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治水既毕,天赐元珪,以告成功。
——《竹书纪年·附注》
应龙何画?何海何历?鲧何所营?禹何所为?康回冯怒?地何故以东南倾?
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
——屈原《天问》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
常年沐香的小店内,有影影绰绰的灯光,撩拨起黑暗中醒觉的精灵。女店主身着一袭锦绣旗袍,锁了店门,转向内室,踏过咿呀作响的楼梯,来到一间暗室前。古老的黄铜锁应声而启,推门进入,眼前漆黑一片。隐隐有捉摸不定的喘息与咆哮声,从家具的阴影中阵阵传来。
女子执起孤灯,熟捻地从橱中抽出一方修长的樟木匣子。灯火映照她眉目如画,然而不知为何,灯影下标致的五官却不复往日的凌厉洒脱。女子探手,轻拨灵力系合的暗扣,只听“哗啦”一声,有涟漪般美丽的幽绿荧光从匣中透出,荡漾了整个房间。
适才还在骚动着的灵体,刹时如同得令,全部噤声。
静静躺在匣底丝绒中央的,是一块长约一尺二寸的玉珪,由上好的碧玉制成,背面用线纹勾勒出极精美的双龙图。女子将珪取出,顺手放在桌上一比——玉珪竟然自动伸长数尺,长短与桌面不差分毫!
女子叹一口气,眼神投向那春水般晶莹光润的珪面。满室妖邪在其中无处循形,纷纷退入附着的古玩中躲避玉光。女子反复摩挲着玉珪把玩一番,终于将其归入匣中。伴随绿光的消散,室内又恢复了诡异的黑暗。
“姐姐!”伴随一声略带不满的呼唤,门被推开。女子回眸,只见一个身穿桃红睡袍的明艳少女正揉着眼来到身后。
“姑获,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还说呢,要不是你没事又惊动元珪,人家才不会被吵醒咧!”少女看上去最多十六七岁,生得唇红齿白,艳若朝霞。此番却因为睡意朦胧而显得没精打采:“都这么久了,还总念着他做什么?若是觉得长夜冷清,随便出去走一遭就是了。凭姐姐的手段,什么样的男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说什么哪!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还不快给我回去休息!”女子佯怒,半推半搡将红衣少女赶出房间,待四周重归寂静后,眼神却不由再度落到那暗色的木匣上。
于人世蹉跎了千百年,店堂里的物事来了又去,没个定数。可是只有这玉珪,是她一直带在身边,从不易主的。
姑获说的没错。身为妖狐之祖,历经沧海桑田改朝换代,也算是阅人无数风流无数了。什么样的荣华富贵她没享用过?什么样的风姿俊妍她没见识过?可为什么她的脑中却只残留着那样一个满身泥污的形象,踉跄着一条腿朝她振臂高呼:“归我子!”?
在她漫长到忘记年龄的一生中,已不记得曾经更换过多少名字和身份。可是惟有一个,被她沿用至今,成为她群妖之长的代号——涂山氏,那是他的时代所遗留给她的封号。他总是不顾满手的河泥黄土来抚她清净的面颊,柔声唤她:“女娇。”
壹 分流
公元前2200余年,舜帝治世。
浊浪滔天!
她沿着山南悬崖行走,总能够发现如蝼蚁般趴伏在枯树上哀哀呼救的人影。远远望去,更多灾民拖家带口列队于水流较缓的地方通过,一路小心翼翼,互相扶持。冷不防有些个年老体弱的脚底打滑,只见水面起个漩涡,顷刻就没了踪影。
涂山虽已不是重灾区,然这样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哀哭,仍是每日每日絮绕不绝。
她化作人形,坐在一块突出的悬岩上看席卷一切的洪水——这是共工族的贪暴,是天下将倾五德不全的昭示!自尧帝末年,共工族的继任首领康回便开始蠢蠢欲动,不时骚扰华夏各部。如今更是用妖力掀起万丈鲸波,大有一举灭顶昆仑神族之势!相比对手的来势汹汹,虞舜的应对策略却显得被动疲弱——虽已调集了全国的神巫咒避洪水,勉强保住了历山寿丘等大邑重城。只是水势有增无减,若是一味防守,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
“姐姐。”思索忽被一声呼唤打断,回首望去,只见一条黑色蛟龙从云端冉冉降下,摇身一变化做一名玄衣紫纱的清丽女子:“刚从有穷国侦察回来,如您所料,穷奇也开始整兵习武了。”
“辛苦了,蛟妾。”她不露声色,可心中却异常忐忑:三大凶族自古顽暴如出一辙,如今北方的共工已经率先起兵,西方的有穷和南方的三苗,怎可能不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照如今的时局……我们与昆仑神族的盟约还有必要继续履行下去么?”玄衣女子突然问道。
“连你也开始怀疑了?”
“如此说来,姐姐也早有此意了吧。”蛟妾神情冷漠,言语平静:“反正现在的帝都,也不过是当年留下的一张空皮囊罢了。”
她感到心下郁结,却又无从反驳:诚然如言,自从最后的五帝——颛琐高阳氏下令绝地天通,率领四方守神及其余正神诸部迁都世外后,帝都内便几乎再没有正统的昆仑神族了。如今以昆仑族自居的统治阶级,事实上只是人神杂处后所派生出的半神种群。半神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超越常人的寿命与力量,但经过数代的更迭,神性血脉的影响正在日渐衰微,作为颛琐七世孙的虞舜,于力量上已和凡人无甚区别了。
“况且,半神族一向忌惮与正神交好的灵兽一族,我不认为如今主动践约,会使他们对我们另眼相待。”蛟妾见她面色凝重,连忙舒缓了口气宽慰道:“我知道,姐姐一向重视和娲皇娘娘的故约,可是局势有变,我们的行动也应以保全本族为重……”
“蛟妾,什么声音?”她忽然中止谈话,转头向轘辕山方向望去:“听起来似乎在开山……难道有穷已经攻打过来了?”
