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
两个如此美好的音节。带着无尽延展的广阔可能与缤纷迷醉的色彩,于这日复一日的庸常人生之中,任性而放恣地涂鸦。
这个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梦想。不同的人,永远会有不同的梦想。
就像金戈铁马,万里封候是武将的梦,鸳鸯翡翠,恋恋依依是女儿的梦。梦笔生花,是每一个寒窗或金阁之中的,文人的梦。
都以为那只不过是个梦。谁想到,他竟真的有了一支,生花的妙笔。
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她是名动四方的才女。深闺昼长,绣余针罢,懒洋洋来至案前,手搦湘管,一篇篇星耀霞蒸的诗文便随手而现。
才思如此敏捷。唤一声丫鬟磨墨,墨未成而诗已就。仿佛漫天飞絮都被定格,静静待她随意拈来,成全一份扫眉才子的传奇。于她,那只不过是寂静生涯中的消遣。无心发之,却有刺痛眼目的惊艳。
即使庭院深深似海,得以流传出去的诗文百不及一。她这艳名,是出去了。
紫霜毫点遍端溪砚。
高家小姐。令多少书生士人昼魂夜梦都萦绕在一处的仙子。捧了她的诗文念诵,口角噙香,情思颠倒。一个个衣冠熏沐了登堂造访,只盼高老爷将小姐许配。不然,得窥玉人一面,也是好的。
一颗颗仰慕的心,心坚似石。
石沉大海。
她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空谷幽兰。若有若无,若往若还。轻灵若风,若水,若夜隐后日出前一闪即逝的晓色。
是谁说,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必不永年。
她死在十八岁上。
大夫说,是胎里带来的症候。气血两虚,元神怯弱。本自不可久待的。
那晚秋风萧飒。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那晚,他梦见她来了。着一身素衣,含笑点头。
朗哥。以后我会在你身边。你好,我就好。她说。
笑靥浅绽。她咬咬嘴唇,转身而去。
昔昔!昔昔!他喊着她的名字,追上前去。清楚地看到,她素绢衣裳上,闪银的暗纹织就云气海岚,凤翥鸾翔。
一扯,扯了个空。
她冉冉隐没在他的书案前。朗哥,记住我。最后一句言语,幽柔回响。他一惊而醒。轻抚胸前,有心悸的余韵,砰然尚存。
次日清晨,他得到她去世的讯息。
她是他的表妹。
青梅竹马,言笑晏晏。昔昔小姐,是文池墨海中的一则神话。
没有人知道,绣虎才华,睥睨须眉的小姐,惟独在他的面前,会低眉敛目,乍羞乍喜地,亲手为他泡一杯新雪莲心茶,十指尖尖,捧到面前。只待他赞一声茶好,便容光焕发,全身都欲展颜微笑。她是这样的宠他。柔似婢仆,溺若慈母。
纵令他的才气不及她百分之一。这世间,有些事情,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没有道理。旁观者稍清,当局者执迷至死,而已。
是一物降一物吧。或者。无数次夜深搁笔,她于墨迹淋漓的新稿前喃喃自道。清秀容颜,显露自觉的悲哀。
没人知道,籍籍无名的他,存在于她每一篇哀感顽艳的诗文之中。抵死缠绵。
那环佩珊珊。莲步渐远。
得知她逝世的那个清晨。他披衣徘徊,满目茫然。她就这样死了么?一起长大的昔昔表妹。比自己还小两岁的。这样鲜灵,这样多才的。
死了。永化枯骨。蚁噬虫穿。
他眼前显现她韶华的花颜。瞬间烟云模糊。
他心中涌起空洞的哀愁。漫步踱至案前,待欲为她写些诔文悼诗,转念一想,自己这平庸资质,在她面前弄笔,岂不贻笑。罢也罢也,不如藏拙。
废然长叹。
你令我自惭。是否惊才绝艳,就这样折尽了你的性命。昔昔。
但,拙笔却又如何。便是黄泉独行寂寥,给她添些笑柄,不是也很好?却明知即便笑柄,也实无甚可写。这心思,实是枯涩。
犹疑间,不觉已提起笔。没容得惊讶,眼见着素白苔纹笺上,一行行文不加点,笔走龙蛇。他的手,那刻,似乎不属于自己。
一篇诔文,三首哀歌。转瞬已成。
由不得停顿。他边书边读。那字字珠玑,藻艳文采,冰雪精神……多似,她。
昔昔小姐。清才遗世,胜须眉。
墨已干。心再颤。日光下,他拾取那支诡魅的笔。
紫湘管,白兔毫。再寻常不过的一支笔。但,笔架上林林总总,如何,便单取了这一支?
他凝视生平第一遭“自己”写的妙文。额上汗,滴滴渗落,沿鼻翼滑至唇边,一丝腥咸的刺痛。
夜来幽梦忽还乡。那小轩窗下,她一身素服,说,朗哥。以后我会在你身边。
朗哥……我好痛!
他与她在家中的花园捉迷藏。娇小的她,身子轻灵,他蒙了双眼,小半个时辰,硬是没能沾着她一片衣角。焦躁起来,不由大力朝前一扑,触手温软。抓到你了!她的哀叫与他的欢呼一齐响起。
扯下眼上布条,方见她跌在地上,额头撞了假山。玉肌青丝,黑白交界处,无端绽开了一朵红艳的花。
血花,这样美。
我好痛……她趴在地上,满眼的泪。
昔昔——他奔过去,刚抱起她,只见自己母亲与她的母亲双双走来。
昔昔!你怎么了?舅母惊叫一声。这……这么多血,天哪!
