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躺在床上,感觉自己正慢慢地醒过来。先是体会到了浑身的酸痛,接着是灼人的渴。周围很安静,听不到什么声音。由于想喝水,我努力睁开了双眼。
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白色的房间里,身上还插了很多管子,连在旁边的几台仪器上。我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搜寻了一下记忆。想起来了!我在昏过去以前正在跳入黄浦江自杀。我被救了吗?这里是医院吗?
这时走进来一群白大褂,带头的那个对身后的说:“病人已经苏醒过来,说明没有生命危险,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去了。”于是后面那些人帮我把身上的管子拔下来,还把我推到了一间有好多病床的房间。
我虽然醒了,可是仍然没力气动弹,只能躺在那儿发呆。我也不想睡。其实人很睏,但不舍得睡。为什么不舍得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好象对身边的一切都很好奇。
过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护士,帮我打点滴。她的技术很好,一针就扎准了。可能是因为我直楞楞地看着她的缘故,她对我叹了口气,说:“唉!看你年纪轻轻,长得也蛮清秀的,为什么要寻死路呢?小姑娘,人生还长着呢。”说罢,摇了摇头。
是啊,我为什么要自杀呢?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并不是我因为失忆而忘记了以前的一切,恰恰相反,我记得很清楚。我叫闻清,今年二十四岁,大学刚毕业不久,没有回老家合肥,而是留在上海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最近工作不顺,谈了三年的男友蒋漠又有了别的女孩子,失意之下,我在深夜从外白渡桥上跳入了黄浦江,以求一死了之。可我现在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自杀。我记得这些原因,但我奇怪难道这些就让我痛苦到要死吗?我发觉自己的状态很奇怪。是的,我没有懊悔、庆幸、悲伤等等情绪,只是深陷在对自己的困惑中。
这时,门外走进了一个男人,我辨认了一下,是蒋漠。他的脸色还是那么阴沉,好象我这次又犯了一个让他生气的大错。可是我给了他一个笑容,还跟他打招呼:“你好!”
他有点楞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对他笑。他也勉强回了个笑容给我,接着说:“怎么样,好点了吗?”
“觉得没力气。我睡了多久?”
“三天。”
“啊,让你担心了,不好意思。是你帮我先缴的住院费吗?”
“嗯,不是,”他好象有点不好意思,“是你的主管帮你交的。把你救上来的人在你身边发现了通讯录,医院按上面的电话打,先找到你的公司,然后才找到我的。”
“哦。那麻烦他们了呀。”
我和漠对视了一会儿,我在等着他开口说话,他似乎也在等我。
“你为什么要跳河?”他终于开口了。
“我那时好象脑子搭错了,”我一边想一边说,“其实我现在也想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正在仔细地想呢!”我是认真的,一点也没有开玩笑。
漠凝视着我,低声说:“你知不知道,你很傻?”
我不知为什么又笑了,说:“我知道。”
“答应我,以后别再这样了。”
“嗯,不会了。”我没力气点头,只好眨了下眼睛。
漠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我们又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漠对我说他要走了,我说好。他又说明天再来看我,我仍然说好。他站起身来,却不动,象在等什么。我问他:“你不是要走了吗?怎么还站着?”
他却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摇头说:“我可真要走了,你怎么还是既不哭也不闹的,甚至不问我到哪里去。你好象变了!可能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我明天还会来看你的。”说完这些,他才朝外走去,到门口还回头看了看我。
我想着他的话——有理哦!要是以前这种状况下,我肯定会问他去哪里,是不是去找那个女孩子等等,然后想到他的负心薄幸,就会忍不住地哭起来。可是今天全没有。难道是我“死”过一次看开了?我不由地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三年。
初识时,我是个未经世事的大学生,而他已经工作了。我喜欢他的风趣,他喜欢我的清纯。可骨子里我们都是骄傲自负的,这导致我们经常吵架。后来他告诉我他和别的女孩在偷偷交往。我伤心得不得了。他或许是看我那样子太可怜,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还是留在我的身边。可我心里始终没办法摆脱不安的感觉,老是有受伤者的自怜和对他的哀怨。而用他的观点来看,虽然他的做法有些不妥,但毕竟在我们两个人的战争中他才是赢家,所以我必须用以他为中心的生活来换取他今后的感情和忠贞。偏偏我还是个崇尚自由和主见的人,总不甘老躲在他的背后。特别是毕业以来,我把很多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于是我们又疏远了。
最近几个月,工作处在逆境中,以至人整天情绪不好。又发觉他对我益发地不在乎,所以连续一个月,我每天都会一个人偷偷地哭。直到那天下午——也就是我跳河的那个下午,他对我摊牌了。他把我约到我大学附近,那是我们经常约会的地方。坐下来,他先问我相不相信有所谓的另一半。然后告诉我他发觉自己可能碰上了真正的另一半,当然,那个人不是我。他和那个女孩子这些日子以来每晚都要通很长时间的电话,听到她的声音他就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清澈感觉。终于,三天前他们正式“约会”了。他又说碰到她之后,他才理解了周星驰的那段心声——曾经有一份真诚的感情……,因为他和至尊宝一样有了我“晶晶”,在道义上就不能再接受“紫霞”。我记得当时的心情仿佛五雷轰顶,我问他,难道忘了我们的婚约?他看着我说,他后悔了。我当时愁容惨淡地跑到街上。他看我不太对,就跟了出来。
