司。
“别,别。就你说的钱数,我给你。”春雨站起来就要掏钱。
“你就帮帮她吧。”不知什么时候,麦子出来了,她按住春雨的手,几乎是请求着对至勇说。
二“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的事你不要插手。”送走春雨,至勇对麦子发脾气。
“我只是觉得那个女人实在是太可怜了。死了男人,怀着孩子……”麦子伤感地说,眼里泪花闪动。
“天下可怜的人多了,我们怎么可怜得过来?”至勇见状,放缓语气,对麦子说。
“遇到谁就管谁吧。再说,和医院打官司,不管输赢,医院总是会赔些钱给患方的。这样,春雨他们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些的。”麦子边把睡衣递给至勇边说。
“你说得简单,和医院打官司,最不好办了。案子难办,代理费又少不说,胜诉的可能也少。你说,经常这么输官司,名声臭了,以后谁还来找我?”至勇没好气地换上睡衣。
“可有的时候,输官司并不输名气啊。”麦子温柔地笑着安慰至勇。
第二天早晨一出门,至勇就看见春雨站在他家不远的地方等他。看到他,春雨讨好地弯腰对至勇笑笑。
至勇看了一眼,没有说话,直接往单位走去。
春雨也赶紧跟着至勇,至勇不得不停下来。
“你总这么跟着我也不是办法,去找你老板给你写个诉状来再说吧。”至勇见春雨期期艾艾的,眼泪又要来,只好加上一句,“这是必需的法律程序。”
三正走着,正巧迎面走来特立。特立可是医院的法律顾问呢,至勇不禁心中一动,喜上心头。
这年头,法律越来越受人重视。越来越多的单位聘了律师做单位的兼职法律顾问。一来,单位遇到点事,可以有个懂法的人马上指导或咨询,二来,律师也乐得开心——费不了多少事,每年还能有可观的顾问费。至勇自己就兼着两个单位的法律顾问。
“嗨,哥们,最近忙什么呢?”至勇跟特立打着招呼。
“刚从医院回来。”特立笑着迎着至勇走过来。
“怎么,医院又有事了?”至勇心中窃喜,但却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问。
“可不,又死了一个。院长怕病人家属和单位闹,就叫我过去,给看看病历,又和当事医生谈了谈。院长说是,要做些准备。”特立和至勇并排边走边说。
“搞定了吧?”至勇笑着问,他相信特立的业务是很强的,。
“这次够劲。好好一个人,自己走着来看病,晚上却死在病房里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特立这次倒不是太乐观。
一上午,至勇除了在庭上,眼前总是晃动着春雨眼泪巴巴的脸、麦子伤感的眼睛和特立少见的不乐观。
不行,得找个医院的哥们聊聊。至勇想着,给麦子把了个电话,说是中午不回去吃饭了。
麦子在电话里又追问:是春雨的事吗?
你心里能不能多装点事?至勇没好气地答应麦子。
这个老婆,真应该派到联合国难民署干活,让她好好见见“难”的事,免得一点小事就于心不忍的样子,至勇想着,拔通了国安的电话。
电话里,两人约好,去鹅庄吃饭。
没几分钟,国安的香槟色雅阁滑在至勇身边停下来。车窗里,国安正冲至勇招手呢。
至勇上了车,来到鹅庄,点了几个小菜,又按老规矩,一人要了一瓶生啤。
“行啊,哥们混得越来越有个人样了啊。”至勇说的是国安新换的雅阁。
“什么呀,我只是刚脱贫,跟你老兄比,同志还需努力啊。”国安喝了一口酒,用手抹了抹嘴,说。
“好啊,把你的雅阁给我,你去走路,同志就无需努力了。”至勇笑道。
“哥们真会装孙子,现在谁不知道你们律师过的日子。该杀该剐全由你们歪嘴一念经,银子,便哗哗地流进你们腰包。”国安做了个入袋的动作惹得至勇一顿猛笑。“得了吧你,再黑也黑不过你们医生,拿着刀子要红包。”
“谁说的,现在的医院越来越孙子了。我们千辛万苦一场手术站下来,小脸累得煞白,还不敢吃病人一顿饭。”国安喝罢一口酒,把酒瓶顿在桌子上,发感概。
“就你这样,还小脸煞白呢。”至勇伸手扒了国安胖胖的脸一把,笑。
“唉,还是你们历害,被告,原告,通吃不说,还有财大气粗的老板给包养,多滋润哪。”国安摇着头,苦笑。
“你小子说话也太难听了,谁被包养了。”至勇反感被人包养的说法,怎么听都觉得味道不对,像是款爷的“蜜”。
“我说你还真别跟我装什么纯情。你们被人包养着,你们是爷,是别人花钱听你们吆喝。小姐就不一样了,别人花钱,就得听别人吆喝。你说,你们是不是特牛?”国安满不在乎地用瓶把至勇的瓶撞得“咣”的一声,又一大口喝酒。
“你小子哪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歪理。”至勇哭笑不得,“你这么眼红,要不,我也给你找一款儿,把你给包了?”
“饶了我吧。我现在是连平头老百姓都得小心伺候着,你再给弄一爷来,我怎么受得了?”国安做无比痛苦状。
“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孙子样了?”至勇觉得前段时间,国安还特牛呢。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我看病,还是你看病,是他对病人的口头禅。
“不这样行嘛。前几天,我哥们手上死一人,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国安无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