娘,舅母,我和昔昔妹妹玩捉迷藏……他嗫嚅道。
母亲怒不可遏。定是你莽撞,推倒了昔昔!成日家野马似的,书也不好生念,只知闯祸!看我不告诉你爹,一顿好揍有你的哩!
姑母,不关朗哥的事。刚才……刚才是我跑得急了,自己撞到的。朗哥还扶我呢。娘……你给姑丈说,不要打朗哥,不要打朗哥……真的是我不好,我淘气了……娘……
她仰躺在母亲怀里,小嘴儿翕张,似一条干渴的小鱼。语无伦次。这样急切地在说话。
急切得,就像那源源不绝的血花。一朵接一朵。
……
昔昔,你为什么要帮我隐瞒?明明是我撞到你的。
我不要你挨打。朗哥。
还疼吗?
她头上缠了白缎,笑靥苍白。微笑。
我觉得我疼,比你疼,好象,还好受些。她淡淡地说。
昔昔,你真好。
她忽而担忧。娘说我可能会破相的,朗哥。我会变丑的。如果我变丑了,你是不是就不理我了?不跟我玩了?
你怎么会变丑。别瞎想了,好好养伤。我要是不理你了,我就是小狗。
你会一直都理我吗?有多久?
我一辈子都会理你,都会陪你玩。好吗。来,乖乖的,躺下睡觉了。
真的吗?为什么呢?
因为你这么好。你是我的好妹妹。他伸出手去,轻轻替她将散乱发丝绕于耳后。
你看,你一点都没有变丑。你是最好的。他说。
那一年,她九岁,他十一。
昔昔。他持了那支笔,立于窗下颠倒自道。日光耀目,眼前渐闪烁无数光圈。大圈小圈,圈圈相结。
昔昔。是你么。你应我一声昔昔。
他拈了笔,虚悬纸面。但,半晌过去,臂已酸麻,没有现出他预想中的那两个字。
朗哥。
他默诵子夜歌。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这唤非虚空,然笔无声。
紫湘管。斑斑点点。是一支这样寻常的笔。颀长身躯,不见云气海岚,凤翥鸾翔。闪银的暗纹,织就那梦里霓裳。
或一缕诗魂,已深藏管中。
无从再睹她的容颜。
(朗哥。以后我会在你身边。你好,我就好。)
三年后。秋闱尽,大比结。
金榜最顶端,众星捧月,灿灿托出一个姓名:罗天朗。
今科的状元郎。举国上下,无不知闻。这极致的荣耀。
其实并无太大意外。罗天朗,江北才子,这二年锦绣篇什,浪涌云生,早播于海内。赫赫的文名,名动朝野。一篇《碣石赋》,曾令天子击节。月中折桂,不过是一个时机而已。
传说殿试那日,新科进士奉旨作诗,炷香为刻。他蘸毫落纸,手不停挥。香未过半而卷已呈。诗虽应制,才实纵横。那祥麟威凤之致,奕奕煌煌。
不枉了一篇碣石朕亲许啊!金殿尽头,天子的声音传来。
才二十三岁。状元郎,红袍金花,打马游街。
得得的蹄声里,春风劲疾。但未曾吹花。
旃摩寺。
京师名寺。没人想得到,新科状元,正风光无限,竟会在此。
不在酒楼买醉,不在妓寨观花,也不在宰相府学士府投刺拜谒,谋一个朝中有力的“恩师”。
他一身素服,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口中喃喃祝颂。面前,金身的佛,遥遥下视。
它那样高。仿佛尽知人间悲喜,却从不予理会。
施主,非是老衲有意推脱,敝寺实不能为贵表妹祈福超生。一旁,大殿幽深处,旃摩寺的住持长老说。
为什么。
阿弥陀佛。施主。实不相瞒,贵表妹并非凡人。她原是三十三重天界的捧砚天女,专司人间才艺文章之事。此番早夭,乃尘劫已满,本当回天界复职才是。
那她如今……
据施主所说,她的元神如今附于笔中,助施主成名夺魁。阿弥陀佛。看来天女已生尘念,恋恋未肯归位。尘缘深重,尘孽不了。我佛慈悲。长老庄严正色,口宣佛号。
这……长老,我不想她为了我浮沉人世,魂魄漂泊。还请你大发慈悲,度她元神归位。
施主,老衲适才已然言明,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天女之灵不能归位,乃她自身心之所愿,并非外间孽力阻碍。她既颠扑不破这俗缘爱结,佛力再伟,亦不能度化。施主,一切缘法,顺其自然。长老肃然端坐,不再开言。
他颓然行礼。离去。
临出门前,留下一只锦盒。长老,还有一事相求。烦请长老替我在佛前燃一盏长明海灯,日夜勿令熄灭。盒中银两,乃香油之资。他顿了顿,自语道,便算是不能为昔昔超生,我也要为她祈福。她对我的恩德,我此生也报答不了……
他跨出大殿。
阿弥陀佛。这世间,恩仇难明。
外面耀眼的阳光令他微微趔趄。怔忡间,隐约听得长老的言语自深殿里飘出来。
猛回头,殿门已合。
他受职翰林院。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翰林老爷。
年轻,却担重任。最要紧的文诰,最庞杂的典籍,无不由他主持编纂修拟。文字华瞻,识见真灼。而每逢同僚相聚,或节间伴圣饮宴之时,闲情诗词,他亦逸兴遄飞。风云月露,沧海鲲鹏,无不信手拈来。
这绝世才情,一时无两。
他备受圣上器重。甚至开始依赖。任何吃重棘手的文典之事,大臣们总是听得金殿上习惯地传来一句“问罗翰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