两人化为妖形,急急赶往轘辕山一探究竟。一路上水声滔滔,却不断有隆隆的落石声随风而来,越行越响……待赶到山口,只见乱石堆中一个黄色的身影四肢紧绷,正奋力推动着横梗在河滩中央的最后几块大石。
熊?不对……是个人!
微风拂过,吹起那张毛色纯黄的熊皮,只见下面露出的是一个少年稚气而执着的脸庞。她盯着那些摇摇欲坠的石头不禁惊异万分——那些崩落的巨岩,是绝非三五人之力可以轻易撼动的!
“蛟妾,他是谁?”她忽然感到那张脸似曾相识,急向身旁的玄衣女子确认。
“那个人……好象是文命。”
“文命?就是二十年前被杀的鲧的儿子?”
“是的,听说他已被虞舜委为水正,子承父业,司职治水……不过姐姐也应该知道吧,他和鲧并不是……”
“先别管这些,他打算做什么?”
随着一声巨响,最后一块堵塞水道的大石也终于被推落河谷。一时间银流四泻,适才被生生堵死的河水瞬间灵动起来,从缺口处向下游洼地分流而去。而山谷内蓄积的洪水,也立时下降了不少。
“……原来如此,”她眯起狐目打量那正掀起熊皮拭汗的少年,不禁欣然微笑:“于力量上,到是不差本尊分毫呢,倘若胆识和气魄同样未改,兴许值得期待……”
“姐姐,难道……你打算扶持他么?”一旁的玄衣女子惊觉言下之意,急忙追问。
“实验一下,看这孩子有没有适合帝位的魄力。”她嫣然一笑,化做轻盈的岚风隐去形迹:“传令下去,但凡轘辕山中能够变化的小妖,尽都化做孩童,给我到人群中传唱《涂山歌》!”
不几日后,莽莽群山中随处可闻这样的歌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
时值三月,即使山下洪水泛滥,也依然无碍山中的明媚春光。涂山遍野一片桃花烂漫,暗香醉人。
少年踩着满地细碎的花瓣走过,粗大的熊皮围在腰间,不时有干裂的泥块从毛皮上掉落。膝盖以下的皮肤因为长期的河水浸泡,光溜溜连汗毛也不剩一根。一双脚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新肉从旧痂后微微露出,到是酷似桃花的颜色。
涂山清凉的山风,吹走他旅途的疲惫。山中的走兽仿佛迎接神主般纷纷让道,他到是不以为意,只顾大步向前。
他来,是为了寻找一些东西,证实一些东西。
前方的灌木沙沙作响,紧接着,一头通体雪白的狐狸分道而出,正迎向他的去路。见有人来,白狐却不畏惧,反而蓬松开九条柔顺的长尾,眯缝起一双邪媚的眼笑看来人。
“九尾白狐!果然存在!”见少年面露喜色,白狐忽扬起四蹄,转身朝远处的桃林窜去。少年紧追不舍,那白色影子鬼魅般在满目红云中东躲西藏,倏忽便失了踪迹。
一阵香风,乱花迷眼。待落花散去,只见远处一株桃树下不知何时多了条白影。少年连忙赶上前去,却只见一个身穿白麻短衣的皎洁少女,手捧着编了大半的花环惊讶地望着自己。
“你是谁?”少女开口,声若银铃。
“……请问,有没有看见一只白色的狐狸从这里跑过?”少年愣了愣,随即停下脚步,向少女打听。
“没有,你是猎人么?”一双清澈如水的凤目倒映着满山桃花,也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少年凝望着眼前毫无畏怯之意的绝色女子,禁不住朝她俯下身去。
“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伸手捉去她发上的花瓣,宛若捉去夜色中柔媚的月。
“我没有名字,也没有家人。这里的人说我是涂山的女儿,就叫我涂山氏。”她欣然作答,笑容灵黠而优雅。
“如此看来,那首歌唱得却有其事。”他也笑了,然而笑容却掺杂了些许意气风发的味道,使得他笼罩着女孩的身影看起来愈发高大:“轘辕山一带也有人在唱涂山之歌:谁见了九尾白狐,谁就可以做王;谁娶了涂山之女,谁就可以家道兴旺……倘若这歌谣属实,便是天意助我了。”
不等她回答,他忽然将她从草地上拽起来,近乎蛮横地拉着她朝山下走去:“从此以后,我给你一个名字:看你娇若桃花,就叫你女娇好了。”
“等等!你究竟是谁?要带我去哪里?”她心中暗笑,却故意神色慌张急急挣扎。他的手格外有力,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大步流星:“我的名字是文命,跟我来吧,有朝一日,我会让你成为昆仑族的神妃,帝都城的女主人!”
桃花在身后缤纷地落,恰似一场婚礼甜蜜的妆景。
贰 幽冥
欲平水患,先伏共工。这在华夏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多年后,会稽山。
宽敞的议事堂内,铸刻精良的青铜鼎翻倒在地,镶金枝的灯台被石椅压断,碎成几截。一个喘息的影子从满地狼籍中站起来,踢开脚边那仍在抽搐的肉块。
那吁吁喘气的挺拔身影,是已经成长为华夏各部青年领袖的文命;而他脚下身首异处的庞大尸身,是巨人防风氏——这个曾以蛮力自居而不可一世的半神族长,如今却在文命的铜镐下轰然倒地。
“……谁再敢违抗军令擅自进退,杀无赦!”青年挺直腰杆,立于堂中大吼一声。列席的诸侯纷纷垂下头来,喏喏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