天上正飘着小雨。我说,我要去找那女孩子理论;他紧张地说,不要。我问他,你舍不得吗?他说,是的。我生气地用力推他,还高喊着:“三天,你跟她只有三天而已!难道我跟你的三年竟然还不如她跟你的三天吗?”他拉住我,让我平静下来,告诉我他是舍不得我去那里出丑。我还是沉浸在悲伤中。
天黑了,他拉我去我们常去的一家店吃饭。恰巧停电,店里只好在每张桌子上放一盏蜡烛。他开玩笑说,知道我们要分手,所以给我们最后一个吃烛光晚餐的机会。我这时好象因为悲伤而极度疲劳,什么都吃不下。到7点多,他说他一定要走了。当时我心灰意懒,不再拦他。
出来时雨已经下大了。他走到门外,撑着伞在那里等我。我扑进他怀里,抱紧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回应。我在他耳边轻轻地用日文说:さょぅなら(再见)!然后转过身,步入了大雨的夜。我就这么一直走着,不知道累也不知道冷。不觉间已经到了黄浦江边。哪里都是昏暗的,江水更是黑压压的一片。一个念头忽地起来,占据了我的身心——我要让他后悔!于是我从外白渡桥上跃了下去。回忆到此中断了。
整个回想的过程中,我都好象在看电影一样,当时的痛苦被一层纱布挡着,并不是那么鲜明可见。我开始想怎么面对以后的生活。一时千头万绪,想着想着,我因为疲劳又睡着了。
二
我开始做梦,而且梦境很清晰。梦中我学会了飞翔,飞到一个我不认识但又觉得很熟悉的地方。那里是一块开阔的谷地,草坪中杂着各色鲜艳的花朵。我甚至还闻到了青草的香味。我继续飞,越过了树林和小溪,来到一座高塔前。我下了地,走上台阶。这时跑出来一个道人。我的记忆中没有他,但我分明觉得他很熟悉。他对我笑着摇摇头,然后又拉住我的手,带我飞回了谷地里的草坪上。他向边上的一片树林指了指。顺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我看到了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我想走过去看看,可道人又拉住了我,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叫我回到梦境外,可我舍不得走。他看着我,好象在看一个调皮的孩子,然后忽然两手一推我的肩膀,也就这么一推,我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睁开眼,发觉眼前坐着一个人,原来是我的主管。他叫和煦,是个大概三十岁多一点的男子,仍然单身。奇怪的是,虽然我早已认识他,可现在却对他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好感,也许是他为我缴了住院费的缘故吧。
“和先生,你好!”我边说边想坐起来一些。
“别动,你就躺着好了。”他急急地劝我,“怎么样,好点没?我代表公司来看你的。”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钱我出院还你,行吗?。”
“先别提这些,养好身体最重要。钱吗,不急,只要你到时给我利息就行了。”
他还挺有幽默感的,怎么以前没发现?我笑了,又问他:“公司怎么样了?我上次的那个合同没问题了吧?”
“啊,已经弄好了。我知道你为了它辛苦了好几个月,放心吧,厂商那边已经没问题了。”
“是吗?太好了。总算有个好消息了!呵呵,今后我要更努力工作,来偿还欠下的医药费。唉,我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自杀被救真的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情,不仅身体虚弱而且还要增加经济和舆论的负担。我以后不会这么笨了,要想办法好好过下去,那样才不会亏本。”我发觉自己好象也挺有幽默感的。
“这样想就对了啊!有句话我可能不该说,但我猜你是为了男人才自杀的,对吗?其实很不值得啦。我是认为感情完了,但生活不会结束。起码想想爸爸妈妈是爱你的呀。”
我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觉得这话很对。我开始跟他聊公司的事情。我们是个小公司,老板是台湾人,因为两地的社会和政策有很大差异,公司沿用台湾的管理,造成了混乱。销售部里我们这个组算比较稳定,但和煦他受的压力很大,而且个人前景也不好。这是我和他头一次坦率地聊这些事情,我发觉他很喜欢向我倾诉,而我在跟他讨论时也忘了关于漠的一切。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晚上9点多,他该回去了。
“我的那个合同估计有很多细节要核对,这样吧,你要是明天不麻烦,就把文件带到医院来,我趁这两天赶出来。”我对他说。
“不要啦,你太辛苦了。医生说你后天就可以出院,还是等那时再说吧。”
“没关系的,你带来吧,我先准备起来,等出院就可以做了。”其实我是想明天再看到他。
“好吧,那我明天下午再来。”
“说好了,一定要来!”
和煦走了之后,我觉得很无聊,边上的病友都要睡了,我也不想讲话。刚才的那个梦,非但没有使我疲倦,反而让我精力充沛。百无聊赖之际,随手拿起别床家属留下的报纸,开始翻看起来。旅游版的内容吸引了我的视线,上面介绍了上海的宗教文化景观,尤其是其中的钦赐仰殿引起了我莫大的兴趣。这个地方是三国时的吴国所建立的,距今已一千多年历史,是很有名的道观。我看了一会,又渐渐睡去。
这次的梦境杂乱无章,好象是我在重新整理从儿时到现在的记忆,众多的人在眼前闪过。接着沉睡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了象下午那样清晰的梦境。我来到了一个大殿的外面,看里面好象是空的,便又飞走,来到一重古式院落里。我好象对这里很熟,从空中下来后,直接走入东首一间屋子。——咦,我怎么知道这边是东?我一向没方向感的啊!进了屋子,看到一张床,靠窗有一张书桌。我自然地在书桌前坐下。眺望窗外,青山翠谷,还拢着一层薄雾。书桌一角放着一面菱花镜子,我拿起来,照了照自己。镜中的女人很美。但我过了一会才发现,那竟不是我的面容,除了跟我一样的清秀外,她还多了一些说不清的妩媚。正在这时我听到外面有声响,走出来,看到了上次的那个道人。他拉着我进了另一间屋。我们在竹榻上斟茶对饮,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水壶里冒出的白色蒸汽向上缓缓飘升。不说话,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到窗外有小鸟的啼叫。